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茵中藏着星点花团锦簇,视线尽头,立着一架被侵蚀成灰白色的小喷泉。泉水早已干涸,曾经满载心愿的硬币,也不知所踪。
谭医生没戴口罩,他一屁股坐在雨迹未干的铅色石凳,从白大褂摸出皱巴巴的一盒烟和打火机,自顾自地点起一支。
几秒钟的吞云吐雾,他下意识给对方递烟。
纯粹是习惯使然。
上午刚做完一台手术,几个大男人分着抽完了一盒烟,还当眼前是部门同事。
直到他看见对方珍珠般光芒闪烁的指尖,行云流水地接过他那支同样皱巴巴的烟,并伴以一声温和有礼的“多谢”,这才如梦初醒。
谭医生一时心情复杂,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宋昭宁向他道谢,手包精确地捏出火机。
谭医生看见那支火机,内心升起荒谬又离谱的感觉。
一包烟五十来元,她这支火机,保守了算,底部那几颗镶嵌的钻石,合该跟今年奖金差不多。
她从容熟练地呼出烟气,身上那股锋利到无法直视的气场,由着这一抹淡笑消减许多。
“谭医生,我有一条上好的富春山居,下回差人给您送来。”
谭医生差点被呛到。
他尴尬地咳了几声,既宽且粗的两条眉毛不悦地拧在一起:“夭寿喔,你们这些小年轻,出口楞个可怕。富春山居,我要铁窗泪?”
宋昭宁眨眨眼,没见过这种款式的医生。
好几秒,她又笑。这声笑比方才舒展得多。
“不瞒您说,前阵子我动了抢您的念头。不谈别的,宜睦与德国有合作,德国在骨科方面,至今走在世界前沿。再者,我开出的薪水,别说一条富春山居,您就是把富春山居烧着玩,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玩笑的口吻,谭医生听得出来。
起初面对纨绔二代的刻板印象,也有所收敛。
“宋……你叫宋什么来着?”
宋昭宁失笑,那支烟,她只过一口。
“宋昭宁。昭昭,明也。安宁的宁。”
谭医生问:“那么你的小名叫做昭昭?”
他年纪比宋昭宁大了三轮不止,因此这口吻不算轻浮,倒像好问闲事的长辈。
“……”沉默一瞬,她解释:“我家人只叫我昭宁。”
“昭宁,”谭医生沉声:“我不想见你,因为很浪费时间。但我和冯邺是多年同学,我不好拂他脸面。他认可的人,想来不是个废物。”
“我的确不是。”宋昭宁不必自谦,她微笑道:“我试图用一支烟扭转谭医生对我的刻板印象。不过,无所谓,这并非是很重要的事情。很抱歉占用您的时间,我想了解闻希的病情。”
“闻希?”谭医生眼底闪过惊讶,虽说一开始摸不清她的想法,如今提起闻希,倒是更让他摸不着头脑了,“你认识这孩子?”
宋昭宁不隐瞒:“我认识他哥哥。先前产生些误会,算我亏欠。”
“喔,难怪老冯问我要闻希的病例,敢情是为了你?”谭医生若有所思:“那孩子,倒是个苦命的,听说爹妈早亡,有个叔叔,是个滥赌的畜生。”
他舒了一口长烟,语气无奈:“他是恶性骨肿瘤,情况已经提前和家属交代了。当医生的,当然要抢下每一条性命,可是哪台手术没有风险?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我们愿意想最好的结果。”
蓄了笔直的烟灰从她指尖跌落,她点了点头,只说:“拜托您,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
她循着旧路折返,谭医生临时有事分道,临行前目光深沉地停在她身上,忽地抬手,点了点自己肩骨位置。
“这儿,你自己找个药抹。”
脚步轻重不一地穿过黄昏残光,宋昭宁在经过混杂腥臭和消毒水气味的洗手间停下。
一面巨大的、常年泛潮、四个圆弧倒角生了绿锈的镜子,模糊地映出她的脸。
她没有看自己。
而是看清了右肩肩窝,鲜明昭彰的手指印。
宋昭宁上手捻揉,骨血淤合而成的印记岂能被轻易抹去。
她烦躁地用力摁住,指腹碾压,寸步不让,指骨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
珠光白的表盘有章可循地走过一圈,宋昭宁垂手,夹角布满黑黄脏污的洗手台从高到低七个水龙头,其中一个滋滋地喷着水,她左臂外侧喷溅凉意。
宋昭宁伸手拧上,左旋右扭,水花滋啦滋啦喷个不停,她微微偏脸,无言片刻。
左侧男士卫生间走出一人,见她脸上似有怒气,不禁道:“哎、那水龙头坏很久了。”
宋昭宁往右移了两步,她面无表情地拨动面前的水龙头――坏的。
再移一步,还是坏的。
事不过三,或许这个道理适用于水龙头。
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她或许该有未雨绸缪的念头,往后出门让涂老给算一卦,如果会遇到席越那个疯子,便想办法打断他的腿,或是让他发生什么意外,总之不要碍到她的眼。
尽管心底戾气已经滔天,宋昭宁至多给人的印象留在“不好惹,别靠近”的低级阶段。
如果是了解她的人,比如怀愿或宋愈,大概会黄白线条拉响警告,环绕护城三天三夜。
猩红鞋底踩碎长廊的最后夕阳,暗金色的光,融融地镀着她线条柔美的后肩,挽起的长发,露出的皮肤清晰苍白。
有声音桎住她愤怒的脚步。
细微的、小心翼翼的。
还有令她莫名不解的惊喜、怀疑:
“昭昭姐姐?”
