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拒霜还未回过魂来,晃动的层层鲛绡之下,烛火明灭,她看着太子近在咫尺的面庞,如梦似幻,她不由得怔怔说道:“殿下你怎么也死了……”
太子嘁了一声,指腹轻点了点她的唇畔,“死人才不会像你这么多话。”
唇上传来他指尖的温热尤为真实,她能够感受到他薄薄的茧来回摩挲着,真切无比的感官像是把她的魂一点点安放进了这具身躯里,让她知悉自己还活着,岑拒霜只觉眼角发酸得厉害,发热的泪水盈满了眼眶。
太子挪着指尖往上,抚着那眼尾的堪堪泪痕,“怎么又哭了?”
岑拒霜哑声答道:“……我还以为殿下跟我一样死了。”
“孤去问过黑白无常了,他们嫌你又瘦又小,带回地府都挣不了几个功劳,所以他们不要你了。”
太子一时不知她是怕他死,还是怕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死了,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着,“至于孤,孤可不会那么容易死。这世上能让孤死的人,还没出生。”
岑拒霜被他编造的话给逗笑了,月牙儿似的眸子一弯,湿漉漉的睫毛扫在他的指背,“殿下你骗人……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太子又再捏着她的脸颊,觉着这两旁的肉少了不少,他皱起眉,“怎么,上回也不知是谁还闹着自己刚及笄,和小孩子没区别。这会儿又不是小孩了?”
岑拒霜说不过他,转念瞧见自己眼下是在东宫寝殿里,后知后觉她已是回了京城,“叔父是不是还不知道我又病了……”
只听太子说道:“孤这里有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岑侯允了你在这里养身体。这次可不是孤强行把你扣在这里的。”
他后半句的解释让她有些心虚,仿佛自己在责怪他从前蛮不讲理,岑拒霜捻着被角,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去,仓皇逃避着他的双眼,“我……我又困了,想要睡会儿。”
太子反常地没再跟她闹,“睡吧,孤待会儿给你喂药。”
……
岑拒霜阖着眼,但她没能入睡。
即便身体疲惫不堪,提不起半分力气,病时的难受始终折磨着每寸皮肉,让她怎么也没法安稳入眠。
耳畔传来太子在寝殿内来来回回的足音,他身上的龙涎香气息忽近忽远,她知道太子还没离去,又或者说,自她病后,他就这般日日夜夜守在自己身边,从没离开过半步。
倏地,她的枕边被放置了什么东西,细微的叮铃声响像是玉佩叩击的动静。
“这枚同心佩,是孤差人连夜打好的。”
太子在自言自语,低沉的嗓音近似呢喃。
“孤把它送给你。”
岑拒霜屏住了呼吸,她不敢让他发现自己还没睡着。太子的手离她脸庞很近,他在缓缓抚着那枚同心佩,默然不语了许久,不知在做什么。
同心佩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苦涩拥满了心尖,岑拒霜藏在锦衾下的指节已是捏紧。
她久病多年,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她又怎么会不知,她这次病得比以往都要严重?稍有不慎,她便真的命丧黄泉了,届时天人两隔,她再清楚不过这样的苦痛。
此前回京的路上,岑拒霜偶有意识清明的时候。虽然醒不过来,但她也在想着,自己这羸弱病重的身体怎能成为他的拖累呢?裴述是大熙的储君,他的太子妃亦是未来的皇后,怎么可以是她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岑拒霜决计将这心里的秘密藏在血肉里永远不说出口时,他偏在这个关口送来了同心佩。
同心同心,永结同心。
她怎么担得起这个“永”字?
她的寿元本就比常人短,更不用说现下病来如山倒,她随时可能死去。
心口淤积的郁气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翻腾的不适哽在肺腑,待听得身旁太子步出寝殿的声响,岑拒霜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腥甜,蹭起身头一歪,一口淤血吐在了锦衾间。
染红的锦衾淌着温热,岑拒霜蹙起眉,舌尖的铁锈味儿亦是难耐。
正值初冬寒夜,她察觉自己的体温正迅速散去,如同将死之人逝去的生命。
“姑娘!姑娘!”
