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食物都分发完毕,楼徽宁回到了马车上准备打道回府,却在一个拐弯处听得车底下传来沉重的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东西重重落到地上的声音。
耳边传来一阵阵难民的惊叫声,楼徽宁立刻觉察不对,朝车夫道:“停车!”
她正半倚在车窗上,抬手掀起车帘一角。地上躺着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脸上脏兮兮的,瘦得皮包骨头,唯有那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惹人怜爱。楼徽宁霎时间心软了,柔声问她:“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怯生生的,嗫嗫道:“姐姐,我叫阿竹……”
瞧出她的不自在,楼徽宁朝她微微牵起一个笑:“既然都叫我姐姐了,不如把姐姐的东西还我可好?”
阿竹身躯一顿,下一秒一把抓起掉落在地上的簪子,飞快转身就跑。
可她怎么着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再加上天寒地冻,她的手脚早已被冻的不太伶俐,跑出去没几步便被人捉着脖子提到楼徽宁面前:“请问小姐要如何处置这丫头?”
坐在车内的楼徽宁笑着朝阿竹伸出手:“嗯?”
阿竹吸吸鼻子,悻悻地从怀里掏出簪子,递还在楼徽宁手上。楼徽宁接过簪子,取出原本存放簪子的匣子内那块红布细细擦拭着,心中怅然。
耳边蓦地响起阿竹有些发抖的声音:“青丝渐绾玉搔头,簪就三千繁华梦……”
楼徽宁动作一滞,有些惊愕地抬头:“你还识字?”
阿竹顺势答道:“我和妹妹阿兰本来大字不识二个,但先前深受昌宁公主的思想启发,所以自学了些诗书。”
许久未听见这个称呼,即便知道阿竹不是在叫自己,楼徽宁依旧心下漏了一拍。她凝视着面前这个女孩的眼睛,似乎从中读出了些许自己从前的影子。有什么东西从心脏的缝隙流出,一点点抽干,一点点消逝,最后只余下一副空落落的躯壳,和无尽的麻木与茫然。
她略一犹疑,转身一挥手身旁下人吩咐道:“此女欲行偷窃,将她和那个病秧子妹妹给我带回去,好好惩治一番!”
阿竹的眼中闪过疑似惶恐,可很快便变为了不可置信的错愕和惊讶。
一路上她都没有再说什么,阿竹搂着奄奄一息的阿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直到马车驶出人群,阿竹才突然扑到楼徽宁脚跟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阿竹多谢沈小姐救命之恩!”
楼徽宁忙伸手去扶:“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阿竹眼眶湿润,咬着下唇答道:“姐姐叫我跟上,不就是因为方才难民遍地,姐姐怕多生事端,不敢轻易妄动提出收留我,才这般说的吗?”
楼徽宁闻言一惊,想不到这丫头年纪不大居然能悟出其中缘由,不由得失笑:“你倒是挺机灵。”
“既如此,你和你妹妹便跟在我身侧吧,我保你们衣食无忧。”
阿竹鼻头一酸,“唰”地落下两行清泪:“多谢沈小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阿竹愿穷极一生追随小姐,至死不渝!”
楼徽宁笑着摇了摇头,她抬手轻轻抚摸着阿竹的头发,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昭阳郡主的名字。
她蓦地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她已经有些记不起昭阳郡主的模样了。
记忆渐渐淡去,只在她跌宕起伏的人生中留下一处难以抹灭的疤痕,多年后再次揭开表面的硬痂,却发现新的血肉早已长出,她终究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第88章 道心不稳走火入魔① 皮肤剥落,露出猩……
“南胥覆灭后, 南胥旧都元京被北邙军占领。北邙人野蛮无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长生仙为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不惜使用法力, 赶走了北邙军队,守护南胥遗民。得知此事的天道勃然大怒,给整座城都下了“幻妖的诅咒”, 元京城百姓深受其害,好在我们有着长生仙的庇佑, 才得以与之抗衡。”
沈家的祠堂中,沈昭领着楼徽宁缓缓踱步其中,一边与她细说着这些年来南胥发生的事情, 一边带她观望这鲜少对外人开放的祠堂。
最近沈家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都是沈昭为了积德行善从外边儿收养回来的孤女。可楼徽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尤其是那些女孩进了沈家后,便渐渐地再也没了踪影。她曾向沈昭问起过那些女孩的下落, 沈昭对此却总是一笑了之, 说她们都被送到了别处安置, 叫她不要忧心。
不知为何,楼徽宁心中始终有一丝疑虑, 犹如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的心头,隐隐作痛。
“阿宁?阿宁?你在听吗?”