作者有话说:
《我和曾经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重逢了但她不记得我》
第22章 闻希
◎“以前的我,有骗过你任何事情吗?”◎
陌生,又不算很陌生的一张脸。
在她掌握的那份病例资料,右上角被相机定格的男孩子,稚气懵懂的一张脸。
乌黑的发,圆亮的眼,鼻骨优越。
蓝色幕布,白色衬衫,黑色背带工装裤。
下半身或许会搭配相得益彰的长裤。质地垂坠柔顺,黑色面料富有光泽。
再穿一双软底小牛皮鞋,像个优渥家庭长大的小少爷。
她自己都诧异,为何会有如此具象的画面?
难道是那衬衣?
这不是寻常牌子,而是英国一家以绅士童装闻名的品牌,标志性的双拐杖交叉,悬空的黑色礼帽,构成右胸口袋的刺绣徽章。
还是他洗得干净柔软的额发?
那样童稚单纯的脸,怎么会、怎么会――
关于闻希的背调,清晰地写明:父母早亡,兄长拉扯长大。
幼年患病,常居医院。
那是她,不曾意会、无法意会,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生。
拥有这样人生,这样充满消毒水、蓝色口罩、灰白大褂,绝望到没有未来的人生的孩子,缘何会露出不谙世事,天真明媚的笑?
眼前瘦骨棱棱的小男孩,更符合背调黑白行文中的刻板形象。
瘦,是她对他最为直观的第一眼印象。
她目光难得无措,从他因为疾病而面黄肌瘦的面颊扫过,错愕地落在他吊着留置针的手背。
手背皮肤不正常地鼓胀,青色血管和筋骨嶙峋,像要挣脱薄薄的一张皮肤。
最后,她仿佛被某种虚无的力量定住了,久久地凝定他的左腿。
没有。
空荡荡的蓝色裤管,暑热消散的晚风游走,吹起无力而茫然的弧度。
不知过了许久。
“对不起。”他微弱地提了提干裂苍白的唇角,怯弱地笑:“是我认错人了。”
宋昭宁望向他身后,推着轮椅的护工,声音莫名地哽了。
“不。”
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小男孩摇摇欲坠的心旌重新竖稳,他那双微微湿润的、仿佛克制什么情绪、黑白分明的双眼,流露无法掩饰的高兴。
宋昭宁把声音落得很轻:“你没认错人。”
小男孩搭着轮椅控制台的手指蓦然蜷缩,他舔了舔下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年纪不大,生病多年,和社会脱节严重,不知道成年人的久别重逢总冠冕堂皇。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却又担心她因为耐心告罄而走远,话语抢出唇齿,他磕绊地说:“昭昭姐姐……你、你过得还好吗?”
宋昭宁不是听不出他语气中微妙的停顿。
在昭昭姐姐的后面,应该还有一句话。
提步时,裙摆柔和荡漾,如世界上最明净纯粹的海。
她蹲在小男孩身前,将他戴得歪了些的针线帽拢正,露出和闻也极为相似的眉眼。
“我很好。”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可不知为何,闻希听得出她尾音不受控的轻颤。
就像某种,深重而无法挽回的遗憾。
“我很好。”
宋昭宁又重复一遍,她屈起手指,指尖似有若无的馨香,医院统一批发的廉价洗手液,粗糙滥制的人工香精,闻希怔了片刻,想起很多年前。
那真是很多年前了。
闻希被顾正清带到宋家时,只有四岁,半记事半懵懂的年纪。
或许是因为父母双亡,过早经历众叛亲离,闻希远比寻常四岁小孩懂事。
他对宋家的第一印象,不是城堡似的庄园,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场,也不是为了迎接女主人再婚而举办的盛大晚宴。
而是宋昭宁。
公主般,众星捧月的宋昭宁。
来之前,顾正清事先提过这位大小姐,或许会有一点儿不好相处。没关系么,她是豪门背景的出身,她自有骄矜和傲气的底气。
但最后,他笑着揉了揉闻希的头发:“昭昭只是面冷心热。其实是个特别心软的小女孩儿。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顾正清不说谎。
很长一段时间里,宋昭宁对他极好。
她性子其实冷淡,待人接物固有界限,奈何礼仪教养生不出怠慢。
那时候他不过丁点大,也分不出什么叫真心,什么叫敷衍。
顾正清忙于生意,哥哥闻也在外走读,唯有私立国际初中的宋昭宁记得他生日。
橱窗里展示的华美蛋糕,绝对貌美,售价惊人,闻希只在华而不实的悬浮偶像剧见过。
但宋昭宁说:“许愿。我替你点蜡烛。”
他收着宋昭宁的好,一点一滴,不舍得弄丢,不舍得忘记。
哪怕他离开宋家,哪怕,多年后再见,她眼底映着刺痛他的陌生。
对于那场全然改变宋昭宁人生轨迹的车祸,闻希有所耳闻。
毕竟,待他如父的顾正清因车祸去世,宋昭宁昏迷不醒。
时隔多年,闻希想,现在还能见她一面,命运待他真好。
.
