少女敛了神色,决定大胆一次,放手一搏。
她猛地抬头,对上大雪那双平静入一汪死水的眼睛,字字清晰:
“你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哥哥。”
大雪似乎一愣:“……哥哥?”
“哥哥。”
“你不怕我?”
“不怕。”
小满眼睫一颤,语气却异常坚定:“我早已见过人间最可怖的恶鬼。”
在经历过悲伤与崩溃过后,无论所来何物,都无所畏惧。
-
大雪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因为两张纸钱被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赖上。
他带着她离开这座深山,离开了偏僻的小镇,去到了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他一边赶路一边安抚怀里的少女:“闭上眼睛,睡一觉吧。睡一觉起来一切都会过去,之前的一切都忘掉吧。”
疲惫至极的小满窝在他怀里,小声嗫嗫:“我还没有名字,哥哥为我取一个吧。”
大雪闻言一
愣,揽着她的手收紧了些。
“天道忌满,人道忌全。”
“就叫你小满吧。”
“好。”她噙着笑,低低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小满,小满……”
从此她有了名字,不再是那个难以启齿的“厌女”。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们便从黑灯瞎火的深山来到了灯火通明的街市。
耳边蓦地响起爆竹炸开的声音。小满抬眼一看,灿烂的烟火浮在天边缱绻地绽开。
小满突然记起,今天不只是母亲的头七,也是新一年的第一天。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新的一年,是新的希望。
-
人们说,撞鬼会使人霉运缠身,祸事连连。
可认鬼做兄的这些年来,小满却觉得自己反倒过得更开心了。
她心血来潮逮着大雪问:“哥哥,你到底是个什么鬼?”
大雪低垂着眼睑,似乎是在沉思:“按照一般的说法,我当是……不人不鬼。”
“换个说法?”
“换个说法的话……应该叫做不伦不类?”
小满觉得无趣,干脆换了个话题:“哥哥,你游荡人间这么多年,有过爱人吗?”
大雪闻言竟认真思考起来。半晌,他沉吟道:“或许曾经有。”
“那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小满问。
大雪凝视着少女的眼睛,良久,才缓缓说:“或许曾经在一起过,我不记得了,我好像把她弄丢了。”
小满心情更不好了。
她趴在桌子上,晃荡着两条腿:“我本来不相信这个世上有莫名其妙的感情,所有的付出不过是另有所图。”
大雪失笑:“小小年纪,心思怎么就这般深呢。”
“那你说,当初你为什么答应带我走?”
大雪垂眸,声音轻缓:“或许是因为两张纸钱。”
-
十七岁那年,小满如愿考上了某大学的考古专业,自此开始钻研有关悬阳城和南胥国的历史,一发不可收拾。
一日,小满正翻阅着有关南胥古国的史书,大雪无意凑近瞥了两眼,道:“这南胥古国,倒真是神秘至极……”
小满纠正他:“……应该叫做大胥古国。”
大雪略一怔愣,抬头问道:“为什么?”
小满娓娓道来:“古国南胥原名为大胥,皇室姓楼,本为中原之主,占据天下大势四百多年。直到建平帝错杀重臣,任用奸佞,导致天下大乱,人心嗟怨。最终大胥一分为二,北方国土被小国乌占领,乌邙王自立为王,改国名为北邙。大胥迁都南下,改国名为南胥。”
“历史上的南胥政权存在的时间不长,二世而亡。极度的繁华过后便是空前的乱世,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因为妖孽横肆,南胥旧都――元京城受幻妖所扰,北邙军队屡次驻扎损伤惨重,便也丢弃了这座城池。南胥难民为了得到庇佑求得平安,以沈家为首的人们开始供奉长生仙。随后便是五百年的相互制衡,相安无事,元京城也在南胥国灭后改名为悬阳城。”
庙堂高坐四十帝,疆域绵绵千万里。
“从大胥到南胥,这个存在了四百年的历史古国,仅用了短短三十年,便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大雪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奇怪,心口处隐隐作痛。
――可他分明就没有心,又怎么会心痛?
小满沉醉于解说这段跌宕起伏的历史,丝毫没有注意到大雪神情的异样。她翻阅着这本记载着南胥历史的古籍书卷,啧啧称叹。
“都说乱世出英雄,南胥末年倒也真是人才辈出。不败武神霍少将、江湖神医无名氏;丹青妙手景和帝、龙章凤姿长公主。”
“要说我最感兴趣的,要数这南胥末代君王景和帝和长公主二人。”
-
传闻那六百年前的南胥古国,有一位才貌双全的公主,名为昌宁。
昌宁公主饱读经书,才华横溢。史书记载她本非皇室血脉,而是南胥太后的养女。
直到南胥濒临国破,国师一语道破其中玄机,竟是这昌宁公主汲取了南胥最后的气运。而后这位的公主的下落,也真如同她的身世一般,扑朔迷离,不了了之。
“关于这位名垂千古的才女,史书上曾记载过她的一篇诗文,名为……《咏猪》?”
