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神时, 二人已重回了舱内, 岑拒霜只听太子问着,“孤这里的美景如何?”
岑拒霜此时也没什么心思顾及他说的话,只是蔫蔫地答了话,“好看。”
太子抬起手,原本想敲一敲她的脑袋, 转而瞥见她闷闷不乐的模样,又将指节微弯,拨弄着她变得有些散乱的发髻,“小没良心的,方才眼睛都长谁脸上了?”
谁知越拨越乱,原本漂亮的十字髻被他揉得更加不像样。
太子索性就着那乌黑顺滑的青丝,肆意缠在了自己的指尖,划过指隙。
岑拒霜听出他语气里的点点不满,似是在怪她明明答应了太子游湖赏灯,偏又偷偷跑出去寻江逾白。放着好好的美景不看,要去看那让自己心情烦闷的人。
她偷眼去看太子的神色,他一心顾着把玩自己的乌发,散漫的面容上浮现几丝不悦,她解释道:“殿下,那是误会。”
太子似是在听,又似是什么也没在听,他取下她发髻处的步摇,又捏着乌泱泱的发,将之重新挽好,旋即像是随意重复着她口中的字句般说,“什么误会。”
岑拒霜下意识抬起手便要往自己发髻摸去,想知道太子给她挽了个什么样式,却是还未摸到发髻,指尖触及太子温热而修长的指节,短短的交缠让她莫名觉得滚烫,从指尖连着跳动的心脏,心尖似有什么东西浅浅地划了一道,她紧忙缩回了手。
她半敛下眼,悄然藏起这奇怪的感官,“我与江家无缘,强求得来的,终究不合适。”
太子倒是没想到她有这样一番见解。
他本以为,她会说江逾白对她心思不纯,只是存了利用的心才会娶她,料定将来婚成了,对她也不会是好的婚姻生活。但她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无缘与不合适,便把江逾白打入谷底。
他松了手,往后仰了半步的距离,微眯着眼瞧着自己给岑拒霜盘好的新样式发髻,尤为满意地勾起了唇角。
不是江逾白对她不好,而是他们无缘与不合适。
“那什么才是合适的?”
听闻太子所问,岑拒霜答道:“叔父早已为我参谋好啦。”
太子斟酒的手不着痕迹地抖了一抖,漫不经心地问着,“谁家的?”
岑拒霜专注地剥着案上的荔枝,也没留意太子的动作,径自说着,“就在西市。”
太子皱起了眉,那对瑞凤眼里的笑意已消失不见,“商贾?”
“是西市的伶人。”
岑拒霜瞧着手上的荔枝,心想着这时候若有几个伶人伺候,她也不至于弄得满手黏糊糊的汁液,如此良辰美景,有多快活便有多快活。
思及此,她顺着便说了下去,“叔父说可以给我买一些养在宅子里,一人给我吹点小曲儿,一人给我揉揉肩捶捶背,一人喂我吃的,还有一人念话本子上的内容与我听。”
言罢,只听太子的嗓音颇有几分怪异,“……一个不够,还要好些个?”
岑拒霜抬起头看去,她盯着太子跟前盛满了的酒盏,偏他手里拿着的酒壶仍倾斜着,她狐疑地看着他,“殿下,您的酒撒了。”
……
是夜,岑拒霜自湖畔尽兴而归。太子很是大度,又为她安排了几场烟火戏,只是岑拒霜见太子后半夜似乎不太高兴,她究不出缘由来,明里暗里相问时,她也没能从太子嘴里撬出半个字来,遂放弃。
但好在这样的“心情不好”并未波及到她,太子对她照样是有求必应,就是脸色不太好看。那疏朗如月的眉眼半敛,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倨傲与睥睨,如同一只盘卧在领地的凶兽,若是谁在此时误入禁地越了界,他便会毫不留情地一口咬断来人脖颈。
及回宫之时,岑拒霜趁太子不在的间隙,悄悄凑到玄序跟前问,“你家殿下平常会因为什么心情不好?”
她心想,太子好歹带她出来玩乐了这么久,若他有什么烦闷之处,她可以帮他排忧解难,也算是答谢了他今夜的费心安排。
玄序低头沉思了半刻,答道:“那倒是很多。”
岑拒霜眨了眨眼,追问着,“比如……”
玄序一一细数着,“比如今日起榻时,殿下右边的头发被压乱了三根,还梳不回去;午时批折子时,又有几个老臣絮絮叨叨,写满了几篇废话呈上来;下午出宫时遇到几个刺客,杀人的用时比上次慢了几息,血还沾到了衣袍上;晚上崔太傅又去陛下跟前催婚,陛下传召了殿下……”
岑拒霜听着玄序列举的密密麻麻事件,无语凝噎,“你家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挺多。”
玄序摇摇头,“殿下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任何的不完美在他眼里都是心烦的存在。”
岑拒霜迟疑地看向玄序,任何地不完美都会令他心烦?
