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视线本就昏暗,那虫子化作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向她逼近。
岑拒霜被吓得一激灵,紧忙抓起手边的枕头疯狂扑打着,试图阻拦虫子。
却是察觉后颈一痒,虫子扇着翅膀的震鸣也在耳后清晰可闻,她只觉心脏刹那停滞了跳动,连着四肢也趋于冰凉无温。
她生怕虫子钻进自己的衣襟里,在自己光裸的赤肤上爬来咬去。
想到这里,岑拒霜惊惧得呼吸错乱起来,她瞬间不敢动弹,化作石雕般坐于凌乱的被褥间,慌张极了。
岑拒霜只得仓皇求助于跟前的太子,她僵硬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脖子后,“快、快帮我瞧瞧它是不是……”
话至末尾,她嗓音已哽咽得无声。
帮?他可不曾大发慈悲帮过谁。
太子望着她惊慌失措的眸子,湿漉漉的,像林间受惊的小鹿,极易惹人生怜,那张霜白的面庞仰着,近在咫尺。
女人哭就是这样的吗?倒也没他想的那么丑。
这张面容好似生来就很有蛊惑人心的能力,他不知觉地听了她的话,举步上前,弯腰俯首,朝她贴近。
她的后背半披着乌泱泱的发,并不能瞧见她所指的位置。
他只好徒手挽起碍眼的青丝,如绸缎般柔滑的发拢于他手心里时,他忍不住多挼了挼。
噫,竟是比他的头发还顺滑。
那白日里被乌发遮掩的后颈现出本貌,润白的脖子又细又长,像是一块纯净无瑕的白玉,映在烛火下,似是蒙了一层薄薄柔纱。
这里平常被遮住了,倒是可惜。
先前被他拎起的勒痕尚在,一道浅浅的红痕生着,长长的红绳系着一块银质的长命锁,紧贴在她的衣襟里。
岑拒霜发觉太子挽起她头发后没了动静,她颤声问着,“它,它不在我脖子上了吗?”
她最怕的便是这虫子钻进衣裳里了,越是这般想着,她的脸色越发的白。
太子正端详着她的颈侧,那里似乎多了一颗殷红小点,“没瞧见。”
虫子已不在她后颈了?
听到这消息,岑拒霜灵台轰的陷入了一片空白,她脑海里已浮现出那只丑陋的虫子在她身体里肆意钻着的画面,旋即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里噙着的泪就此滑落。
太子不明她哭何,那轻轻一捻便能碾死的小东西,有何可怕?
“那虫子已经飞走了。”
太子说着,瞥了眼自己手腕内侧多出的红点,与她颈间别无二致。
若他记得不错,似乎……方才他拨开墨玉小瓶时,飞出了两只虫子,一只飞向了岑拒霜,另一只,便就近跳到了他的手腕,几个呼吸没了影,留下了这样如同朱砂小痣的痕迹。
少顷,岑拒霜冷静下来后,她才发现太子仍挽着她散落的头发,保持着俯身贴近的姿势,幽幽地盯着她。那对瑞凤眼笼于暗色里,极为明亮,暗含着危险的气息。
她下意识便要缩身退去,又不慎撞到了小腿处磕碰到的伤,岑拒霜嘶了一声。
太子看着她疼得蹙起的眉头,他狐疑地往下瞄了眼自己的锦袍衣摆。
他的腿,似乎也感受到了疼痛?
岑拒霜正是想伸手揉一揉碰疼的地方,但见太子俯下身,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带伤的腿。
“啊——”
岑拒霜登时痛呼出声。
就着衣裙,他捏紧了她的小腿,如竹节分明的指骨桎梏住了她整条腿,由不得她抽出挣开,小腿的淤青部分被他用力一按压,她觉得自己的腿险些被他生生掰断,眼尾还未干去的泪痕又再湿润起来。
太子玩味地看着她,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疼?”
有意思。她疼,他也会疼。
岑拒霜含泪怒视着他,这不废话!
“那孤再用力些。”
太子捏着她小腿的指骨更加用力了几分,岑拒霜疼得眼冒金星。
她气极,看着太子近在咫尺的脸庞,要不是她疼得没力气了,她恨不得持刀行凶。
这人分明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疯子!
不知过了多久,竹屋的门被推开的嘎吱声传来,宫女尤珠入了内。
此番岑拒霜已是浑身瘫软在了榻上。
她只觉浑身像是抽干了水的湿棉花,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被太子这一折腾,虚惊一场的蛊虫事件早就被她抛诸脑后。
虫子能有这疯子殿下吓人?
尤珠掀起她的衣裙,细心为她小腿上的淤青擦抹着药。
“岑姑娘若是觉得疼了,就出声唤我,奴婢尽量轻些。”
尤珠轻声细语的嗓音在耳旁说着,岑拒霜发觉,自己竟是不觉疼痛了。
她想,定然是那杀千刀的太子给自己折腾坏了!
思及这祸首,岑拒霜歪过头看向太子,他正于案前的烛下坐着。
太子执着白日里用的那把匕首,刀刃上的鲜血早已拭净,留得锃亮的刀面。
他忽的举起胳膊,宽大的衣袖自其腕处滑落至手肘位置,露出他净白的胳膊。
岑拒霜疑惑地看着他。
难不成他在同刀刃比,谁更白?
