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居赫图阿拉后,更是自称为国。
本以为他与大明真就立碑划界,谁知今年九月他忽然补贡,本人更是今日现身宫中。
饶是棠袖这般纯粹来给宴席凑数的, 都看得出努尔哈赤狼子野心,更不必提朝中那些政治素养比她强了不知多少倍的官员,肯定不乏有眼光深远之辈。
果然,陈樾道:“其实一直都有人提醒皇上。”
早在万历十六年,辽东巡抚顾养谦就上疏称努尔哈赤乃黠酋,言“倘闻者不察,谓开原之情形果尔,则辽事去矣”。
去年辽东巡按御史肖淳也上奏称努尔哈赤声势叵测。
到得今年,蓟辽总督蹇达、内阁首辅朱赓等皆指出努尔哈赤对辽东的威胁,然皇帝始终不以为意。
也不能说不以为意,应当说皇帝不重视。
皇帝不认为努尔哈赤有多大能耐。
棠袖再看眼努尔哈赤。
此时努尔哈赤正与一中年文官交谈。
“那是叶向高,”陈樾继续耳语,“前几天刚跟你说过他。”
棠袖沉吟。
她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认真回忆一下,难怪她记得叶向高,之前陈樾查高淮案的时候,同她提过一嘴这人。
说叶向高还在南京当礼部侍郎时,就曾上疏陈述矿税之害,请求皇帝罢免辽东税监高淮。
叶向高亦与沈一贯有些牵连。当初皇贵妃妖书一案,叶向高给沈一贯写信劝谏,沈一贯不悦,令叶向高在南京呆了足足九年未能晋升。
直到沈一贯被罢免,走前施展手段令文渊阁大学士沈鲤也一同卸任,内阁只余朱赓专权,皇帝下谕增加阁臣,这才有叶向高得到提拔回到京师。及至朱赓也去世,叶向高得以继任首辅。
首辅乃皇帝之下第一人。
皇帝虽宴赏努尔哈赤,但皇帝本人并未出席,由叶向高来接待努尔哈赤。
全串起来了。
一时间,各个名字和他们的长相、身份、背景、经历、关系等编织成一张细密大网,井然有序地在棠袖脑海中铺展开来。
棠袖若有所思。
再看那边,努尔哈赤已和叶向高谈完。叶向高落座,努尔哈赤则去到冯筑跟前,与冯筑把酒谈话。
不知聊到什么,冯筑微微一笑,道:“将军客气。”
——努尔哈赤虽早早就给自己封王,但在大明这边,仍对他冠以龙虎将军的称呼。
努尔哈赤已许久没听到这个称呼。
他神色未改,再说些什么便对冯筑举杯,竟是要敬冯筑。
这一幕令席间不少人心思各异。
须知今日参与宫宴的不是重臣就是宗室,哪个不比商贾冯筑的身份地位高,更值得攀谈拉拢?可偏偏努尔哈赤跟叶向高喝完酒后,谁都没敬,只敬冯筑。
这就很值得深思了。
思及冯筑那开遍全大明,乃至建州境内都能见到隶属冯家的店铺的生意,众人隐隐有所悟,想努尔哈赤大抵是有意让冯筑将生意往建州扩展,好借冯筑的名头带动建州整体发展。
此人……
“将军好酒量。”
冯筑不愧是能让皇帝亲自接见的商贾,见努尔哈赤举杯一饮而尽,他高声夸赞了句,便也满饮一杯。虽未应承努尔哈赤的话,但面子上是丝毫没堕。
努尔哈赤也没坚持要冯筑承诺之言。他最后说了几句便转身,欲回座位。
围观众人放下心。
及至从棠袖近处经过,努尔哈赤忽然止步,盯着棠袖看了几息。
这一看,正在玩扇子的棠袖不得不停下手中动作,起身对努尔哈赤行万福礼。
她温婉道:“敢问将军有何事?”