可这世上不完美的事情也太多了些,太子能够就这样活了二十年,也是不容易。
她不由得问:“那他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心烦?你们日日都是这样过来的?”
玄序拢了拢袖,歪头一笑,“殿下也不是事事都会在意的,能让殿下上心的事情没几件。属下素日里都只管听从殿下命令,不敢多问殿下别的,但察言观色是必备的能力,若是遇着了殿下心烦,我们这些做手下的自是要小心谨慎些。”
岑拒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问。
君心难测,玄序在太子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也没法摸准太子的心思,更何况她这与太子相处的短短几日呢?倒不如她早些将当作还恩的赠礼耳坠子做好,日后离了东宫,也不算白白占了太子便宜。
*
玄序近日很是摸不清太子的心思。
自那夜回到东宫后,太子竟让自己去西市搜罗了很多伶人的画像,还尤为强调,要生的好看的。玄序不敢不从,更不敢多问,连夜出入西市,挑了不少样貌还算上佳的伶人进行绘像,惯来心细的他一并记录了伶人的出身籍贯,性情与所长。
彼时玄序抱着怀里一摞伶人画像,愁眉苦脸,犹豫着是否要入内交与太子,恰逢尤珠从寝殿而出,与玄序打了个照面,玄序哭丧着面容对尤珠道:“尤珠姑姑,殿、殿下若是有什么别的特殊癖好,陛下该不会把我当场赐死吧。”
尤珠先是一愣,旋即否认着话,“大白日的,说什么胡话呢?”
玄序将怀里的画像稍稍往尤珠跟前露了露,他闷声说着,“尤珠姑姑,这事要是被陛下知道了,您一定要去帮我说好话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都盼着我养呢……”
尤珠宽慰着玄序,温温笑着,“指不定是殿下在查什么案子,与西市的伶人有关。”
“但愿吧。”
玄序长叹着,垂头丧气地入了书房,将搜罗来的画像堆叠齐整,放置在了太子的案头。
炉内几许焚香盘绕于半空,明敞的天光透过薄薄的琉璃窗,落在殿内等人高的铜镜前。
太子正立于铜镜前,端看着镜面中的自己。光滑无痕的铜镜内,今日他未束发,任由披散的黑发懒懒地搭在了两肩,更衬出他分明的轮廓线与白皙的皮肤。
忽闻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便见玄序抱着画像入了内,太子远远的瞥了一眼,叫住了欲离的玄序。
“玄序,孤的样貌,生得如何?”
玄序极为迅速地附和着话,“殿下的样貌无人可及,殿下在京中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太子瞧着那画像上的面孔,幽幽说着,“孤怎么看,都觉得这些伶人不过都是庸脂俗粉。”
玄序衷心地认同,“那是自然。”
太子没由来的来了一句,“她喜欢这种?”
玄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太子口中的“她”指的是岑拒霜,他挠了挠头,“岑姑娘吗?岑姑娘喜不喜欢这些,属下也不知道。”
玄序本以为自己可以退下了时,太子又问着话,“那你觉得她喜欢什么样的?”
“这,这个……”
玄序抓耳挠腮地想着,心里叫苦不迭,这人就住在了隔壁,殿下好歹也让他去问完了再回来答话。
当下,玄序只得费心编造着,“岑姑娘自小在边关,边关不同于咱们京城,人长得比较剽悍,岑家也世代是为将门,想来岑姑娘喜欢生得孔武有力的吧。”
但见太子提着匕首至侧脸,“孤划上一道,是不是剽悍些?”
第34章 月事 “叫声好听的,孤就帮你止疼。”……
“岑姑娘!岑姑娘!救救救救救——”
寝殿外, 急促的脚步声踏碎晴好的日光,来人拍门的声响更是紧迫,岑拒霜正是午睡小憩的间隙, 以为自己在做什么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有人拍烂了门扉朝她呼救。
直至她意识到动静的来源并非自梦里,她陡然睁开眼,“救什么?”
