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突然感觉后背一凉。
沈亿问道:“事到如今,还要继续查吗?”
小满垂首:“查,当然得查。”
“真相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
面对这个问题,小满却沉默了。
她缓缓转过身,背靠在朱漆的栏杆上,眉眼低垂。
“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做不到在悬阳城中翻云覆雨,我能做到的只是无愧于心。”
“我沈千,问心无愧。”
略一停顿后,她再次开口:
“我小满,问心无愧。”
“天理昭昭,苍天在上。我定会给所有怨灵一个说法,撕开第一任沈家主丑恶的嘴脸;我会将十三祭的真相公之于众,为所有冤死在十三祭中的孩子讨回公道!”
沈亿闻言微怔,良久,他唇角微扬,牵起一个淡淡的笑。
他凝视着小满,开口道:“你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这才是你本该有的模样。”
小满没有否认,一笑而过。她转身下楼,沈亿在身后喊她:“小满要去做什么?”
她头也不回:“心情不好,去街上散散心。”
经过楼梯间时,小满伸手拽住躲在里边的人的衣摆,硬生生将他拉出来。
“偷听墙角的感觉如何?”
小满假笑:“陈大道长。”
被抓包的陈道生倒也不恼,他抬手指了指门口,示意小满出去说。
-
二人来到街上,街市依旧热闹非凡,好似沈家祠堂发生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陈道生:“你告诉沈亿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小满低声道:“嗯。”
陈道生幽幽道:“我可真是没有想到,堂堂沈家大小姐居然会这般相信一个人――这可不像您一贯的作风。”
小满面色凝重:“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相,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可信的。”
看出小满面色不善,陈道生忙转移话题:“大小姐嘱托我的事情,我办妥了。”
“如何?”
他耸耸肩:“可惜,让大小姐失望了。沈亿并不是八字纯阴,更不是先天阴童子之身。”
小满眉心微皱:“既如此,他为何能与鬼魂交流?”
“这个,恐怕就只有小少爷自己知道了。”
小满冷笑一声,似是自嘲:“我早就发觉沈亿他不简单,没想到他竟这般不简单。”
陈道生仰头大笑:“大小姐说笑了,你们沈家六口人哪一个是简单的角色?”
小满看也不看他一眼:“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好货色了?”
陈道生依旧嬉皮笑脸,忙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小满却笑不出来。
沈家,乃至整个悬阳城,人们或多或少地在隐藏着什么,肮脏、神秘、不可告人的过去……
小满无声长叹,一转身,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姓梁的老疯子!
小满回过神来,立马迈腿追上前去:“梁老头!”
老疯子年纪大了,似乎听不见她的呼唤,小满无计可施,只得追上前去一把拍上他的肩膀:“等一下!”
老疯子这才停下脚步。他缓缓转过身来,看见他面容的一刻小满猛然一惊。
――他的脸上身上,赫然新添了许多伤痕!
转过身来的一瞬间老疯子十分警惕,可等他认出来是小满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鸟鸟呢?”
小满登时愣住,随即缓缓抬手,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果。
“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老疯子身形晃了晃,他蹙起潦草的眉头,混沌深陷的眸子黯然神伤。
他没有说话,良久,他踉跄着走近几步,接过糖果的手不住颤抖。
长满胡须的干裂嘴唇嗫嗫着张开,可启合半晌,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满轻叹一声:“抱歉。”
陈道生突然不合时宜地憋出一句:“或许,鸟鸟只是去找你老伴儿了。”
听见自己老伴儿的名字,老疯子陡然一惊,一双深陷进眼窝里的眸子饱泪水地望着他们。
小满瞪陈道生一眼,随即垂下眸子:“节哀。”
谁料老疯子却只是极其缓慢、又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嘴唇艰难地启合,发不出半点声音,但小满看懂了他的意思。
――没死,美景没有死。她在光明处,等我带她回家。
无声的冲击似江水决堤,小满眼睫微颤,一时无言。
她垂下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头像是被塞进了滚烫的烙铁,哽得生疼。
至始至终,老疯子一句话都没有说。
小满目送他离开,陈道生突然靠近她身边,压低声音道:“老疯子腿折了。”
小满语气淡淡:“我不瞎,看见了。”
“你猜猜他这浑身上下的伤哪儿来的?”