突如其来的呼喊唤醒了沉思的楼徽宁, 她陡然回神:“在听的,母亲请讲。”
“……那幻妖原本有个名字,叫做阿青,她心悦南胥首将霍铮,却因为人妖殊途无法与之长相厮守,自此对众生心怀怨恨。”沈昭娓娓道来:“霍铮为国战死后, 幻妖走火入魔,一旦被激怒就会失去理智大开杀戒。她屠尽北邙军,圈地元京城,在城中为非作歹。”
楼徽宁强自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轻声问道:“那幻妖如此残暴,为何如今的元京城却是一片太平?不仅没有让人们避而远之,反而还有源源不断的城外难民涌入元京城?”
“那是因为元京城有长生仙。长生仙因违背天道遭到天谴,被封入一幅画中,奉于我们沈家的祠堂之中。”
沈昭说着停下脚步,她微微抬起头,楼徽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是一副微微泛黄的画作。画上似乎是两位男子,一黑一白,一站一坐。黑衣者身形健硕高挑,背于腰后的手紧握着一柄宝剑,微微侧身立于古琴之边。白袍者端坐琴前,身形削瘦。
楼徽宁登时僵在原地,她瞪大了眼,错愕地凝视着那副熟悉的画卷。
似乎有模糊的记忆冲击着她的大脑,压抑已久的情绪沸腾起来,叫嚣着,澎湃着,眼看着就要决堤。
“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昌宁,莫要闹。”
“……白袍宰相谢微之,黑衣少将江子破。”
“此画乃是叛贼豫王所作……”
心中屏障分崩离析的前一瞬,楼徽宁蓦地闭上了眼。
一双纤细有力的手搭上她的肩膀,沈昭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道:“阿宁,这世间从来都没有莫名的好处,所有的果都有它与之对应的因。想要得到仙人庇佑不是随口一说就可以的。”
“母亲此话怎讲?”楼徽宁眉心微微一皱。
沈昭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她长叹一声兀自摇了摇头:“罢了,现在告诉你也只会给你徒增烦恼,等时机成熟,你真正从我手里接管沈家的那一天,你就会懂得我这句话的意思了。”
-
夜色如墨,漆黑的夜空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掩盖了无尽罪孽。
楼徽宁站在沈家主屋前的长廊下,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微弱的光线映在她的脸上,晦明倏忽。
长廊外站着的是沈昭前些日子刚刚从外头带回的一批孤儿,里边儿有个名叫小青的女童让她记忆深刻。那孩子衣衫褴褛,眼神怯生生的,可楼徽宁看着小青的眼睛,总觉得有一股莫名的熟悉。
……好似,也曾经在哪里见过,只是她记不得了。
她按照沈昭的意思将孩子们安置在隔壁的厢房,叮嘱了几句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夜深深沉,累了一天的楼徽宁终于浅浅地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到一阵阴冷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气味。
楼徽宁猛地睁开眼,却陡然对上一双绿幽幽的眸子。
睡意骤然全无,楼徽宁惊坐而起,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终于看清那个站在自己榻前的瘦小的人影。
――赫然是那个叫做小青的女童!
楼徽宁松了一口气,却又立马察觉不对:“……小青?你怎么在这里?”
小青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她低垂着头,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容。
楼徽宁觉得有些不对劲,正想坐起身上前查看,忽然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诡异的沙哑。
沈宁起身的动作猛然僵住,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连同手指都不自觉地抓紧了被角:“小青?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殿下……公主殿下……”
时隔多年再次听见有人这么称呼她,楼徽宁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茫然。她愣在远处,久久不能回神。
站在榻前的小青缓缓抬起头,月光透过窗棂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脸上,看见她面容的瞬间楼徽宁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那张脸……竟然在一点点剥落,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裂开来,皮肤一片片掉落,露出下面鲜红的血肉和森森白骨。
“啊!”楼徽宁尖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的四肢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禁锢住,动弹不得。
小青的身体开始一点点拔高,她咧开嘴发出“咯咯”的声响,不知是骨骼被强行拉长发出的声音还是她阴森的笑声。她的脸已经完全剥落,露出了一张楼徽宁无比熟悉的面孔。
那张脸面庞清秀,眉如远山,眸似秋水,朱唇皓齿,一袭青衣映入眼帘,好似要撞尘封已久的记忆,强行跻身于荒唐的现实中。
楼徽宁望着她苍白如纸的皮肤,那双圆圆的杏眸早已不似当初纯真,深邃的瞳孔泛着幽幽的绿光,好似要吞噬人的内心。
楼徽宁蓦地闭上了眼。
“殿下……昌宁殿下,您不认得我了吗……”
她的声音不再是孩童的稚嫩,而是带着几分嘲讽与戏谑,却让楼徽宁身躯一震――这个声音她自然是记得的,这个声音……这个熟悉的声音……
小青,阿青,原来如此……
“你……是阿青?”楼徽宁难以置信:“你居然还敢来找我!你这个妖孽……为祸人间!天诛地灭!”
