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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宁公主出嫁北邙那日,正值阳春三月。
纷繁复杂的乌云叠髻上别满了各种样式的簪钗点翠,身着一袭鲜艳的大红嫁衣的楼徽宁手持金丝蝴蝶合欢扇,眉心一点花钿格外突出显眼,宛若落在雪地里的一点红梅,明艳又张扬。
大喜的日子,南胥景和帝没有前来送她出嫁。
连荣昌太后都姗姗来迟,刚从冷宫赶来的她一身素色衣衫,本就苍白的面色在风中显得愈发憔悴。单薄消瘦的身躯有些无力,终于是在看见楼徽宁的那一瞬骤然跌坐在地上。她抬手,颤抖着手指拢了拢衣衫。
“昌宁……昌宁……”
“不能去北邙……绝对不能去那个吃人的地方……昌宁啊……”
楼徽宁当然听不见。
她在轿前驻足片刻,最后看了这座生养自己的京城一眼,淡漠收回目光,转身不再回头。
昂贵的锦缎丝绸如落霞般流泻而下,楼徽宁缓缓躬身上轿,轿子两边的明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快起伏飘扬。
“起轿――”
与此同时,南胥皇宫内的大殿之中,楼徽和瘫倒在龙椅上,手指死死攥住手中明黄色的奏折。
头痛欲裂……楼徽和抬手捏了捏眉心,痛苦地长
叹一声。
殿内的内侍已然被全部清空,只剩下自由伴在他左右的高公公默默守在他身边,为他磨墨递笔。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高公公余光瞥见一动不动的楼徽和,又不敢将笔放下,只得一直举着手,大气也不敢出。
殿内气氛凝固一瞬,半晌,楼徽和突然起身离座,缓缓踱步到大殿中央。
“高公公,事情发展得如何了?”
高公公颤颤巍巍地回答:“回陛下,昌宁公主的送亲队伍已经动身前往北邙了。”
楼徽和目光低沉,良久,终于嗤笑一声:“时候到了,该收网了。”
第81章 红妆十里葬青梅情③ 阔别多年,他连她……
这些年来南胥朝堂可谓是腥风血雨, 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豫王旧案“真相大白”,荣昌太后彻底垮台,自此被幽禁在荒院之中, 状若癫狂神志不清。景和帝揽权夺势,整个南胥朝堂内部几乎脱胎换骨。
姚长庸在被杀头前曾几度求饶,声称自己把握着南胥命脉, 是天人下凡,不可苛待, 否则天谴定将降临南胥。可惜楼徽和不信鬼神,一道圣旨力排众议就要处死这个曾经的“国师”。
知道自己难逃此劫的姚长庸死死地盯着楼徽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嗬嗬,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保下这南胥江山社稷?!”
“建平帝耗尽大胥英雄气, 如今的南胥不过是强弩之末,单凭你这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救不了岌岌可危的南胥!南胥就要亡啦!南胥要亡啦!呵呵嗬嗬哈哈哈!”
站在楼徽和身后的高公公闻言怒喝:“大胆!你竟敢出言不逊, 对先皇大不敬!纵使你有十颗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话音刚落, 楼徽和却突然抬手拦在高公公身前,高公公见状悻悻闭了嘴, 只得恨恨地瞪着跪倒在地上满身狼狈的姚长庸。
楼徽和居高临下地看向跪在地上的姚长庸,微微勾了勾唇角:“这话倒是有几分真切, 只可惜这想大胥交到朕手中时已然只剩一半,光复大胥……朕也是有心无力啊……”
姚长庸闻言猛地抬起头,眼里迸发出一抹惊喜与愕然。他忙不迭开口道:“陛下!此局并非无解!只要陛下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定会将长生石双手呈上!”
“长生石?”楼徽和微微眯起眼:“又是这传说中的宝物……听闻那长生石可活死人肉白骨,只是不知真假……你居然知道长生石的下落?”