努尔哈赤再看了她几息,方才一笑。
他以极流利的大明官话道:“上次见你,还是小小一点,如今出落得这般出色了。”
棠袖没接话,只又行个万福。
这时陈樾起身了。
陈樾拱手道:“承蒙将军夸奖,在下替内子谢过将军。”
相较对棠袖都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努尔哈赤自然不认识陈樾。
但听陈樾称呼棠袖为内子,知道这是棠袖丈夫,努尔哈赤对陈樾点了下头,抬脚走了。
等努尔哈赤走远,临时夫妻方落座。
棠袖刚重新拿起扇子,就听陈樾幽幽道:“他居然能认得你。”
这话好似带着点奇奇怪怪的醋味。
棠袖懒得搭理陈樾。
也不看看努尔哈赤多大年纪,比皇帝还长几岁的老头子,有什么好醋的。
便说:“可能因为上次他见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玩扇子了吧。”
棠袖摸摸手里的羽扇。
今天她拿的是孔雀翎与乌木做的,仍为折扇形制——
万历二十五年的那次宴赏是在夏天,赴宴的女眷们要么不用扇子,要么都用团扇。
满堂团扇里跳出个折扇,她可不就很好记。
陈樾摇头,并不这么认为。
那时的棠袖还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努尔哈赤得有多闲才不去记赴宴的明廷官员,而是专门记一个跟他没有半点关系的小孩?必然是当时的棠袖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引起努尔哈赤注意,令努尔哈赤印象深刻,才会哪怕过去十一载,也能认出当年的她。
陈樾问万历二十五年那次宴赏发生了什么事。
彼时他在学武,他是没来的。
棠袖想想:“没什么特别的啊。”
非要说的话,也就是福王、瑞王、惠王三个皇子一起玩耍,玩着玩着福王无故把年龄最小的惠王推倒,她路过时看惠王小小一团躺地上哭得可怜,就跟福王吵了一架。
长在深宫里的尊贵皇子如何吵得过她,福王转头便找皇贵妃告状。可巧皇帝听到了,唤她近前,问她为什么要和表哥吵架,她把福王欺负惠王的事一说,完了没忍住又跟福王吵了第二架,吵得皇帝都没劝得住她。
虽说那两架吵得非常凶,但……
“小孩子斗嘴嘛,不值一提。”
棠袖又开始玩扇子。
她十岁之前跟福王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若非被强行灌输表哥乃皇子的理念,告诫她不可以真的对皇子不敬,她好几次差点要跟福王打起来。
他们表哥表妹从小就关系如此差劲,也算是长大后她与福王福王妃都不太对付的原因之一。
待她做了梦,和福王就更不对付了。
回忆完毕,棠袖同陈樾道:“你该不会想说,努尔哈赤看中我敢当着皇上的面跟皇子吵架的本事,觉得我日后必成大器,就记住我?怎么可能。”
陈樾笑了。
“怎么不可能?我看当时在场的人里,也就你敢跟皇子吵架。”
尤其皇帝还没训斥,甚至是纵着棠袖跟皇子吵,明眼人一看就知皇帝真正宠爱的是谁。
皇子固然尊贵。
可如若不受皇帝重视宠爱,那皇子也算不得什么。
譬如太子,立储至今,太子与其生母王皇贵妃仍不受皇帝待见。
至于福王和皇贵妃,坊间皆传皇帝爱重他们母子二人,甚至不惜闹出国本之争,但在陈樾看来,真相恐不见得如此。
国本之争的水深着,等闲谁都摸不到底。
便道:“别说努尔哈赤,就是我第一次见你,我都觉得你与别的姑娘格外不一样。”
这么想想,努尔哈赤独独能记得她,也算理所当然。
棠袖勉强接受了陈樾的说法。
兴许在女真,努尔哈赤也鲜少见她这样的人吧。
棠袖想想便略过,没放在心上。
认识她的人多了去了,她认识的人也多了去了,没必要个个都计较。
棠袖继续玩扇子。
玩到宴席终于结束,她起身要去找冯筑,却忽然记起有件事还没和陈樾说。
“这段时间别来找我。”
陈樾一愣:“又怎么了?”
他好不容易才等她把账本看完……
“外公一年就只回来这么一趟嘛,娘想带我去冯府,陪他老人家住段日子,”棠袖说,“这样就不好叫你了。”
陈樾闻言,简直麻木。
还能怎么办呢,外祖岳母仙逝多年,外祖岳父一直在外孤身一人,这难得回北京,晚辈们是该抓紧孝敬。
他身为晚辈,也合该理解。
“好啦,最多就一个月,这次不会让你等太久,”棠袖拿扇子拍拍陈樾肩膀,“你乖乖听话,不要太缠着我。”
陈樾叹气。
他真想一直缠着她,搂搂抱抱卿卿我我。
他就是离不开她。
第37章 密道 时间。
棠袖说着不让陈樾找她, 实际真见陈樾来了,她第一反应就是让在屋里收拾东西的丫鬟们都出去。
等丫鬟们离开,棠袖掩上门, 小声问:“干吗呀, 不是说好一个月?”