“上次在河边见到他,他说是摔伤的。”
小满停顿片刻,继续道:“……但我知道他在撒谎。他身上的伤,我再熟悉不过了。”
她定定地注视着老疯子踉跄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老疯子捏着糖果摇摇晃晃地朝城口方向走去,单薄的身子风一吹就倒,好似飘零浮萍,无亲无故,无根无依。
自那以后,老疯子才是真的疯了。
“我以为一切都真相大白。”
小满眼睫微微颤抖,忽的笑起来,笑意却半分融不进眼底。
“原来,一切才刚刚开始,现在的我,方才真正入局。”
第26章 尾声:怎奈良辰美景 “兵荒马乱里的爱……
作者有话说!
建议搭配胡杨林《多情种》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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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沈家实力大不如前, 现在连供奉长生仙的沈家祠堂都被邪祟入侵了!”
“当真?”
“还能骗你不成?今儿个一早整个悬阳都传遍啦!沈家家主沈大脾对外宣称,承认了沈家式微、十三祭仪式遭到破坏的事实!据说现在十三年一次根本不够了,得每隔一段时日就献祭!”
“啧, 我看这悬阳城也迟早要待不下去了!”
一旁的人忙打断他的话:“诶诶,这话可不兴在外面儿说……”
“……”
悬阳四月天的早晨,晨光熹微。
旭日的光亮淡淡地浮现在天际, 街道两旁的桃花已经开过,只剩些零落的花瓣, 稀稀疏疏地点缀在枝头。
小满兜兜转转在城中晃悠了好一阵,除了沈家丑事外没能打探到任何有用信息,倒是闷出了一身的薄汗。
正准备打道回府, 恰巧路遇陈道生又在街边招摇撞骗,美名其曰替人“卜卦解忧”。
小满兴致寥寥地观望着。身侧人来人往, 她呆呆站在街边兀自整理着思绪,突然被一位身身形佝偻的老人撞了下。
余光瞥见那人苍老的面孔, 竟与记忆中曾经出现过的一些东西, 迷迷糊糊地重叠在一起。
正愣神间,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沈大小姐,看什么呢?”
小满猛地回神, 脱口而出:“你看那个老人,像不像一个人?”
陈道生又变回了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谁?”
小满微微眯起眼, 没有答话。
她忙跑上前去拦下老人,摸出包里叠好的画像一看――果真是画上那人!
小满有些惊愕,更多的却是却定她还活着的欣喜。她扶住老人的肩膀问她:“婆婆,您是盛美景吗?”
老人目光混浊不堪,迟钝地抬起头,神情木讷:“啊……?什么水井?”
“不是水井, 是美景!”
小满俯下身,害怕盛美景听不见,又拉大嗓门喊:“婆婆,您的名字是叫盛美景嘛?”
老人依旧一脸茫然。
“您丈夫是不是姓梁?他一直在找您。”
她似乎是听懂了一些,抬起手来胡乱舞了舞:“不知道、记不得……”
小满还想伸手去拉她,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是陈道生。
“她已经痴傻了,说什么都没用的。”
小满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这状若疯癫的老妇人。
良久,她抬头:“婆婆,我带您去看您丈夫吧。”
“您看了他,肯定会记起来的。”
-
街道依旧热闹,今儿个天空一扫前几日的阴霾,碧日当空,风和日丽。扎着小髻的孩童在街边肆意追逐打闹,整个悬阳一片欢声笑语。
小满和陈道生领着盛美景,在老疯子常出没的地方寻找着。
一路上走走停停,却再也没有见到老疯子的影子。
布料店的老板娘半倚在柜台上,不住地磕着手里的瓜子,盛开的瓜子壳落了一地。
小满笑着打招呼:“老板娘。”
布料店老板娘明显一愣,随即假笑起来:
“诶!这不是沈大小姐嘛――今日怎么的有时间大驾光临啊?”
“没什么。”小满知道她许是听说了那些沈家丑事,于是假借选布料的名义,再次走到店门前。
她故技重施,虚靠在柜台前,手里不断翻找着布匹:“就是这几日……怎的没看见那老疯子了?”
老板娘沉思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你说梁老头啊?早死了。”
小满动作一顿:“死了?”
她猛然一惊,这才想起来梁老头的老伴儿还在旁边。她转头看了一眼安抚着盛美景的陈道生,后者朝她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小满回过头,压低了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有段时日了吧,好像是上个礼拜,又好像就是前几天,我记不得了――唉,谁去记那些。”
布料店老板娘磕着瓜子,摇头晃脑地感慨:“还不是街边那群整日晃悠的小混混,整日游手好闲的,没事找事。他们抢了梁老头的钱,哄骗引诱他去偷,骗他说:有钱就能找回他老伴儿了。”
小满急道:“然后他真去了?”