岑拒霜揉着惺忪的睡眼,循声开了殿门,便见一个侍卫扑通一声朝她跪下,嘴里还急急喊着,“快救救殿下的脸!”
岑拒霜:“?”
救太子的脸?她没睡醒还是这侍卫没睡醒?
这侍卫她也见过几面,所属玄序手下, 为人耿介忠直, 眼下这火急火燎的模样并不像是在拿她寻开心。
顾及事态紧急,岑拒霜想也未想便跟着侍卫到了太子的书房。
但见太子站在铜镜前, 手里执着一把匕首,锃亮的刀光映着他妖异的眸子,锋利的刀刃正对着他的面庞, 仿佛下一刻便能划拉出一道血淋淋的长口。玄序在旁苦口婆心地劝着太子放下刀, 太子却充耳不闻。
岑拒霜只觉自己的脸庞也开始疼痛起来, 这把刀似是也一道架在了她的面颊上。
她心惊肉跳地问着太子, “殿下, 你这是作何?”
岑拒霜不知太子又发了什么疯,竟有朝一日会对他最为在乎的脸动手,这样堪称毁容的行径,难怪那玄序和那侍卫会急成这样了。先不说会不会留疤,这一刀下去, 后悔都来不及。
太子把着匕首在自己脸上,对镜瞧来看去,像是在认真思量着刀刃落下的位置,“孤想看看,留道疤会不会更好看。”
岑拒霜当即劝阻着,“不…不会的,你现在这样就很好看!”
太子再度对着铜镜端详着,问着岑拒霜,“你觉不觉得,孤这张脸虽然已是举世无双,但还少了点什么?”
岑拒霜茫然抬起头,“少了点什么?”
若换作寻常,她一定会说少了几只大王八在上面,但现下她怀疑自己说少了什么,太子便会对他的脸动手,她不得不谨慎回答。
太子侧过身,眼里掠过一丝期待,“说说看?”
岑拒霜迅然答道:“臣女觉着,殿下这张脸堪称完美,不多不少,什么也不缺,就保持现状是最好的。”
太子挑了挑眉,“当真?”
岑拒霜斩钉截铁,“真的不能再真!”
太子哦了一声,又回过头看向铜镜中的脸,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匕首。
岑拒霜见状,一面庆幸着太子的脸挽救回来了,一面为自己免受刀划之痛松了口气。虽说她瞧着太子提着的刀挪开时,那面上还有几分失望,似乎为其脸上没有留下一道疤而感到遗憾。
“既是没什么事,臣女便先行告退了……”
岑拒霜正准备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太子的书案处堆了一摞绘制好的青年画像。她本不欲窥探朝政机密,偏偏那画像底处一行“流云阁”小字显眼,其旁还标注了此人的籍贯、性情、擅长什么等详略。
流云阁是西市最大的乐坊,这画像上的人亦是其里的伶人无疑。岑拒霜想到自己同太子说过的“养面首”规划,自然以为太子好心,竟这么快为她寻来了不少样貌上佳的伶人。
“这是殿下为我寻得的伶人?”
岑拒霜快步上前,尤为欢喜地抱起那摞画像,初翻了几页都觉着这些个样貌还说得过去,虽说与太子比起来定是相差甚远,但她还没胆子把太子肖想成面首,这也并不现实。
她拿走画像前,还不忘对太子道:“若有瞧上的,定会找殿下帮忙掌眼。”
玄序尚未反应过来这其间的关联,便听“咔嚓”一声动静从身旁传来。
只见自家殿下右手握着的那把匕首,刀柄连同其上镶嵌的宝石,寸寸尽断。
*
春末晚来的急雨最是促然,嘀嘀嗒嗒地打在琉璃瓦上。
夜已阑干,许是这天渐渐回了暖,愈发潮热,整个被窝都湿乎乎的感觉,岑拒霜躺在榻上,如何也觉得浑身不舒服,辗转难眠,连着小腹也发沉得厉害。
好在身上的红疹子在此之前都好得差不多了,不然碰上这样的天,岑拒霜估摸着自己不用睡了。
从太子险些毁容那日起,岑拒霜便鲜有看到太子的身影了。
一如她那会儿初到东宫时尤珠所言,太子素日里很是忙碌,忙于朝事时东宫上下都不一定能见得到太子一面。
岑拒霜倒是极为清闲,抽空打赏了不少财宝给玄序,叫他帮忙寻来了好些做耳坠子的材料,她日日于寝殿内琢磨着怎么做才配得上太子那张脸,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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