但见太子握着匕首的刀锋一转,对向了他自己的胳膊,然后——尖利的刀尖瞬间刺破了血肉。
岑拒霜陡然一惊,眼皮狂跳不已。还没来得及对太子这般疯狂之举发出惊呼时,她发觉自己左手小臂的位置,莫名生出刀刃划过的刺痛。
她挽起自己的衣袖,细嫩的皮肉上,她翻来覆去地寻着,却未有一丝伤痕。
岑拒霜迟疑之际,猛然发觉,她左臂疼痛的位置,恰好与太子划伤他自己胳膊的位置,相差无几。
“看来,你也疼。”
太子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跟前,他睨了眼不断冒出鲜血的胳膊,勾起了唇角,好似在欣赏他划伤的痕迹。
在这刺目的血红之下,岑拒霜觉得他的笑称得上诡异。
她想起了那墨玉小瓶下的字条。
欲生欲死蛊:同中此蛊者,疼痛相通,非相合不可解。
岑拒霜这下想明白了。
那小虫子压根没有飞走!而是钻进了她的体内。
——也就是说,她中了蛊。
岑拒霜唰白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同中此蛊的太子。
太子挑了挑眉,“噫,怎么这副模样?孤以为,你会很开心。”
面对与自己痛感相通的太子,岑拒霜颇有种被绑架了的感觉,尤其还是被一个行径不正常的疯子绑架。
她逐字逐句地咬着音节,“我太开心了,开心得我心肝疼。”
太子像是没能听出她话中的阴阳怪气,他看着岑拒霜捂着毫发无损的左臂,移步上前,“孤教教你,怎么止疼。”
岑拒霜刚想拒绝,她的手臂已被太子握住。
他的手掌很是宽大,指腹与掌心处有着薄薄的茧,还有掌心的纹路,一道摩挲得她有些难受。
异常灼热的温度严丝合缝地与自己贴着,像是一把火,熨烫着那无端生起的疼痛。
只是这次,岑拒霜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左臂因他而起的疼痛在渐渐消解,而自己后颈处有一位置仿佛在被炭火炙烤着,烧得极热,却又很舒适。
她忆及之前太子有意捏她的伤腿,难不成他是在刻意挑起他自己腿处的疼痛?
如此看来,这人真是……变态。
一旁的尤珠默不作声地为岑拒霜擦好了药,像是对太子所为见惯不怪,她转头看向太子淌下的血色,迟疑道:“殿下,您的伤……”
“孤自己来。”
太子说完,尤珠便退了下去。
岑拒霜欲问他需不需要搭把手,毕竟他伤的是胳膊,单手上药包扎不见得好使,而且他痊愈得越快,她的胳膊就不会白白受难疼痛这么久。
虽说这欲生欲死蛊神奇之处便在于,只需要两个人有相贴接触,疼痛就会减轻不少,但岑拒霜可不想时时被这疯子缠上。
她只求苍天保佑,离了这林苑就和太子再无瓜葛。
至于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蛊……她可以找找高人隐士,寻求解蛊的法子。
退一万步说,这蛊就算解不成,也不会危及性命,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太大影响。
当然,是太子不会发疯地给自己捅两刀的前提。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相处,岑拒霜觉得太子不是没有可能这样做。
就当她暗自思索着如何解决这棘手的蛊时,太子已起身放开了她。
左臂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岑拒霜得见太子将他的伤口递到了他自己的唇边,伸出舌头一舔。
岑拒霜冷不防打了个哆嗦,觉着左臂烧灼得疼痛起来,仿佛他舔丨舐他自己伤口的时候,那舌头也一并舔在了她的身上。
隔着半步的距离,他口鼻间呼出的热息淌在鲜血横流的伤口,湿黏且发烫的舌就着腥甜的血,反复游走。
她莫名觉得自己舌头也生出铁锈味来。
蛊虫的同感还没到这样强大的地步,岑拒霜知,她是全然被太子这样匪夷所思的舔伤口行径刺激到了。
偏偏太子舔着伤口时,他的目光灼灼,半分未挪地凝睇着自己,如此一来,太子像是在舔舐她左臂的错觉愈发强烈。
岑拒霜侧过头,想要避开这等吊诡的场面,又听闻太子戏谑地问了一句,“要不要尝尝?”
尝他的血?她又不是变态!
岑拒霜心里发毛得紧,不假思索地“婉拒”了,“殿下乃天子血脉,臣女冒犯不得……”
话还未完,摇晃的鸽血红坠子在她眼前出现。
“可是孤想尝尝你的。”
第7章 表哥 “太子可有欺负你?”