猪猪猪
喜欢吃面糊
一个冲天鼻
两瓣大屁股
“……”
小满猛地将书合上,转头对大雪道:“破案了,这昌宁公主徒有虚名。”
她有些尴尬地轻咳两声:“不过据史书记载,南胥最后一任皇帝楼徽和心思缜密,勤政爱民,只可惜……生不逢时。若是早出生个一百年,说不定能做个中兴之主。这个应当是真的。”
“那又如何呢?”
小满一愣:“什么?”
大雪低垂着眉眼,声音轻缓飘渺:“即便如此,又如何呢?”
“即使景和皇帝深谋远虑又如何?就算霍少将军骁勇善战又怎样?”
大厦将倾,朝堂已经从根部被啃噬殆尽。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都是南胥落日黄昏前,最后回光返照的一缕余晖罢了。
-
上大学的这几年,小满和大雪渐渐少了联系。
旁人看不见大雪。小满闲暇时也会想起,若是没有她的陪伴,他会不会也觉得孤单?
每每这时,她都会从领口里掏出戴在脖子上的那枚古铜色的花钱。
一枚山鬼花钱,正面镌刻着紫薇讳,背面画着道家八卦图,刻字的凹槽填充正红的朱砂,格外明艳耀眼。
脑海中再次浮现起大雪送她花钱的情景。
“山鬼花钱,厌胜钱的一种,你五行缺火,可贴身佩戴着。”
“还有紫薇讳的口诀,你一定要记得,我给你写下来。”
“云字头上披金甲
中间一剑镇乾坤
左边三点将军箭
车字斩邪精
斤字斩邪鬼
耳字包万象
紫薇銮甲驾镇中宫”
小满深吸一口气,将脖颈上的花钱取了下来放入抽屉内的首饰盒里,随即躺下沉沉睡去。
-
夜色阑珊,晚风轻缓。大雪悄然出现在小满的床前。
大雪望着面前睡梦中落泪的小满,抬手轻轻为她擦拭着眼角的泪。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入大雪耳中:“时间到了,你该回来了。”
大雪动作一顿,随即垂下眼睑。
夜色深沉,月光洒在她安睡的面容上,洒落一身斑驳。
他望着她,目光描摹她的轮廓,像是在凝视着世间难得的珍宝。
他都记起来了。
所以他该走了。
“阿宁,沈千,小满。”
“好久不见。”
――可惜久别重逢,就又要说再见了。
“记得忘了我。”
如一阵微风拂过,不留痕迹。
一切都归于沉寂。
-
“我的哥哥不见了。”
“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我曾经试图证明他的存在,于是拉开抽屉去寻他送我的那枚花钱。”
――可打开精致的匣子,里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可即便是如此,即便没有人看得见他,即便有关他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但小满还是确信大雪来过。
“你想找回你的哥哥吗?”
“我该怎么做?”
“那便去悬阳城,寻长生石吧。”
第30章 六合封闭天吏往亡 火月晦日,不求财、……
转眼到了六月初, 旭日当空,绚烂的阳光普照在层叠起落的白墙黛瓦之间。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街头处人头攒动, 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城南正午,绣灵阁。
这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古老裁缝铺坐落在城南街尾处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店铺的门面久经风霜, 木漆已然有些脱落。小满抬头望向头顶的那块褪色的牌匾,抬腿进门。
她前脚刚迈进大门, 身后便传来了
那熟悉的声音:“哟,好巧!”
小满停下脚步,陈道生两步绕到她身前, 语气欠欠的:“沈大小姐也来看婚服?”
小满看也不看他一眼:“少来,难不成你不是被父亲强拉来的?”