姚长庸低低笑了几声:“嗬嗬嗬……当初我在荣昌太后手下办事的时候,替她寻遍大江南北, 可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寻得这宝物……可惜如今她已然垮台,这宝物藏在一个……只我我才能找得到的地方,只要陛下不杀我,我定会辅佐陛下光复楼氏,做南胥的中兴之主……”
楼徽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要透过他狡黠的笑容看清些什么,随之释然一笑。
三日后,宸元殿。
皇宫内侍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到大殿之中,压低了声音跟楼徽和身旁的高公公说了些什么,高公公闻言挥手示意他下去,随后毕恭毕敬地走上前去:“陛下,东西已经找到了,那姚长庸……”
楼徽和端坐于宝座之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在龙椅上,殿内静寂无声,他手指和桌面碰撞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高公公不禁汗颜,只觉他这每一下都敲在了自个儿紧绷的心弦上。
“朕改主意了。”
楼徽和蓦然开口,藏在阴影中的神情愈发阴翳。他牵动唇角,勾起一个森寒的笑:“先拔了他的舌头,再拉到元京城最热闹的长街上,当众处以凌迟。记得给他用上乘的药吊着命,可别轻易叫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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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清朝堂后的第一个早朝,表面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背地里却早已暗流涌动,整个皇宫内外都笼罩着一层无法言说的庄严。
天刚蒙蒙亮,皇宫的钟声响彻云霄,钟声回荡在宏伟的紫禁城中。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文武百官身着朝服,严整森严地站列在大殿两侧。
一袭龙袍的楼徽和缓缓迈开步子,他走到高座前缓缓转身,面对着群臣和天下,金冠摇曳下一双冷漠的眸子写尽淡然。
群臣跪地,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时至今日,楼徽和才真正成了睥睨天下的王。
这一切的转变都来自于景和十九年。
景和十九年,风平浪静,河呛R模南胥一派安宁祥和。
很平常的一日,寻常得再寻常不过,楼徽和一如既往地上早朝、批奏折、下发御旨。
今年的南胥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刚过了秋末,气温急剧下降,元京城的第一场雪就接踵而至。
楼徽和紧了紧身上的衣袍,伫立在大殿的台阶上等待身侧的宫婢为他撑伞。他凝视着空中虚无的一点,高公公看出他的神情落寞,悄悄招呼宫婢退下,自个儿接手了撑伞的职责。
高公公紧跟在楼徽和身后,突然听见年轻的帝王轻声询问:“下雪了,梅花是不是也快开了?”
高公公自然清楚他在想什么,这些年来他早已洞察了楼徽和的心思。内心暗自轻叹一声,高公公嘴上却小心翼翼地附和:“天气寒了,应该不用等到腊月就能瞧见红梅盛开了。”
楼徽和低低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高公公哑了声,转动着眼珠子略一思索,突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等到明年开春,陛下埋在那红梅树下的青梅酒可就满了整整四年了。”
话音刚落,高公公猛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恨恨地给了自己两巴掌。
楼徽和却好似没看见似的,兀自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向伞面之外的半边天。细小如绒毛的雪纷纷扰扰漫天飘摇,有些许脱轨的雪絮坠入他失神的眼眶,惹得他轻颤。
“是啊,已经快四年了。”
从景和十六年开春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年零九个月了。这些年来他们从未见过面,甚至没有书信往来――是了,这是他们早该想到的,毕竟是北邙那种地方,是注定一去不复返的炼狱……
楼徽和心头轻颤,似乎有蚁虫啃噬只得他的心智,麻木已久的内心再次泛起密密麻麻的酥痒和疼痛。他长舒一口气,喷薄的呼吸在寒气中白得惹眼:“时间过得真快啊。”
转眼间,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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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楼徽宁的消息传来时,正值景和十九年的初冬午夜。
那是这些年来楼徽和收到的第一个跟她有关的消息,却也是最后一个。
楼徽和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赤着脚跌跌撞撞闯入御花园中,身后紧跟的内侍太监宫婢全都被他呵斥赶走,高公公满面愁容地想要上前劝阻,却被他无情地一把推到在地。
他似乎有些失了力,推开高公公的瞬间自己的身形也摇晃了几下。高公公见状就要上去搀扶,却被严令喝止:“别过来!都别过来!”
停在空中的手因为刺骨的寒意抽搐颤抖着,高公公“噗通”一声猛地跪下:“陛下啊!保重龙体啊!公主殿下在天之灵,也定然不愿意看见您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你住嘴!胡说八道……你们都在胡说八道!昌宁不可能死……她不可能……”
高公公跪倒着痛哭,泪流了满面:“陛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人命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您看开些罢!”
楼徽和伫立在雪中,失神片刻,一双眼睛茫然地睁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高公公连滚带爬地跪爬到他脚边,颤抖着伸手拽住了他的裤脚:“陛下,风雪交加,您自己的身子骨本来就弱,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快些回屋去罢!”
“高青云。”
听到这个名字的高公公蓦地顿住,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高青云,这是高公公曾经的名字。他也曾是一名科考学士,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为他取了这个名字,寓意“一举高中,平步青云”。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夕之间家道中落,高家世代文臣被满门诛杀。沦为罪臣之子的高青云在被押往刑场的路上百感交集,感慨般吟了一句:“焚肌灼骨犹不悔,誓守丹心映日辉。”
年仅六岁的皇帝楼徽和闻言下令,留住了他的一条命。但荣昌太后认为罪臣之子其心不可控,便派人将高青云带去了宫中净身房。等他再次醒过来后便被人带去习得宫中规矩,一段时日后被太监总管领着去了御书房,再次见到了楼徽和。
年幼的皇帝懒懒开口:“从今往后,你就跟在朕的身边
吧,高公公。 ”
……
尘封已久的回忆散去,高公公的意识逐渐回笼,他抬眼看向上方的皇帝,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磐石,却不曾想只因楼徽和唤了一句他的名字,便惹得他鼻头酸涩。
楼徽和目光停滞在半空中,他嘴唇轻启,嗫嗫着开口:“世人皆有迫不得已,即便朕是皇帝也身不由己……高青云,让朕独自冷静一下罢,就像当初朕允你一个人待了三天一样。”
高公公闻言怔住,年近五十的他早已头发花白,脸上爬满了皱纹。他颤抖着松开了枯瘦的手,朝着楼徽和深深一鞠。
“陛下保重,老奴……告退。”
高公公走后,还带走了余下的内侍,他们战战兢兢地守在御花园外,却再也没有人敢上前劝说。
浮雪漫天,天空落下一地清白。
楼徽和迈开步子缓缓行走在雪地中,脑海中蓦地就浮现出当初楼徽宁跪在雪地里请求他让她前去北邙和亲的场景。那时候的她亦是赤|裸着双足,原来那个时候的她也是这般痛吗?