跟前浓烈的血味儿愈重,丝丝缕缕的腥甜袭来,是太子身上的血的味道。
待听清他口中所言,她忽觉挽起袖口的左臂一凉,岑拒霜忙不迭地抓起自己的衣袖往手腕拉,迅速盖住了白嫩的胳膊,生怕太子犯病,直接张着嘴就咬上来。
岑拒霜下意识瑟缩起身子,试图将未能被衣衫遮掩的地方藏起来,胡乱找着由头,“殿下,臣女这身子打娘胎里出来就体弱多病,怕不是流的血都带着病气,恐会染及殿下。”
鲜丽的红色染就他扬起的唇角,极为妖异。
太子对她所言不以为意,他笑得狠戾,“你可知孤吃什么怎么长大的?”
她虽知,但也不敢实诚道来,只得茫然看向太子,“……臣女不知。”
多说多错,谁知她会不会因为知道的太多,被太子一口咬上来?
太子已是逼得很近了,他的目光飘忽至她紧紧合拢的襟口,仿佛一道利刃要将她的衣衫缓缓划开。
他盯着她的脖颈,柔白的皮肤被勒出了的红色痕迹极为扎眼,随着她急促的呼吸,颈间浅浅青筋暴露在他的视野里,他仿佛能够感受到渐渐加速流动的血液,藏在她薄嫩的肌肤下、窄细的血管里。
“孤自出生被狼养大,食的是生肉,饮的是生血。”
言外之意,她那点小小病气,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烛影明灭,岑拒霜看着他峻拔的身躯,往后仰去,费力挪动着身子后退着,心脏遽然加速着跳动。
这下她是信了外面关于太子食人肉的传言了,只怕太子疯起来根本用不着烤煮,生的人肉他都照吃不误,说不定还正会觉着鲜血淋漓的生肉才有嚼劲。
岑拒霜忍着打颤的牙关,提醒着他,“殿、殿下,你咬我,你也会疼的……”
那蛊虫的存在,只是可以通过两人相触缓慢消解疼痛,如若太子咬她,那瞬间的疼痛还是会一并通感于太子的。
他却笑得愈发古怪,“孤就是喜欢疼。”
狭窄的床褥之上,岑拒霜仰躺在凌乱的锦衾间,太子俯撑于她身处,悬停于她面庞上半尺,说话之时,灼热的呼吸徐徐扫过她的脸颊,
“且孤也咬不到自己的脖子,正想知道,咬上一口是什么感觉。”
闻及此,岑拒霜简直恨不得一口咬断他脖子。
可自己若是真这般做了,和狗……不对,是和这疯子有什么区别?
她才不要和疯子一样变态!
恰逢此时,玄序在竹屋外禀报。
“殿下,岑侯爷那边来人了。”
是叔父派人接她了?
岑拒霜紧闭的眼当即睁了开,她如获大赦地松了口气,顾不及整理松散的发髻,趁着太子没有逼来的间隙,她猫着腰仓皇钻出他身下,“殿下,臣女的叔父来接我了……失陪。”
她胡乱穿好绣鞋便往外逃,打开屋门之时,正瞧见玄序身后,一抹清癯冷峻的身影高立,如霜似雪的月色落在他不苟言笑的面孔上,添了几分凛冽寒意。
岑拒霜心下一喜,跨出门槛的步伐不自觉地快了些许,遥遥冲着表哥江逾白喊着,“哥哥!”
这一声呼喊脆生生的,含了几分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甜腻,屋内的太子拿起匕首的动作一顿。
太子侧过头,睨了眼她欣然离去的步伐,那对瑞凤眼里适才玩味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他又再折回身,随意寻了块绸布将匕首整块包好。
绸布包裹的匕首四四方方,叫人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越是如此,越能让人浮想联翩。
屋外,岑拒霜望着步步走来的江逾白,面上藏不住雀跃。
自小,表哥便待她极好,她出了事惹了祸,时常是表哥为她善后或是顶罪,在她回京城养于深闺的五年里,尽是有着表哥作陪、悉心照看,她才不会觉得太过孤寂。
原本她还担心表哥在宴上寻不到她会心急,眼下表哥亲自来寻了她,她心里揣着的这桩事落了实处,自己也可以随表哥回府,离开这里。
“且慢。”
屋内传来太子幽幽的嗓音,岑拒霜心跳漏了一拍,便听他的足音移近,皮靴踩在竹身上的嘎吱声极为清晰,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凝滞了几分,直至太子来到她的身后。
“孤赠予你的东西,你落下了。”
他躬下身,从怀里拿出绸布包裹好的东西塞进她怀里,像是恶趣味一般笑着强调,“收好了。”
岑拒霜自是能够从手心的触感猜到,绸布包着的,是今日她杀死陈六的那把匕首。
如今表哥在前,太子刻意把匕首赠予她,还欲盖弥彰似的把匕首藏起来,怕不是提醒兼具威胁她,需为今日之事守密的意思。
她偏过头,看着太子笑得别有意味的面容,她攥着匕首的手愈紧,垂首拜谢,“多谢殿下……臣女会收好的。”
言罢,岑拒霜匆匆步至表哥身边。
江逾白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怀里抱着的绸布掠过,眼底的暗涌微微泛起波澜,又再藏于夜色里。
他稍将岑拒霜护在身后,对着竹阶上的太子拱手一拜,语气生硬,“承蒙殿下照顾舍妹,天色已晚,便先行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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