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太子待她愈是体贴入微,她心里的难受和愧疚就愈发沉积,日日苦着痛着、难挨着。
某一日她醒来时竟是在想,若她真的病死了,倒也算是一种好事。
这样可怕的念头泵出的刹那,迅然在其脑海里生根发芽,岑拒霜紧忙遏制了自己轻生的想法。
在这之后,她病得更加严重了,好些日高烧不退,吓坏了东宫上下。
好在陈御医医术了得,又为她抢回来了半条命。
陈御医为她诊脉后,止不住地叹息,“微臣同姑娘嘱咐过,忧思伤身,您怎么就不能听微臣一二呢?”
岑拒霜默然不语,不知该作何回答。
*
是日,正逢殿外雪休,晴光尚好。
太子未在东宫,岑拒霜瞥见一抹妍丽的身影入了寝殿。
“拒霜!拒霜你终于醒了!”
宁妍满面的喜色,雀跃的步子几步奔至榻前,“自从你病了,我来了东宫好些次,每次来都瞧着你在休息,不敢出声打扰你,我便回陵乐宫了。这次来得正好,终于能和你说说话了。”
岑拒霜不好意思地朝着宁妍一笑,“实在抱歉……我这身子一睡便是好久……”
“你我之间何必那么生疏?”
宁妍望着她惨白的脸色,觉着那眉宇间的淡淡愁色有些异样,“拒霜,你这是怎么了?我与你几月不见,我总觉得你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脸色这么差?不如与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上你一二?”
岑拒霜摇摇头,“不过是缠绵病榻久了,精神也大不如从前了。”
宁妍看着她陷入了沉思,不多时,她恍然道:“会不会是你整日待在这屋子里闷坏了?我可记得你最爱出去玩了,今日外面还不算冷,不如我带着你就在这东宫走走吧。”
岑拒霜正想婉言拒绝,但没想到宁妍的行动力堪比太子。
得来陈御医的允可后,宁妍足足把岑拒霜裹成了一个绒球粽子,又差宫人把岑拒霜小心翼翼地放置在轮椅上,确认岑拒霜不会受到屋外寒意影响后,宁妍推着轮椅往殿外而去。
“京城每年冬时都冻得不行,我有幸在腊月去过南境,那里四季如春,冬日都极为暖和,也不用裹着厚厚的裘绒。不过京城的雪景煞是好看,就这一点好处,胜过很多地方。”
宁妍说着,岑拒霜坐着的轮椅已被推至了雪地里。
皑皑白雪覆过青瓦红墙,放眼看去,天地一白。日光照彻下的雪色泛着金光,折出五光十色的线,晕在高高耸起的檐角。
“雪……真的很美。”
唇畔的白雾飘散着,岑拒霜喃喃自语,望着眼前雪景,一时出了神。
� 她自小就喜欢这样白茫茫的雪景,奈何她从未接触过冰凉的雪,每每只能拥炉而眠,瞧着同龄的稚子在雪地里打雪仗,嬉笑打闹。
恍惚之际,宁妍忽的问道:“对了拒霜,我上次给你配制的蛊虫解药,你没用吗?”
岑拒霜愣了愣,“宁妍你怎知……”
宁妍推着她在雪地里徐徐行着,“二哥一回京就找我要了解药,我还奇怪你那里的解药份量不算少,怎么会来找我要。”
岑拒霜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话,“太子?”
宁妍确然点点头,“是呀。”
岑拒霜有些迷惘。
太子找宁妍要了蛊虫解药?他不是不愿意解蛊吗?为何又会去找宁妍要解药?
错杂的思绪缠绕着,她如何也想不通。那会儿她一心想要解蛊,太子明明表现得极为强势,因她牵念着解蛊离开他的事而大发雷霆,怎的这会儿他又突然转了念头?
抬眼时,岑拒霜见不远处,太子正朝她步步走来。
翻飞的雪泥溅落在那金黄的袍子上,沾湿了好许,落下几许雪水痕迹。他望着宁妍带她在这宫里四处走着,似是有些意外,移近的步伐不知觉地加快了些许,眨眼已是近了她跟前。
宁妍识趣地把轮椅交给了太子,抽身离去,“二哥你回来了啊……正好我在带拒霜散步,那就交给你了。”
身后推着轮椅的人变作了太子,岑拒霜平缓的心绪又再忐忑起来。
两人都没有出声,唯有车轱辘行过软雪的轻响拂过耳畔。
少顷,岑拒霜瞥见雪地里一高一矮的两道影子,随着他推动转向,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但因他未放开的那双手,两道影子始终相连着。
她轻启着唇,“我……有话想跟你讲。”
太子听着她的嗓音,歪过头看向她。
一个念头闪过,难道她终于要向孤坦白心意了?