“我想你。”
陈樾也掩上窗户,走过来伸手抱住她。
他像条大狗狗一样脸埋进她颈间,声音闷闷地道:“一日不见就已经如隔三秋,一个月不见岂不是要等死我。”
这话听着很让人心生触动。
奈何听者是棠袖。
棠袖便提醒陈樾道:“我刚刚才从宫里出来。”
即他们两个刚刚才分开。
棠袖就不明白了, 远的不说,单说昨夜他还在她这儿睡,甚至今天他赴宴穿的衣服也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过来在她这儿换的。换完仗着轻功好,背着棠东启和冯镜嫆悄悄钻进她马车跟她一起进宫, 包括宴上他也一直跟她坐一块儿,几乎没怎么分开过。
所以有什么好想的啊?
以前他也不是不缠她,但没这么缠过。
好像只要稍微离开她一下, 他就要饱受折磨似的。
“你是不是又查到什么。”
棠袖思来想去,也只能往她的梦上面想。
棠袖很清楚,探查她的梦对陈樾而言比让她答应复合重要一万倍。他已经很久没提让她回江夏侯府, 显然是同意继续保持表面分开的状态,这对他们没坏处。
一则能让她安心, 二则能让他根据外界对他们分开的反应,以及她对外界的反应的反应, 反过来推测她梦境内容。
凭陈樾在破案上的能力, 这么长时间,他肯定又查到什么线索,以致他想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
——他怕她出事。
果然,陈樾静了片刻, 缓缓道:“之前皇后千秋节,岳母去了翊坤宫和皇贵妃说话。”
棠袖了然。
说话内容必然叫锦衣卫安插在后宫里的暗桩探听到了。
“皇贵妃想让岳母劝你,尽早去皇上那儿把和离书要回来,你也尽早回侯府。岳母没答应。
“皇贵妃便改口,说不要和离书也行,但你最好还是先回侯府,不然侯夫人的诰命名不正言不顺,有些地方不太好办。”
冯镜嫆还是没答应。
并反问皇贵妃,皇上都没说要收回棠袖的诰命,谁敢故意给侯夫人下绊子?
皇贵妃便再度改口,改为劝冯镜嫆,说棠府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能真容着女儿跟女婿闹成这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是叫女儿回夫家去,真出了什么事再说。
冯镜嫆仍然没答应。
并再次反问皇贵妃,何以叫真出了事?
“皇贵妃殿下这话,妾身却听不懂了。”冯镜嫆最后是这么说的,“妾身与家人唯愿女儿能够开开心心的,别的都无所谓,想来是没法遵照殿下之意了。妾身忽然记起家中还有事,还请准许妾身告退。”
一口一句殿下,一口一句妾身,将皇妃与命妇的上下级关系清清楚楚地摆到明面上来,纯粹是在回敬皇贵妃那句泼出去的水,毕竟皇贵妃也是从棠府嫁出去的女儿。
——既然你也是泼出去的水,那你有什么立场对娘家指手画脚?
谈话结束,冯镜嫆面色很不好。
皇贵妃面色也十分难看。
姑嫂两个不欢而散。
听陈樾说完,棠袖恍然,难怪那天在东华门等冯镜嫆一起回家,远远就见冯镜嫆神色似乎有些愠怒,到她跟前却又变得正常,原是因为这个缘故。
“皇贵妃为什么一定要你回侯府,”陈樾问棠袖,“侯府里有她的眼线?”
棠袖道:“你查到眼线了?”
“没有。”
陈樾皱眉。
这正是他觉得奇怪的地方。
不止江夏侯府,连着棠府还有棠袖以前常去的瑞安长公主府,他里里外外全查了一遍,并未查出有谁是皇贵妃埋的钉子。
他自问无人能在他跟前隐藏到他发觉不了,何况皇贵妃也不敢把手伸到他眼皮子底下。
可不是眼线的话,那又是什么?
侯府里有且仅有的一条密道仅他和棠袖皇帝三人知情,当初暗中挖掘密道的那批死囚全程由他监管,早死得不能再死,陈樾可以确定连最能近皇帝身的常云升都不知道江夏侯府希言苑的墙角能直通皇宫大内。
密道暂且没问题的话……
“还没到时间。”
排除掉所有错误选项,陈樾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
他道:“或许只有到了某个时间,才会发生某件事,所以我现在根本查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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