“说的也对, ”陈道生啧啧称道:“突然想起来 ,沈大小姐和我的婚礼好像是同一场。”
“……”小满无语凝噎。
陈道生双手环在胸前, 感慨道:“知其不可奈何, 而安之若命。正所谓,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小姐, 有些事还是看开些的好。”
小满语气散漫:“不好意思,我这人坚信人定胜天。”
陈道生耸耸肩:“大小姐当真无趣得很。”
“……”
二人相伴走进绣灵阁, 分明是六月微热的天气,反观屋内光线暗淡,空气中甚至渗透着丝丝刺骨寒意。
缝纫机低沉的轰鸣声响起,二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屋内中央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坐在锈迹斑斑的缝纫机前,低着头凝神忙着手里的活儿。
小满抬头一看, 对上一面破碎的镜子,镜面扭曲了她的面容,狰狞可怖。
她陡然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后背撞上陈道生的胸膛。
陈道生的声音低低传来:“对着大门的方向挂镜子,可真是稀奇。”
小满心有余悸,压低声音道:“怎么说?”
“从风水的角度来讲,大门,也就是入户门是吸纳财气和能量的重要通道。一般在墙上挂镜子是为了反射不好的东西,可这镜子若是对着大门口,则会将财气反射出去,对财势和运势产生不利,同时还有可能将煞气引进屋内。”
陈道生面不改色,语气轻缓:“这碎掉的镜子阴气极重,容易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小满沉吟片刻,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便被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打断:“二位贵客有何需求,我将为你们量身定做。”
小满猛地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你就是冯老裁缝?”
“是我。二位是……?”
小满闻言皱眉,心中难免生疑。听说这冯老裁缝在城南做了几十年衣服,怎么会连沈家人都认不出来?
正疑惑间,彼时冯老裁缝恰巧抬头,白发苍苍的面容之上,挂着一双浑浊失焦的眼睛。
――这冯老裁缝,居然是个瞎子。
小满愕然一惊,转头和陈道生对视一眼。
二人面面相觑,陈道生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冯老先生,我们是沈家人,来看您为我们定做的婚服。”
“噢,原来是沈家大小姐和准姑爷……两位这边请。”
-
木质衣桁上挂着一件庄重华美的秀禾服,采用红、金、蓝的配色,复古而又重工。裙身整体以金凤为主要图案,裙摆处添加了拖尾设计,大气而又华贵。刺绣图案也主要使用了凤凰,肩部加入了流苏披肩,整体造型比较古典。新郎则是配套的喜服,寓意“龙凤呈祥”。
冯老裁缝道:“烦请沈大小姐看看,这婚服的大小长短是否有待修改。”
小满上身一试,巧的是这件秀禾服在她身上竟无一处不妥帖,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她又打开一旁的笼屉验看婚服配套的物品,琳琅满目的饰品映入眼帘――金线刺绣的合欢扇、正红重工的同心结,以及以莲花为绣、饰以金色流苏的红盖头……
小满抬起眼帘,笑道:“并无任何不妥,劳烦冯老先生替我们包起来,送到沈家去。”
可话音刚落,便听得身后的陈道生开口:“等一下!冯老先生,我这身婚服……貌似不太合身。”
小满闻言转头,只见陈道生此刻已经将衣服褪下掂在手腕上:“这衣服有些紧了,我怕崩坏,便不敢蛮力上身。”
他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对小满道:“毕竟我赔不起。”
小满轻嗤道:“说得好像是你给钱一样。”说完转头看向冯老裁缝:“老先生,帮他把衣服尺寸改大一些吧。”
谁知冯老裁缝愣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随即转身进到里屋。
小满和陈道生双双不解,不一会儿冯老裁缝再次从里边出来,手里却多了一件正红色的男式秀禾服。
冯老裁缝道:“改不了,我方才拿错了,这件才是你的。”
陈道生就这他手里的婚服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件衣服配色为金色和红色,上边绣着鸳鸯,不禁疑惑:“这也不是一套的呀?”
冯老裁缝一口咬定:“就是这样配对的,错不了。”
陈道生有些摸不着头脑,扭头看向小满,后者捏住他的袖子轻轻拽了拽,朝他摇了摇头。
小满语气带笑,客气道:“那劳烦冯老先生帮我们包好送到沈家了。”
冯老裁缝皮笑肉不笑:“沈大小姐客气了。”
小满勾唇一笑,拉着陈道生就往屋外走,转身一霎脸色瞬变。
走出绣灵阁,二人双双松了一口气。小满回望那块褪色的朽木牌匾,脑海里再次浮现起那面碎镜中映照出的自己扭曲的面孔,只觉一阵心悸。
天色有些暗淡,昏黄的余晖洒在二人身上,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小满猛然回神,一抬头却发现天色竟已近黄昏。
她有些迟疑:“我们方才进去的时候也才正午时分,不过就一炷香的功夫,怎么就日落了?”
陈道生剑眉微凝,他抬眸注视着头顶的天色,神色狐疑:“大小姐不觉得那冯老头不正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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