第73章 敞怀 “你能再亲亲我吗?”
雪落无声。
太子推着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车轱辘吱吱呀呀的声音没入雪痕里。
她呵着唇边的白雾,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覆着柔软裘绒的衣下,两只手交叠在一起, 食指紧紧相捏, 岑拒霜好一会儿才出了声。
“听宁妍说……殿下找了她要蛊虫的解药。”
“怎么?”
太子的嗓音从头顶而来,岑拒霜背对着他,无法看清他的神情为何,她只能瞥见身侧的影子。他峻拔的身形正立于她身后,抬起的胳膊像是环住了她的所有,龙涎香的气息随着寒风拥来,她杂乱的心绪安定了不少。
“殿下当初不是不愿意解蛊吗?如今又是为何……”
太子冷笑一声,“孤想解就解, 不想解就不解。当时不想, 现在又想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岑拒霜闻言, 敛眼盯着自己衣襟处的花纹,鲜红缎子织成的图样尤为惹眼。这些都是她在东宫时太子赠她的衣裳,他极其喜欢这样的红, 红色向来张扬恣意, 在他身上显得更甚。
她说道:“殿下做起事来好恶随心, 从来不会在一件事上反复横跳。”
太子似是没在认真听, 岑拒霜只觉她披散着的头发在被他一一挽起, 旁边尤珠见状三两步走来,递给太子一把檀木梳。
太子持着木梳,望着那如瀑垂落的青丝,耐心地将拢在手心的柔顺乌发梳着,她发间的淡淡馨香落在他的指尖, 少了几许终日闷在屋里的苦涩药味。他饶有兴致地玩起指缝间滑过的发丝,又有模有样地学着她平日挽的发髻,试图将之梳起来。
“小骗子,只允许你骗孤,不允许孤不说真话?”
岑拒霜低声说着:“我……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太子没再说话,他尝试很多次挽起各式各样的发髻未果后,选择了最简单的法子,只是把她的乌发盘成小小的一团,又拿出袖中的发簪插入其间。若是放在素日里,她的发髻散了一块他还能勉强复原,这样从头梳起,倒还是第一次。
看来他以后要跟着尤珠多学学。
没了披散的青丝遮掩,她光洁的后颈就此露了出来,细长的部分白如羊脂。
岑拒霜下意识抬起手想摸着太子为她挽了个什么样式的发髻,她的手甫从裘绒里伸出来,便被太子稍显蛮横地塞了回去,没能摸到。
“小没良心的,这么不相信孤的手艺?”
太子侧过头看着,她这般简简单单地梳了个发髻,倒显得有些俏皮可爱。
岑拒霜不明他要做什么时,忽听闻耳畔传来细微的丁零声音,这声音极为耳熟,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太子手里捏着的物什时,脖子蓦地一凉。
银制的长命锁佩在了她的脖颈处。
他低垂着头,温热的鼻息扫着她的后颈,他认真系着长命锁的红绳,像是怕这细细的红绳不牢靠般,太子捻着绳的两端,重复打着结一遍又一遍。
“孤从侯府里带来了这长命锁,岑侯说,这长命锁自你出生时就跟着你。”
“孤想要你长长久久地活着,活在这个世上。”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却字句沉重。
岑拒霜只觉心口如有钝器,一击重重叩在了她最为柔软的地方,她的眸子随之发酸起来,温热如涌。她今年及笄不久后便没再戴着长命锁,按照习俗,及笄后不再有病痛缠身便可取下这锁,故她也没太在意这东西去了何处,也从未想起再戴上它。
太子已是从她的身后绕到了跟前来,他俯身将她颈前的长命锁打理得齐整,细小的银铃拨回正位,极为小心。
岑拒霜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再也没能忍住紧绷的心防,撇开裹着的裘绒,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他。
“可我真的很害怕……”
她哽咽说着,满是泪痕的面容埋在太子怀里,他身上的体温熨帖着她的所有,一并安抚着她不安的心。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在她明白死亡带来的苦痛那年,她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偏又在今此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寻求到了余生所向时,她在渐渐走向死亡。
父母故去后的五年里,岑拒霜从未想过将来是什么模样,大约便是待在那不会有一丝危险的小屋子,所有人都会小心着她的一行一止,她陪着谁也好,嫁给谁也罢,或是养些面首在身旁,她都不会轻易离开原地。
唯有他,也只有是他,把她带出那间封闭的、安全的屋子,走向她鲜有涉足的世间,一切开始变得鲜明,变得有趣,让她为之沉醉与欢愉。
害怕死亡,是因为知悉了世间美好,甘之如饴,又脆弱易碎。
“你不会死的,孤比谁都相信,你不会死的。”
太子紧紧抱着她,周身的血肉温暖着她温凉的身躯,又像是想让她感知到他的存在,他反复抚摸着她后背的脊骨,浓烈的情绪包饶着她。
她听不见周处的任何声音了。
唯有他胸腔里强而有力的心脏,一下又一下跳动着,落在她的耳畔,无比真切。她倏地知晓,她从来都是盼望着这样强烈的回应,拥抱也好,深吻也好,她想要一个回应,能够让她感知到自己是活在这个世间的。
岑拒霜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扬起潸然的面庞望着他,“你,你能……再亲亲我吗?”