他找到了当初的那株红梅树,徒手刨开新铺的雪,挖出了埋在树下的那坛青梅酒。指尖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可他早已感受不到,徒留双手不住地颤抖。
前来传话的使节说,南胥昌宁公主在北邙病逝,在一个月前。
至于为什么时隔这么久才将消息传达……自然是因为北邙觉得楼徽宁的死无足轻重,所以才会在两国外交时“顺带”捎来了这个消息。
北邙来的使节说,因为楼徽宁染的是疫病,所以并没有将尸首送回南胥,而是就地处理了。
阔别多年,他却连她的尸骨都寻不回来。
悔吗?悔啊,但他别无它法。
……
“哟哟哟,羞羞羞,这么大个皇帝还要妹妹哄,好丢人哦~”
“我啊,就像沙场里奔腾不息的野马,可做不了你后宫里的金丝雀。”
“我向菩萨许了愿,一愿江山无恙,河清海晏;二愿葳蕤繁祉,君身常健;三愿年年岁岁,常伴君身,不负初见。”
……
痛彻心扉的寒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楼徽和抬起头茫然望向纷飞的雪,任由凛冽寒风吹刮着额前的碎发。飘散的青丝犹如死去的过往,凌乱又握不住。
一场额外盛大的雪,掩埋了他们纠缠多年的情,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高公公急切的声音骤然传来:“陛下――!”
楼徽和倒在雪中,大醉一场,迷迷糊糊中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又回到年少时,他与她执手相望,踏雪寻梅。想来千种思绪,万般情意,都藏在那日窗棂上融了的雪中了。
第82章 国破家亡山河不再① 这是一道五年前的……
景和十六年, 风调雨顺,四海升平。
景和十七年,民生喜乐, 福祚延绵。
景和十八年,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
整整三年, 南胥和北邙都想相安无事。
当初十七岁时替国和亲来到北邙的昌宁公主楼徽宁,生命终究是停留在了最美好的桃李年华。
金碧辉煌的南胥皇宫之上, 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大殿之中,霍铮身披一席冰冷坚硬的盔甲,一步步走向宸元殿的中央。
“臣霍铮, 参见陛下。”
高座之上的楼徽和没有说话,只是捂着嘴不住地咳嗽着, 一旁的高公公见状连忙起身为他披上一件外袍。间霍铮来了,楼徽和这才抬起眼, 颇为疲惫地摆了摆手。
“平身吧。”他的声音出奇地沙哑。
霍铮垂下眼睫, 心中泯然。早在回京的路上他便听闻了昌宁公主在北邙病逝的消息, 据说长宁消息传来时正值寒冬午夜。景和皇帝不顾劝阻在雪地里醉了整整一宿,之后便一病不起。
即便是霍铮再愚钝, 也早已看透了当今圣上和昌宁公主的关系。当年在诸多大臣的提议之下,昌宁公主自请和亲北邙, 这才换来南胥王朝短暂的安宁。可是多年来,南胥和北邙的矛盾并没有化解,两国关系就如一根紧绷的弦,箭在弦上,随时可能出弓洞穿南胥的喉咙。若不是霍铮带着南胥军队一直以来驻守边疆,恐怕南胥连这最后的虚假太平都装不出来。
自此, 昌宁公主的名号成为了继豫王之后的第二个禁忌。整个南胥皇宫之中无人再敢提及,仿佛几年前那句“皇帝丹青,公主文墨,才子佳人,天造地设。”不过是一个笑话。到最后,无人问津。
思绪渐渐回到当下,霍铮长舒一口气,抬眼却正好对上楼徽和凝视着他的目光。霍铮几乎是下意识垂下眼,等候着楼徽和发号施令。
可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只听得楼徽和飘飘然的一句:“霍铮啊,朕对不住你。”
那一瞬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击着他的心脏,霍铮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感觉如鲠在喉,只得默默咬住了下唇。
楼徽和兀自喃喃着,轻轻闭上了眼:“朕没有想杀阿青,不然也不会让你去亲自缉拿她,咳咳咳……此事但凡交给其他人,朕都不能确保阿青的性命。”
霍铮撑在地上的手不自觉收紧,青筋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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