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身面向着墙壁,捡起地上掉落的石灰在石板地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她写得太过入神,即便七岁的小满悄然靠近,她也不曾发觉。
直到小满将捣碎的草药敷在她手臂的伤口上,她也陡然回神。
见是小满,母亲褪去惊恐之色,漾开一抹笑来:“乖女儿,快些来,妈妈教你背诗。”
小满不作反抗,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腕,在地面上一笔一划艰难地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小满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写下的字迹,她还太小了,还不能完全领会其中含义。
可母亲却不管这些。她嘀咕着,说那是她最喜欢的诗人作的诗,她最喜欢的诗人叫作海子。她兀自认真地继续写着,写下一句又一句诗。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一笔落下,母亲突然拽过小满的手,将她整个人抵在墙角,避无可避。
她发了疯似的一把扼住小满的脖子,试图将她掐死,嘴里还不住念叨:“都是你!我的前途,我的幸福,我的人生……一塌糊涂!”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怎么不去死!”
小满被扼住喉咙,呼吸不上来:“……母亲……”
“……妈、妈妈……”
下一瞬,母亲却又突然松开掐住小满脖子的手,转而一把将小满揽入怀里,力度之大好似要将小满嵌入她的血肉里。
“女儿,女儿……妈妈对不起你……”
小满将下巴埋在母亲不住颤抖着的肩膀,缓缓阖上空洞的双眸。
她早已习以为常。
她的母亲,曾以死相逼换来了她上学读书的机会,却又在她上学之时为她取名为“厌女”。
从受害者到加害者,不过一念之间。
――她恨她,却也爱她。
这样畸形的母女关系,一直维持了整整十三年。
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小满发现母亲开始学会了顺从,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无神,目光呆滞麻木。
像是被这个恶臭的世界裹挟着,一步步走向无尽深渊。
――挣不脱,也逃不掉。
-
一切都在小满十三岁那年结束。
一次放学回家,小满无意撞见自己父亲与镇上一个有夫之妇在床上纠缠不清。她亲眼目睹二人肉|体间严丝合缝的接触,耳边回荡起他们放浪的呻|吟。
天旋地转。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觉得恶心。
小满没有犹豫,当即将这件事传得人尽皆知,父亲出轨人妻的遮羞布被她亲手撕碎。
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吵得不可开交。
这是时隔不知道多少年,母亲破天荒地和父亲吵架。累积已久的恩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隔着一面墙,小满在昏黄的灯光下写着日记。耳边传来父母破碎的只言片语,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只写着相似的语句。
――
2016年3月6日,小雨。
下雨了,有些冷。
我想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
今天放学回来母亲主动跟我说话了,她劝我要好好听父亲的话。
我没有理她,她扇了我一巴掌。
……
2016年7月2日,天气晴。
心情比雨天还要糟糕,我要离开这令人作呕的地方。
今晚父亲又喝多了酒,我看见他拽着母亲的头发把她拖进了房间里。
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又没了,明日打猪草时再寻一些。
……
2016年12月26日,天气阴。
父亲和镇上那个长舌妇好上了。
好恶心。他们吵个不停,锅碗瓢盆和砸东西的声音层出不穷,既恶心,又痛快。
我一定要逃出这座深山……
――
“砰――!”沉闷的一声巨响。
小满笔尖一颤,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
寂静,仿佛死一般的沉寂。小满僵直了身子,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身后的房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小满缓缓转过头,刚好房门打开,父亲站在门口,狰狞的面容上溅满了鲜红的血。
-
母亲在小满十三岁那年,失足跌落山崖,摔死了。她的尸首被父亲抬回来时,早已面目全非。
所有人都知道母亲真正的死因,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多嘴。
为了避免落人口舌,父亲还是极不情愿地为母亲举办了一场朴素至极的葬礼。
几张白色的塑料布,一座临时搭的棚子。棚内点着昏黄的油灯,映照着小满苍白的面孔。
大棚中央躺着一副棺木,这几天下了暴雨,棺材底部的木板早已被雨水浸湿,发霉的木头长出斑驳的青苔。
多亏这幅没人要的破棺材,才让她母亲不至于草席一裹便草草下葬。
母亲没有遗像,棺材前的桌子上只摆着一个牌位。灵牌前放着一盘水果和糕点,左右各立着一对燃烧的红烛。
红色的烛光扑朔忽闪,扭曲的光影映照在灵牌上。小满盯着上面“陈贱女”三个字,目不转睛。
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脚底升起,扩散融入四肢百骸。
――她的母亲被吃掉了。
小满仰头,头顶绽开着一朵白色纸花。
-
母亲死后的一个礼拜,小满辍学回了家。父亲找来村里最爱说闲话的老婆子,与她商议着,要将小满嫁给村里那个肥头大耳的弱智儿。
老婆子嫌小满年纪太小,只愿意拿出父亲提出的一半彩礼。父亲站在门口,和老婆子讨价还价,商量着彩礼钱。
父亲不耐烦:“两千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当年的本钱都要不回。”
老婆子摆摆手:“你这丫头子才多大,要过去还不得养个几年?吃穿住行不要钱呐?只能出一千!”
