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铮,你自幼在朕身边伴读,你应该清楚朕从来不信这鬼神之说,当初不过是为了迷惑荣昌太后和那姚长庸的权宜之计……可到头来害得你与阿青分离,无论如何,终究是朕的过错!咳咳咳……”
“陛下!不是陛下的错!”
霍铮骤然出言打断,双手抱拳道:“陛下良苦用心,是臣……愚钝了!况且……况且当年阿青,是被臣亲手放出元京城的。臣知情不报,犯了欺君之罪,罪该万死!”
楼徽和薄唇轻抿,笑着摇了摇头:“朕知道。”
霍铮闻言猛地顿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什么?”
“朕早已知道是你将阿青放走,你既然已经放走了她,也算是另一种好的结果。霍铮啊,说起来,朕还有一件东西没有给你,当初误了些时候,现在……虽然你和阿青之间已经成了定局,但朕还是觉得该将此物交给你了。”
楼徽和虚弱地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另一只手朝着高公公轻轻挥了挥。高公公示意退下,随后拿了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呈了上来。
霍铮目不转睛得盯着那卷轴,这是他接到过无数遍的,南胥圣旨。此刻他却有些不明所以,指着那圣旨问道:“陛下,这……”
楼徽和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摆摆手:“这诏书,说起来也已经在朕的书案下藏了五年了……咳咳咳,霍铮啊,你打开看看吧。”
五年……五年前的他,正是死谷天坑一战大败修整后,主动请缨重回边疆的时候……
霍铮垂眼看向手中的圣旨,克制住颤抖缓缓将其展开。入目是一串隽秀的字迹,与如今景和皇帝的字迹相比,更是声色许多。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医女阿青医术高超,秉性良善,正值妙龄。镇北将军府霍骁,当今少将,骁勇善战,忠君为国。二人天造地设,佳偶天成,命择吉日备典完婚,钦此。”
……
这是一道五年前的,赐婚圣旨……
霍铮强自压抑着内心澎湃的情绪,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死死卡在喉口,膈得生疼。整个身躯都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感,好似是僵死在血管经脉里的蜈蚣突然苏醒过来一半,扭曲着啃噬着他早已麻木的四肢百骸。
双手一个脱力,明黄色的赐婚圣旨滚落在地,在大殿地面上彻底铺展开来。
见他这般,楼徽和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初,你主动请缨驻守边疆迎战北邙,你可还记得,临近出发前朕层问过你,金银财宝,升官加爵,你到底想要什么?”
“二十出头的你什么都不要,只是跟朕求了一纸婚约……朕早在你出征当日便替你拟好了,就等着你凯旋归来的那一天。只可惜……只可惜还没等到你回来,阿青便在姚长庸的手下暴露了身份。”
霍铮颤抖着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朕让你亲自前去捉拿阿青,并不是因为朕真的
那么心肠狠毒……世人皆道人妖殊途,可朕觉得若是你们足够相爱,是人是妖又算得了什么?朕知道你定能引出阿青,以为你会给阿青一个新的身份,抑或是将她藏于将军府中,让世人无法发现她。可未曾想,你居然就这样将她放出了元京城……”
“亲手将自己心爱之人送走,真的不后悔吗?”
“那陛下呢?”
楼徽和骤然一惊,似乎病得更严重了,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咳嗽得弯下了腰。
高公公在一旁为他轻抚着后背,楼徽和终于止住了咳嗽,抬眼看向跪在大殿中央的霍铮:“……什么?”
“陛下与昌宁公主青梅竹马,情深意重,可三年前陛下亲自为公主拟写和亲圣旨,亲手为她挑选嫁妆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昌宁说,那是她的命,天命难违,她曾几度劝朕认命。霍铮啊,你怎么看?”
霍铮凝视着那高座之上高高在上的帝王,微微眯起了眼:“陛下这样的人,即便是豁出性命,也不可能在命运面前退让半分的吧?”
楼徽和失笑。
“不愧是朕最看好的将军……霍铮啊,那你呢?如今战乱频发民不聊生,昌宁惨死北邙尸骨无存……霍铮,霍将军,霍爱卿,你又该如何是好?”
“臣的父亲自幼便告诉臣,我们霍家世代为将,从来没有一个孬种;在宫中伴读陛下左右的那些年,章太傅一直以来都教导臣,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为臣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霍铮颤抖着双手捧起那一纸是个五年才重见天日的赐婚圣旨,额头重重地磕在宸元殿的地板上:“陛下!臣定会为南胥王朝战斗到最后一刻。臣……定不负陛下所望,江山在,霍铮在,誓死犹忠!”