宋昭宁长身而起,她身量纤细,却不低,平日不蹬高跟便已气质凛然,如今只是细跟,却也不显得弱势。
她对护工说了两句,护工表情为难,宋昭宁出示自己的名片,若她仍然不信任,可以寻闻希的主治医生确认她的身份。
护工捏着名片,她的title骇人,完全想不到如此年轻的女孩子,已经是一家医院的掌权者。
横跨3号楼与5号楼的中空长廊不算安静。
她微抬视线,双目被限制于一条不到亮灯时间的长廊,银色栅栏长椅贴墙而放,三三两两地坐着面色愁苦的病人或家属。
他们每个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的平静。
那不是安定的力量,而是风雨欲来的无助和绝望。
宋昭宁蹲身时敛过蒲苇般的柔软裙摆,两条笔直纤细的腿贴合,膝骨互相支撑,她定定地注视闻希,唇边弯出笑意。
“闻希,希望的希。我喜欢你名字的寓意。”
闻希一怔,眼眸瞬间蹿起不可思议的亮光。
他手指扣着略微翻皮的轮椅扶手,没有血色的嘴唇开合几次,习惯性地咬着后槽牙,眼眶弥漫脆弱泪光。
“昭昭姐姐……”
“嘘、嘘。”
她耐心地安抚,肌理娇嫩的指节抵着闻希眼尾,轻柔地捺去缓缓落下的眼泪,“别哭。我以为你看见我,会高兴一点?”
小男孩抽着鼻尖,破涕为笑,他重重地应了声“嗯!”
“我高兴,我好高兴。我没想到姐姐你还记得我,哥哥说你生病了,忘记了从前的很多事情。”
宋昭宁神情微动,她的手沿着闻希的脸颊下落,停在他肩上。
掌心硌着骨架,锐利而刺手,仿佛要穿透薄薄肌理和蓝白病服,破土而出。
闻希掰着手指,细细地数:“1、2、3、4、5,”手指向下垂拢收回,闻希握出哆啦A梦的手,笑起来:“6、7、8、9……差不多十年,我们没有见过面啦!”
她没有缘由,鼻腔酸软难受。
许久,长舒一口灼热的气,她极轻地点头:“真的好久了。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
闻希食指向内,点点自己,又点点另一条可以踩着轮椅金属脚踏、完好无缺的小腿,说:“我以前还蛮高的,后来生病截肢,身高似乎也跟着缩水了一截。”
似是觉得不好意思,他羞赧地抿了抿唇,病态苍白的脸上浮现难得的淡淡血色:“如果我可以站起来,我会想要拥抱姐姐一下。”
他露出难以拒绝的,小狗般可怜兮兮的请求:“昭昭姐姐,你不会拒绝我吧?”
宋昭宁说不会。
她这么说,他就这么信。
全无来由的信任和依赖,闻希身体不好,受不得风,没说两句低着头一声咳嗽重过一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给咳出来。
宋昭宁心中难受,顺着童声稚语的“出发!目的地病房,预计用时十分钟――”
大概是十分钟太短,他又实在想和宋昭宁多待一会儿,最后一个音硬生生地劈了叉,欲盖弥彰地改为了三十分钟。
宋昭宁没有拖延脚程,在第二场冷风落下来之前妥善地把闻希送回病房。
她要抱他上病床,闻希拒绝宋昭宁的帮助,理由是裙子很漂亮,不舍得弄脏。
当然是玩笑话。
闻希心性敏感,察觉出宋昭宁情绪变化。
尽管这种变化非常微妙,微妙到哪怕是怀愿在场,也不一定看得出来。
闻希把毛线帽摘了挂在点滴架,他的头发因为长时间化疗剃得干净。头皮一圈儿青色发茬。
他双手扶着病床护栏,先用另一条腿跨上病床,再以双手为支撑,把自己翻到床上,最后他把空荡荡的裤管叠正。由此看来,便像两条腿贴在一起。
手机再震,孜孜不倦的三通电话,想来是急事。
闻希看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仰起脸,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姐姐,不要皱眉,我没事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只有一条腿,我没觉得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等我痊愈了,我就去学习游泳,以后为国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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