父亲“啧”一声,“一千八!我养她这么多年,不能再少了!”
“这样,你我各退一步,顶破天一千五!”
父亲不满道:“诶你这老婆子……”
小满端着板凳坐在门槛前,恍若未闻地低着头一个劲儿择菜,一言不发。
似有阵阵凉风扑面而来,小满缩了缩肩膀,抬手用手背揩了下额头。
下一瞬,有什么冰凉刺骨的东西落在额头上,小满掀起眼帘,望向广阔苍白的天空。
有点点冰凉的东西扑簌而下,是雪。
下雪了。
书里说,雪代表着纯白与高洁。雪花纷纷扬扬,是生命的坚韧,是新的开始。
脑海里再次浮现起母亲生前常挂在嘴边的那几句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小满知道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她要逃离这个吃人的地方。
-
趁着夜色出逃
的当晚,是母亲的头七。
一路迎着狂风,暴雪,大雾。她看不清,她看不清出路究竟在哪里。
正当她迷失方向手足无措之时,不知从迷雾何处走出一个举着灯笼的长袍道士。他探着一颗乌蓬蓬毛茸茸的脑袋,笑意淡淡。
看见一副生面孔,小满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拽住道士的衣角:“道长!请问怎样才能最快时间离开这个地方?”
道士虚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小满,话中有话:“哪里来的小姑娘,你妈妈没告诉你该如何出山么?”
小满一噎,避开他的话道:“我要去镇上!我要坐车离开这个地方,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那道士闻言,豁然大笑:“小姑娘,你以为你到了镇上就逃的掉吗?你母亲花了十三年都没能逃出去,你凭什么以为你能这么走运?”
小满身躯一顿。
她猛地松开抓着道袍的手,警惕地看着面前之人,连连后退。
她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道士,可是他为什么对她家里的事情了如指掌?
那道士似乎看出她心中疑虑,笑道:“放心,贫道没有恶意。”
“此地紫气东来,必有异变。你看这山中雾气久聚不散,鬼气横秋,诡异见的,此等天然养尸地不知是何种大物。”
道士举起手中的灯盏,缓缓指向一个方向。
“不过,此物虽是怪了些,倒也不是坏。”
小满顺着那老道士手指的方向看去,陡然一惊。
竟然正好是母亲下葬的那座山!