“害,梁老头本来就疯,自然真的信了。结果偷城东周家的钱,被周家管家乱棍打死了。”老板娘呸了一口瓜子壳,继续道:
“不过听说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他几次三番翻人常家的墙,次次都偷一口袋糖走,人常家家主心善不与他计较,换成周家……就没那么好运咯。”
小满有些愣神:“……然后呢?”
“然后就被人一张破布一裹,扔去乱葬岗喂狼了呗。”
“……”
小满觉得心口有些堵,堵得难受。
那老板娘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又道:“其实本罪不致死的,只是那老头子疯了、癫了,愣是抓着偷来的东西不放手,听说人凉透了都没放!”
她说着连连摇头:“啧啧,死也做个贪财鬼喽。”
小满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贪财鬼,贪财鬼……
原来,他竟是这般的贪财鬼。
-
老疯子死得突然,尸首都找不到。
小满和陈道生商量片刻,随后二人在郊外的林子里挖了一个小土坑,将老疯子生前画的盛美景的画像埋在里边,最后将土坑填平。
他们找来一块木板立在土坑前,一个简陋至极的“衣冠冢”就做好了。
三人站在土坑前,明媚的日光攀上高枝。
小满的声音轻飘飘的:“听闻城北常家曾为他卜卦,说他们此生没有重逢的命。”
陈道生扭头看她。
小满道:“我以为,是盛美景去世了。”
万万没想到,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老疯子的爱人没有死,可他依旧应了验,至死都没能再见盛美景一眼。
“陈道长,你道行颇深,可知人含恨而死之后将何去何从?”
“固执的魂灵……将久久盘旋于此地,不愿散去。”
小满闻言垂首。怪不得,怪不得。
老疯子的执念是有多深,才能成就百年过后依旧不忘初心拦路讨钱的贪财鬼。
她轻叹一声,抿唇摇了摇头。
盛美景怔愣地站在衣冠冢前,像是听不见二人的谈话一般 ,兀自低头,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她注视着空无一物的木碑,歪了歪头。
荒芜的一g土,掩埋了这世上唯一牵挂她的人。
老人突然醍醐灌顶般:“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她跌跌撞撞在木碑前蹲下,抬起袖子擦了擦那块木头,随即抬起手,用自己的指甲在木碑上刻着什么,抠到十指都浸满了鲜血。
小满忙想上上前阻止,却被陈道生一把拦住。他看着小满,抿唇摇了摇头。
盛美景用指甲在木碑上一笔一划刻下几个字,鲜血为老疯子的名字描红。
――梁辰之墓。
小满恍然大悟,原来那个老疯子,名叫梁辰。
梁辰美景,良辰美景。
多么美好的寓意。
盛美景忽然趴在木碑上,神情木然,泪水却洇满了眼眶:“梁辰……梁辰……”
她目光呆滞,不知是问他们还是问自己:“……梁辰是谁?”
“梁辰……梁辰……”
二人目睹着这般凄凉场景,一时无言。
这世上最悲情的故事从来不是天人永隔,而是生前相爱难相守,死后碧落黄泉,我却忘了你。
这段兵荒马乱里的爱恋,就此成了一个死局。
自那以后,悬阳城中又出了一个新的老疯子。逢人便问:“你见过梁辰吗?梁辰是谁?梁辰在哪里?”
可没过多久,城中便没有了她的踪影,悬阳城再次恢复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没有人知道那老疯子去了哪里,没人关心她是死是活。
和梁老头一般,无人在意。仿佛他们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
回到沈家时,天色正亮。
一推开院门便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身影,那人转过身来,是沈家主。
距离上次二人不欢而散之后,这还是半个多月以来二人第一次正面接触。
小满迟疑地:“……父亲?您怎么来了?”
见她吃惊的模样,沈家主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往屋内走,一边走还一边说:“这次是来跟你说说你和陈道生的婚事。”
小满跟上前的脚步愣住一瞬:“婚事?”
她不由得疑惑:“如今沈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为正派人士的陈道生还能接受入赘?”
“这你不用担心,陈道生那边我已经说好了。七月十五,他便会入赘沈家,成为我的女婿,你的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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