楼徽和终于止住了咳嗽,缓缓直起身子摇晃着站起身,他退开高公公的搀扶,拖着虚浮的脚步一步步走到跪着的霍铮面前。
伸手扶着他的手肘,触手可及的是冰冷坚硬的触感,冻得楼徽和猛地一缩。他犹疑片刻,还是俯身轻轻揽住了霍铮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若即若离的拥抱。
“霍铮啊,”楼徽和似叹息般低声喃喃:“有你这样的良将,乃是朕、是整个南胥的福分呐。与北邙一战,全靠你了。”
景和十九年冬。
昌宁公主楼徽宁病死北邙的消息传遍整座皇城,坊间百姓不由得由此谈论起早在景和十二年便和亲到北邙的郡主昭阳:“诶,你说那昭阳郡主嫁过去都快十年了,怎么半点消息也没有?”
“谁知道呢,这昌宁公主一直以来都得宠得很,许是当今圣上问了那北邙来的使臣两句,才得知了整个噩耗吧。至于那位昭阳郡主……听闻她家人已逝,本就是孤零零一人,怕也是无人问津了……”
“唉,真是可怜之人……即便是皇家贵族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无人问津,生死不明……”
随着坊间流言一齐传播的,还有边疆的战报。南胥和北邙再次开展的消息传入元京城,一时间所有的黎民百姓都慌了神。
任谁都知道,如今南胥和北邙的军队实力差距有多大。
南胥要塞,玉雪关。
北邙军的黑甲如墨云翻卷,压得人喘不过气。沉闷的鼓声灌入人的耳蜗,冷风扎进士兵的骨缝里,荡起阵阵悲凉。霍铮提剑纵马,收紧握住缰绳的手,粗糙的触感摩挲过掌心。
狂风猎猎,军旗残破。边塞的雪说下就下,连同身上的盔甲都冷得}人。空气中结成薄薄的霜花,战士们的泪水凝成冰晶,锥心的疼痛深入人的骨髓。
霍铮抬眼望向面前黑压压一片的北邙军队,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霍铮一直驻守着边疆,在此期间北邙屡次突袭,虽然每次霍铮都拼死相搏,可他也清楚地知道继续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只是每每当他陷入危难之中时,便会有一个神秘之人出手相救,随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即使从未见过那人样貌,但他也隐隐约约猜到了那人的身份。
霍铮眼睫轻颤,缓缓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眼时,眸中只剩下杀意。
他抬起头,对上北凉主将嚣张的目光,反手挥舞过长剑,剑指前方,勒鞍策马,带领南胥铁骑迎战北邙。
第83章 国破家亡山河不在② “楼徽和,要不要……
景和二十年秋末。
这一年来战火连天, 南胥北邙打得火热,两国交战,稚子无辜。北邙军队势如破竹, 一路上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南胥百姓苦不堪言, 民不聊生。玉雪关一战军队副将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导致南胥军队方寸大乱,最终寡不敌众,城池连连沦陷。
霍铮领兵守在玉雪关前, 无畏地望向蜂拥而至的北邙军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战, 恐怕将会是决战。
银鞍,犀渠玉枪, 霍铮踏着飞扬的尘土, 高举长剑划破长风。
“青山处处埋忠骨, 何必马革裹尸还!”
“众将士,听我号令――”
“杀――!”
“杀――――!”
雄浑响亮的角声从四方响起, 战士们英勇无畏的嘶吼声蓦地升起。
霍铮领兵迎战北邙,誓死守卫南胥。
大战三日, 厮杀声渐渐停息。正在霍铮精疲力竭之际,他抬起头,赫然发觉身旁的南胥战士早已全部倒下,所剩了了。
霎时间,霍铮反倒挺直了腰板,站在昏黄的夕阳下不卑不亢地看向骑马缓缓向他走来的北邙主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他对视了, 霍铮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反而释然一笑。
北邙主将将他的笑看做挑衅,气得歪了歪嘴角,抬手一挥――
下一瞬,无数利箭齐刷刷向他射来,生生穿透了霍铮的胸膛,将他生生钉在了这冬日的血色夕阳下!
喉口吐出一口浓稠的鲜血,霍铮双腿一软终究还是跪倒在地。他一手死死握着长剑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鲜血染红了冷色的盔甲。
北邙主将嗤笑一声,嗓音慵懒道:“死到临头了还装出一副傲骨,果真是……和你们南胥来的那个金贵的公主一模一样……”
他笑着抬起鞭子,策马跨过霍铮的头顶,放肆张狂地大笑起来。
朦胧的双眼中似乎掠过一个青色的身影。霍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眸,一袭青衣映入眼帘,犹如无间地狱的一抹生机。
他缓缓闭上了眼,脑中浮现出他走马观花的一生。
“为将者,受命忘家,临敌忘身。”
霍铮这一生,不负南胥,不负百姓,唯负……一人。
-
南胥皇宫的偏殿阁楼上,楼徽和穿着宽大的外袍伫立风中。高处不胜寒,他抬手颤抖者拢了拢身上的衣物,低头轻轻哈出一口白色雾气。
这一年来的征战可谓是掏空了整个南胥国库,赋税加重、强制征兵,导致南胥上下怨声载道。楼徽和无能为力,只得站在皇宫的最高处亲眼看着楼氏王朝一步步走向覆灭。
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啊……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不等楼徽和转过头去,便听得一声长长的尾音传来:“报――――”
“军中来报――玉雪关……玉雪关失守了!陛下!北邙军队一路向南,就要打到元京城了!”