尤珠方进屋,便见岑拒霜吐血的模样,吓得够呛,她擦着岑拒霜唇边的血迹,急急冲着外面喊着:“快传御医——”
陈御医本就彻夜守在殿外,听闻动静,急忙提着药箱入了寝殿。
岑拒霜紧紧攥着枕旁的同心佩,温凉的玉身上还有着他指尖的温度,她看向为她诊脉的陈御医,压低声问着:“陈御医,我是不是没有几日了……”
陈御医说道:“姑娘,有道是世上再好的医术都救不回一心求死的人,姑娘若持着平常心,积极配合用药,并不是什么问题。”
岑拒霜抿着唇,“那若是治好了……我还有多长的时日可以活?”
陈御医默了半刻,“这个我不敢给姑娘下断论。姑娘要知道,这身体啊是自己的,如何养也您自己对待。若是我给姑娘说还可以活个一百年,姑娘天天作践自己身子,既不用药,也不休养,微臣说什么也白费;反之,若我给姑娘说就剩个三年,姑娘干脆不治疗了,一心等死,原本能好端端的活三年,变成了三天,您这要微臣如何说呢?”
岑拒霜知陈御医不愿意告诉自己真实答案,便也不再勉强多问。
临了陈御医走前,又写了方子递给尤珠,他苦口婆心地对岑拒霜说,“姑娘,思虑多了亦是伤身。眼下您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安心养病便是,外面就算天塌下来了,也有太子殿下顶着,您还在担心什么呢?”
岑拒霜咬着下唇,“有劳陈御医关心,我……会好好养身体的。”
陈御医深深看了她一眼,暗暗摇了摇头,他亦是在宫里资历最为年长的御医,如何看不出岑拒霜压根听不进去他的话呢?这宫里头啊,最是心疾难医。
太子听闻寝殿的消息后,当即赶了过来。
“怎么好端端的又吐血了?”
“陈御医说,姑娘此前去沥城祭拜父母后一直愁思不解,久而久之生了淤血。这淤血吐出来了反而是好事。”尤珠见太子来了,便拿着方子去膳房,留给二人独处的空间。
岑拒霜不敢抬眼看太子。
太子依旧在旁说着,“小没良心的,孤不过走了这么点时辰,你便又让孤回来了。”
听着他的嗓音,岑拒霜只觉心脏如被一只手狠狠捏住,揪心的疼。手里的同心佩硌着每寸纹路,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浑身的力气抬起胳膊,在太子的目光里,她举着同心佩摔在了地上。
“咣当——”
玉质的同心佩被摔成几块,碎裂的玉痕爬满莹白的表面,迸落的碎渣四处皆是。
“我不要你的同心佩。我也嫌这玉佩吵,更嫌你日日守着烦。”
岑拒霜低头说着,努力憋着眼泪不让他发觉。
太子的嗓音听着极为生寒,“你的意思是,你不要孤?”
第72章 照顾 “殿下,你这是在欺负病人。”……
太子走了。
彼时那声带着寒意的质问落在耳畔, 如同被惹怒的野兽张开了獠牙,森森的利齿贴在了她的脖颈,却没有咬下口, 只是声声问着她——
她不要他了是么?
岑拒霜没有作答, 这样无声的回答等同于默认。
而想象中他勃然大怒或是下口咬断自己脖颈的情形,都没有发生。
岑拒霜望着太子渐渐离去的身形,明黄的蟒袍染着浓重的夜色,挺直的背影孤高而决绝。须臾间,她觉着呼吸之时五脏六腑都在隐隐发着疼,不知是她在疼痛,还是他的。
长痛不如短痛。
岑拒霜想着,他走了也好。像太子这样高傲从不低头的人, 她如此出言中伤他, 他怕是不会再回头了。
娘亲说得对,世间好物不牢靠, 彩云易散琉璃脆。
只是娘亲后面还说,正因如此,才要珍惜现在拥有的东西, 莫问前程。
岑拒霜攥着锦衾一角, 微微颤抖的身形有些脱了力。
什么道理也好, 她唯一能明晰的是, 她是一个没有前路的人, 不知会在何时死去,也不知会在人世逗留多久,这样飘摇无定,像是风雨里的一盏灯,若是企图想要携着另一人走向终点, 她怕是只会半道而废。
她比谁都清楚离别之痛,生死之苦。
而她这一辈子自出生起就预料了死亡,预料了与所有人别离。
这般想着想着,她终是因神思困顿昏睡了过去。
岑拒霜睡得并不安稳。
除却病痛缠身,她觉着夜里格外的冷。
琉璃彩窗外,夜半风声逐而疏狂起来,拍打在窗棂处,吱呀作响。纵是紧阖了窗,仍能够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寒凉从那缝隙里袭来,侵入骨髓里,她下意识拢紧了被子,将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
却是踢到了被窝里放置的手炉。
手炉是他留下的,虽是有些温了,但还残存些许暖意。