太子一本正经地说着,“孤问过御医了,你现在身子太差,养好了才能亲。”
岑拒霜听罢瘪着嘴,眼里抑制不住失望,“我怎么没听陈御医这样说……”
话音落时,眼前明黄色的影子低了下来,他弯腰吻在了她冰凉的唇畔。
不像是从前炽烈的亲吻、久久相抵的交缠,太子的动作放得极轻,轻得像是落下的一片雪,他碰了她的唇两下便分开。他的气息弥散在她身前,只持续了短短时刻,在她想要贪恋得来更多时,他却抽身离去了。
岑拒霜怔怔地看着起了身的他,“你……你怎么就不亲了?”
太子唇角勾起玩味的笑意,他抬手把她滑落在腰间的裘绒重新披上,“原来你喜欢更久些的?”
岑拒霜不服气道:“是你这次也太短了!”
远处一众东宫侍卫跟着玄序趴在墙檐上听到后,险些一个没注意,从落满雪的琉璃瓦上摔了下去。旋即玄序干咳两声,从怀里掏出自己记录簿上写着的各项任务,一一打发走了一众,将周处闲杂人等清理得一干二净。
太子指节系着裘绒的动作一顿,他瞄了眼身后墙檐上鸡飞狗跳的一众,后者似是感受到了他生寒的视线,一溜烟地散没了影,眨眼的工夫,原有的位置只有散落的雪粒子滑落着。
太子望着跟前气鼓鼓的岑拒霜,他顺手自她下颌摸到了她湿漉漉的脸颊,肆意揉捏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岑拒霜忆及太子之前的行径,有板有眼地学了起来,“我不听,我也要记欠条。”
太子嘁了一声,“小没良心的,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孤看你啊,再惯着你点,你要飘上天了。”
此间时辰,本是晴好的天光敛入了沉沉阴云里,细密的雪又再纷纷扬扬地飘落起来,碎琼乱玉落在二人身上。
岑拒霜攥着身上披着的厚厚裘绒往外撇了撇,伸出病白的手往半空中,那薄薄的雪片在她的掌心顷刻消融,她眨了眨眼,什么也没瞧见。
她眸底掠过一丝失望,缩回发凉的手于裘绒里。
却见太子躬身从雪地里挖起一捧雪递给了岑拒霜,他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将一众遣散的玄序身上。
“扔他。”
岑拒霜颇觉意外地看着太子,她会意后,尤为欢欣地接过太子手里的雪。
被挼成一团的雪冰冰凉凉的,握在手心里的感觉和她所想还有些出入,初时并不那么冰冷,但拿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她的双手就快没了知觉。
“再不扔出去,就化了。”
太子在旁催促着,岑拒霜抬眼正瞧见一脸懵然的玄序,抬着胳膊费力朝玄序的方向扔了过去。
她想着儿时那些打雪仗的小孩子,心跳扑通扑通加剧起来,带着几分激动地将雪球扔了出去。
奈何她力道不够,又是第一次玩雪没什么经验,那雪球在半空就散成了好几块碎雪,根本没能够得着玄序。
虽是如此,岑拒霜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眸中掩饰不住兴奋的光芒。
一道灰色的影子从跟前冲了过来,玄狼向来跑起来极快,玄序还没反应过来,玄狼爪子刨起来的雪已是溅落了玄序一身。待做完这样的“偷袭”,玄狼蹬着腿便跑回了太子跟前,摇头晃尾的一副想要邀功的模样。
玄序瞄了眼自己身上散落的雪粒子,忍不住朝着太子这边哀嚎道:“殿下!你们三打一,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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