“怎么可能……咳咳咳,玉雪关不是有霍铮重兵把守吗?怎么可能说破就破了!”
楼徽和颤颤巍巍地转过身,超身边的高公公挥挥手:“去……拿纸笔来,朕要拟一封加急圣旨,快快送去边疆要塞给霍将军……”
高公公闻言却面露难色,一副迟疑的模样,楼徽和见状察觉不对,缓缓牛头看向前来报信的内侍:“愣着做什么?高公公还不快去!还有你――说完了就下去!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碍朕的眼吗?”
“陛下!”高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倏地掩面痛哭起来。
“高公公……你这是做什么?”
谁知那前来传话的内侍也忽地痛哭起来:“陛下!霍将军……
霍将军他……殉国了!”
楼徽和呼吸一滞,猛地一拍栏杆,激得覆在整个朱栏上的雪都纷纷震落:“什么?”
那内侍低着头,连同声音都无比哽咽:“玉雪关一战,霍将军身中四十余箭,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此言一出,整个个咯欧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楼徽和呆愣在原地只字不语,高公公和内侍低垂着头神情悲痛,唯有他们低低的啜泣呜咽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霍将军英勇无双,只有他杀敌,怎么会被此等鼠辈所杀!”
“陛下!霍将军他……他确实殡天了!”
像是被雷猛地击中,又像是被人给了当头一棒,楼徽和怔愣地站在原地,有秋风吹来,吹得他本就削瘦的身子猛地一抖。
他连连后退,直到后背靠上阁楼的栏杆才得以稳住身形。楼徽和深呼吸,一口气却始终卡在喉口的位置,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只得痛苦地摇摇头,难以置信得嗫动着嘴唇:“不可能……不可能……”
声音渐渐平息,直到最后化为平静。楼徽和靠在栏杆上伫立良久,有风吹动他耳边碎发,灌起他宽大的袖袍,而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倚靠着,蠕动着嘴唇喃喃自语。
楼徽和:“你们的意思是,霍将军身死,副将通敌叛国……如今北邙军队已然打到了城外,整个南胥危在旦夕。”
高公公和那内侍猛然抬眼面面相觑,却始终无人敢出言应话。楼徽和看了看那跪地不起的内侍,又扭头看了看身侧的高公公,突然失声笑了起来。
笑得有些咬牙切齿。
一道如真似幻的叹息声从楼徽和喉口传出,低垂着头的高公公听见楼徽和略带粗哑的声音:“高青云啊,替朕把画取来。”
高公公闻言退下,可退到一半又突然上前问道:“回陛下,请问是哪一幅画啊?”
楼徽和缓缓抬起头,凝视着空中虚无的一点,随即踉跄着身子一步步走到了高公公身边。高公公见状就要伸手去扶,却被楼徽和推开他的手顺势拍了拍他的肩:“罢了,朕自己去寻。”
他摇摇晃晃的,转过身再三警告意欲上前的高公公:“不许跟上来。”
夜色浓重,秋风乍起。楼徽和快步掠过湖边的长廊,静谧的走道上只有他急促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的声音。
脑海中浮现出姚长庸生前说过的话:“我自打下山便原子灰在寻这长生石,寻了一辈子,直到别荣昌太后召进宫中,才发现这稀世宝物居然就藏在这南胥皇宫之中。陛下宫中藏的那副陈年旧画,就是长生仙的栖身之所。”
“陛下有所不知,这幅画乃是当年豫王年少时所作,特地赠与谢醒和江鸣二人。画上一黑一白两人正是谢醒谢微之,和江鸣江子破。”
“只是这画上被人布上了十分难缠的封印。我入宫这段时日捣鼓了许久,也没能弄清到底该如何解开这其中封印。”
……
他独自步入御书房中,解开上锁的木屉取出一个卷轴,将其平铺在书桌上,点了盏灯在一旁照明。
画上是一黑一白两个男子,楼徽和伸手摩挲着画卷,左右仔细打量一番,却没有任何动静。
这就是所谓的长生仙……的栖身之所?
楼徽和将信将疑地蹲下身子,细细检查过画卷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半点发现。
他渐渐有些焦躁起来,下一瞬指尖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感,楼徽和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手指居然被画轴割了一道口子。
血色在卷轴上晕染开来,恰好落在了那画中人的一袭白衣上。楼徽和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擦,却使得情况愈发混乱,血液浸入卷轴,深入画纸里。
下一瞬,一道刺眼的光亮自画中迸出,楼徽和捂着眼睛连连后退,有风猛烈地刮过窗框,敲得窗户哐哐作响。
楼徽和抬手护在自己身前,四下环顾:“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话音刚落,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自空中浮现,楼徽和大惊失色,兀自定了定心神,这才重新打量着面前着悬浮在空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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