“为祸人间?天诛地灭?”幻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缓缓走近榻边,冰凉刺骨的指尖抚上楼徽宁的脸颊,:“殿下,你说我要是扒了你的脸皮,变成你的模样存活于世,顶着你的面容大肆杀伐,世人会怎么评判你?会怎么评判南胥?又会……怎么评判沈家?”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再者,那个沈昭――乃至整个沈家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她大费周章找来那么多拍孤儿是想做什么?收养?你别太天真了……”
此言一出,楼徽宁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她猛地想起那些被收养的孤女,想起她们无缘无故的消失,想起沈昭那是淡然的笑容……
“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去哪里了?”沈宁的声音几乎哽咽。
“她们啊,都死掉了呢。”幻妖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叙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沈昭为了那长生不死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呢,甚至……不惜通敌叛国,研习北邙禁术!而你,我的公主殿下――不对,现在是不是应该叫你沈宁?对吧,沈大小姐。”
“你可是沈昭的左膀右臂啊,若不是你,她怎么会找到这么多新鲜的‘祭品’。”
“不!你别说了!”楼徽宁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自内而外地撕扯着她的心脏。她恍然摇头,声音嘶哑:“不……不可能!母亲宅心仁厚,她……怎么会……”
“母亲?”幻妖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讥讽,“你不会真的以为沈昭救你是出于好心吧?我的公主殿下啊,你被她骗得好惨呐……”
“那便由我来告诉你,过去和现在沈昭犯下的所有罪孽,还有身为帮凶的你――到底害死了多少人命吧。”
“不……不可能……你住嘴!”
幻妖轻轻叹了口气,她伸手捏住楼徽宁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我可怜的公主殿下,阿青什么时候骗过你呢?若不是看在曾经的交情上,我才不会大费周章告知你此事呢。”
楼徽宁闻言冷笑:“曾经的交情?南胥已灭,你我之间本就不是同根同源,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哪里来的什么交情?”
幻妖碧绿的瞳孔猛地收缩,她嗤笑一声:“好啊,好得很呐,我本来只是好心提醒,不曾想公主殿下居然这般不领情,可是叫阿青好生伤心呢……”
“别再顶着这张脸跟我说话!”楼徽宁猛地闭上眼不愿再看她:“阿青已经死了!自从你大开杀戒双手沾满南胥百姓鲜血的那一刻,那个扬言要救死扶伤、心地良善的阿青就已经死了!即便你顶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你也始终不是她!”
“现在的你只是幻妖,是人们口中的祸害,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
“咿呀――――”
一道尖锐的嘶吼划破寂静的夜空,剧烈的窒息感骤然从颈间传来。楼徽宁看着近在咫尺的幻妖,痛苦地笑出了声。
“你给我住嘴……妖孽妖孽……无论我做什么,你们对我始终都只有一句该死的妖孽!”
第89章 道心不稳走火入魔② “你心魔难消,得……
“你我皆为幻妖, 不如你做我的徒弟,我就叫你阿青吧。”
阿青记忆中的师父是一人千面的,她唯一记住的只有与他初见之时的那一袭月白长袍, 那微挑的凤眼,眼尾处勾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藏着无尽的风情, 却又冷得让人不敢靠近。那双紫色的眸子好似藏着万千星辰,眼波流转间, 似有妖冶的光掠过,令人心悸。
师父为她取名阿青,为她画了人生中第一张脸皮。她蹲在山野里的小溪边, 透过清澈见底的河水打量着自己的模样。
那连萼般精致小巧的面容上是一双桃花般明媚的眼睛,朱唇皓齿, 眸色轻灵,赫然是一个一等一的美人。
师父上下打量她一番, 眉头微微皱起。他大手一挥为阿青换上一袭青绿色的裙衫, 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不错……简直一模一样……”
阿青小心翼翼地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脸, 惊喜之余突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师父:“师父!幻妖本无男女之分, 可你为何
让我以女儿身露面?”
“……没有为何,你若是不愿做女子, 也可变成男儿身。”
阿青闻言忙摇摇头:“不!我就要做女子!师父想让我当女子,那我就是女子了!”
师父欲言又止,他背过身去轻叹一声:“既如此,你一定要记住了,你是人,是一个女子。从今往后, 不要再在任何人面前暴露你幻妖的身份。”
阿青将师父的话记得很清楚,所以直到几百年后师父突然仙逝,自此消弭于天地间,她也一直遵循着师父的教诲。
她知道自己是妖,师父说,幻妖百年成精,千年化形,历经三劫方可成仙。幻妖没有脸皮,没有喜怒哀乐,不会微笑,也不会落泪。
她本应无情无欲,超脱凡尘,可偏偏在这人间,她尝尽了友情、亲情、爱情的苦楚。
她突然回忆起曾经代替李映鱼回到尚书府的日子,那时的她刚失去了师父的庇护,初临人间懵懂无知。下山后唯一的朋友李映鱼死后,她遵循她临终前的遗愿变成了她的模样成为了尚书府的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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