岑拒霜循着手炉的温度,紧忙将其抱在怀里。
一夜便这样勉强过去,连着梦也是断断续续的,破碎不堪的画面都织不成一个完整的梦境,她好些时候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之中。
屋外忽有极轻的雪声传来。
是来人踩在软雪里的窸窸窣窣声响,其间还有着叮铃咣当的清脆音节,她尚未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时,虚阖的眼皮察觉榻前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岑拒霜睁开眼时,只见太子甫入寝殿,那墨发上沾染了点点风雪,眉眼也落了些许飞白,他怀里正抱着一皮奁莹白色的东西,随着他的步伐,皮奁里的物什来回碰撞得丁零响。
待太子走得近了,她才发觉太子这皮奁了装满了同心佩,玉身之间挨挨挤挤地堆叠着,每发出相叩的声响,岑拒霜都怀疑这皮奁里的玉都碎了一遍。
“喏,孤拿了好多,你随便摔。”
太子面无表情地把整个装满了同心佩的皮奁放置在案头,甚至好心地把小案挪到了她伸手就能够着的位置。他又再从怀里拿出一对绒皮手套,随手丢到了岑拒霜的跟前。
“这鹿皮手套你戴着,别划伤了手,又在那里哭着闹着血怎么止不了,孤可不会帮你。”
岑拒霜望着满满一皮奁的同心佩,还有那双鹿皮手套,视线反复在这两者间横跳。
太子专门给她弄了这么多同心佩,让她慢慢摔?
岑拒霜也不知他是有意报复昨夜她的行径还是作何,此番她结舌道:“殿下,这太多了……我,我摔不完。”
太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摔不完,就慢慢摔,什么时候摔完了,孤就让你走出这寝殿。”
岑拒霜偷瞄着他慵懒的神色,不似昨夜那般冰冷,让她有些猜不透。
这是什么新型惩罚?用摔玉来惩罚她这个体弱无力的病人?
虽然有些肉疼这暴殄天物的行径,但岑拒霜依旧没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试探着这沉甸甸的皮奁,这样的小动作被太子尽收眼底。
“哦对,孤那里还好多,这一箱只是冰山一角。”
岑拒霜想着自己若真要摔完这一箱,只怕胳膊都快废了,她不禁嘟囔着,“殿下……你这是在欺负病人。”
太子没有否认,那对瑞凤眼微微眯起,“孤想了一夜。”
岑拒霜问道:“想了什么?”
太子摩挲着皮奁里的同心佩,指节嗒嗒地敲击在那玉身上,他的嗓音不疾不徐,“孤这个人生平没什么爱好,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强人所难,别人越是不愿什么,孤偏要强加他什么。毕竟孤除了杀人,也没别的兴趣,所以想来想去,如果杀不了一个人,那就只好强人所难了。”
岑拒霜怔怔地看着他,“殿下的意思……”
太子发出冷笑,“你嫌孤烦,孤偏要留在你身边。”
岑拒霜抿了抿唇,反其道行之,“那我也想了一夜,我现在不嫌你烦了。”
话音落时,她晃眼见着太子近了身形,那双眸子正幽幽盯着她,压沉的视线逼得她屏住了呼吸,那惯来锐利的眼神仿佛在剥开她的表皮,想要窥得她的内里,剖出她的真实想法。
“小骗子。”
良久,太子轻声说着起了身,“你不是嫌孤烦,你只是想让孤走。”
一语中的,岑拒霜埋下了头,眼神闪躲起来。
再一抬眼时,太子已是离开了,徒留空荡荡的寝殿,还有铜盆里方生起的炭火,散着暖意。
……
浑浑噩噩的又过了好些日。
岑拒霜只觉自己入睡时间越来越长,即便很不稳定,时常惊醒。她总觉得自己像是篱笆里正在枯萎凋谢的花,步步走向终局。
陈御医每日配的药,她虽也在用,但见效甚微,并不见有半分好转。那苦涩的药味似乎只是提着她最后一口气,不让她早早步入鬼门关。
起初太子还会在书房批复奏折,忙完了才会过来看她。到后来,许是她的病况不见好转,太子索性将书案搬至了寝殿,日夜对着她的病榻,还美其名曰:“孤这张举世无双的脸,你不多看两眼是你的损失。”
岑拒霜已是没有力气和他争执什么了,她既送不走这尊大佛,也无言反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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