见她这般,那道士转过灯柄,轻轻敲了敲小满头顶。
“想出去也不是不可能,就看你自己能否把握住机会了。”
他将灯笼塞进小满手里,随即塞了一把纸钱给她,蹲下身就着微弱的灯光指向那座山:
“小姑娘,看见那座山了吗?跟着这灯笼里的光走,一路走进去,不要回头。”
小满有些疑惑,下意识拒绝:“这灯不能要……”
深更半夜,一点点光亮都极为显眼,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
“你放心,灯在你手里,旁的人看不见的。这纸钱,你好生留着,自有用处。”
小满不明所以,那道士继续道:“你一个人,出不去的。”
小满有些恍惚。
“但是两个,就说不定了。”
小满醍醐灌顶,霍然握紧手里的灯笼柄。
一阵冷风吹过,等小满再次转头,却发现那道士早已不知所踪。
她不敢回头去看,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毅然迈开步子朝着埋葬母亲的那座山走去。
-
灯笼里的光很是微弱,却一路指引着小满走进了埋葬母亲的那座山。
漆黑的树林,杂草丛生。举目荒芜的深山中,有一个新盖的小土坡。土坡前立着一块木碑,上面赫然刻着“陈贱女之墓”。
她在坟前杵立良久,突然弯下腰,一把将木碑从土里拔了出来。
她一脚将刻着“陈贱女”三个字的木板踩断,却还觉得不够,于是又添一脚、再踩一脚……
加之方才走了太久山路,筋疲力尽的小满双腿一软瘫坐在坟前。
“母亲……母亲……”
可惜她至始至终都不知道,母亲原来的名字到底叫什么。或许连母亲自己都早已记不得了。
“母亲,我带你走……”
她躬下身子,双手颤抖着捧起坟前的一g泥土,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兜起。
“我带你一起逃出去……”
泪水不自觉夺眶而出,情绪在这一刻决堤。
小满举起袖子擦泪,一抬头,却看见母亲坟边伫立着一个浑身沐浴着银白月光的男人。
那人身形削瘦,眉心处洇染开来一点朱砂,夺目至极。一袭素色玄衣,在漫天飞雪中格外醒目。
小满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而下,她口中嗫嗫:“闯鬼了……”
那人闻言一怔,有些机械地扭动着脖颈朝她转过来,目光相接的一瞬,小满呼吸一滞。
二人在纷飞大雪中四目相对,相对无言。
他嘴唇启合,声音飘渺虚无似从远方传来:
“你看得见我?”
第29章 阴间魂不胜人见鬼② “要不……纸钱分……
最开始的时候, 大雪没有名字。
他在人间游荡了一百年,似鬼非鬼。
没有人能看见他,就连其他魂灵也对他嗤之以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活于世, 亦不知将何去何从。他只是麻木地引渡怨气深重、不愿超生的魂灵,一边固执地寻找着什么,游走在人间各个角落。
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可无论他如何冥思苦想也回忆不起来。
想不起, 记不起……
-
那日大雪。
浮雪漫天,天空落下一地清白。
他一如既往地在夜里游荡, 来到一座新盖的坟前例行公事,却听得身后一声惊呼:“闯鬼了……”
他猛然一怔,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对上一双澄澈清明的眼睛。
那是他一百年来,遇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够看见他的人类。
年方十三的少女脸上脏兮兮的, 头发乱蓬蓬的。她一双眸子在夜里清明得发亮,朝他挤出一个牵强的笑。
少女缓缓抬手, 在他的注视下从兜里反手掏出一叠……纸钱。
她举起纸钱往前一递:“哥, 我无意叨扰, 要不……纸钱分你两张?”
“……”
他有些无措,但更多是无语:“谢谢……我用不上。”
小满:“用不上?难道是因为没有点燃吗?可我也没有火柴……要不哥你用鬼火烧去?”
“……呵。”
“哥, 你……笑了?”
他只觉得有些好笑,哪家好姑娘半夜跑人墓地里哭坟的?
哭就算了, 她居然还把他当成了一只被她吵醒的孤魂野鬼,还一口一个哥哥地叫他。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倔强地牵起一个笑。
他闻言一愣。他没有名字。
无语凝噎,抬头望天。有一两点零星的雪花坠入眼中,自他眸中穿透而过。
他略一凝神,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竟鬼使神差地道:“我叫大雪。”
少女道:“这么晚了,哥你拿了纸钱要不就……回家去吧,顺带帮我替我母亲问个好。”
“你母亲?”
“嗯。”她垂眼望向那个小土堆:“这是我母亲的坟。”
“……”大雪沉默片刻,突然道:“我没有家,日日夜夜游荡人间,天地为家。”
“好巧不巧,我也没有。”
她扯了扯嘴角,笑中带泪:“母亲死了,我没有家了。”
话刚出口,她突然想起,方才路上遇见的那个怪道士跟她说过的话:
“此地紫气东来,必有异变。你看这山中雾气久聚不散,鬼气横秋,诡异见的,此等天然养尸地不知是何种大物。”
“不过,此物虽是怪了些,倒也不是坏。能不能逃出去,就要看你能否把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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