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拍了拍二花的背,“二花,起来站好。”
二花抹掉眼泪,听话站在一旁。
李先生扶着床头起身,动作不太利索,利爪掰断了两根朽木,然后颤巍巍往下跪拜。
云青岫即刻伸手相扶,“李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一道荒息比她更快,强硬托起李先生,让他不得不站着。
裴宥川侧身挡在云青岫面前,压下她的手,冷淡瞥向李先生:“有事就说。”
“尊上,玄微仙尊。”李先生朝两人拱手,微微躬身,视线滑过云青岫时,神情复杂,“老朽的确有事相求。”
“二花天资好,机灵能吃苦,是块修行的料,老朽想为她谋个前程。若您二位瞧得上这丫头,能否留她在魔宫效力?”
话虽然是对着两人说,李先生却一直在等云青岫的回答。
他修为不高,看人却很准。魔主对这位师尊,极为相护,言听计从。
二花瞪大眼睛,脑子只剩空白。
“先、先生,你你你说云姐姐和哥哥是……”
李先生一记眼刀飞去,呵斥道:“住口,不许插话。”
二花紧紧闭嘴,脑子还晕乎乎的,像在梦中似的。
裴宥川的神情不辨喜怒:“师尊喜欢她?”
云青岫自然愿意照拂这个机灵的孩子,但施凛的事还历历在目。
沉吟片刻,她委婉道:“二花是个机灵懂事的孩子,这些时日帮了不少忙。”
脑袋晕过一阵后,二花清晰意识到,她的命运是否改变,全凭当下这一刻。
柳溪镇是平静的,也是不起波澜的。留在镇上,她至死都是低阶魔修,坐井观天。
外面的天地广阔无垠,容得下她的傲气,也容得下一颗野心。
她顾不上李先生的训斥,笔直跪下,目光灼灼而坚定,眼底是少年人掩饰不住的勃勃野心。
“我愿侍奉云……仙尊与尊上。我不怕吃苦,仙尊与尊上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裴宥川静静看她片刻,不知想起什么,神色略微松动。
“年纪不大,野心倒是不小。”他扯了扯唇角,“既然你能入师尊的眼,回魔宫后,便侍奉左右。若有异心――”
窗边养着一盆野花,几日无人打理,依然生机勃勃。魔息压下,野花瞬间枯死零落成灰。
“你与柳溪镇,如同此花。”
李先生看得胆战心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二花抖了一下,背脊挺得更直,掷地有声道:“是!”
…
秋雨细密,寒意丝丝缕缕。
李先生得知自己只有五日可活,上午进山采药,午后在古槐下教孩子们修炼。
他过得与从前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只是采的药比以前多,为了多留些药包给镇民们。
第六日清晨,他注视着一群孩子们。
有嚎啕大哭的,有哽咽抽泣的,二花跪在床榻边,珠子般的眼泪滚落,她抿着唇,倔强地不哭出声。
李先生知道,她在斗气。
气他不肯在离世前,认她为徒。
“有什么可哭的?”李先生轻轻笑着,“我死后,身躯化作荒息归于天地,往后你们遇见的风啊,云啊,都有我的一份。”
“如今世道乱得很,今日安稳,明日指不定就打起来了。你们都得用心修炼,才能在这样的世道里护着自己,护着家人,明白没有?”
孩子们都哭着点头。
栓财哭得最大声:“先、先生……我以后一定做最厉害的魔将!”
福妮哭着拆他的台:“你做屁的魔将,都没学会引荒息入体,先生讲学,从来都不好好听……”
栓财哭得更大声了。
李先生笑得摇摇头,摸出几枚乾坤戒,分别落在孩子们手里。
“我攒的东西都在这了,师生一场,这是赠你们的礼。”
他的视线移到二花身上。
“二花,还在气我不肯收你为徒。”他抬起枯瘦的手,收起利爪,抚摸她的头,“你还小,不懂。”
“魔宫中大能众多,如果将来哪位贵人看得上你,愿意收你为徒,那才是前途无量。你认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做师父,不值当。”
二花拼命忍,还是没忍住哭声,一双眼睛被水光洗过,满是倔强。
“我不管,你答应要收我做徒弟的!”
“我反悔咯,你能拿我怎么办?”李先生哈哈一笑,目光慈爱,“往后,你就叫丹歌,去飞吧,飞到最高最远的地方去。”
慈爱目光与笑声化作一缕荒息,归于天地。
孩子们跪地哭送,丹歌伏在床榻边,脊背发颤。
“师父、师父……”她极小声唤着。
屋外秋雨渐急。
柳溪镇在连绵秋雨中办了一场白事,李先生的衣冠被葬在了风景秀丽的山间。
镇民与孩子们都前去祭拜。
裴宥川撑着一把竹纹青伞,为云青岫挡去风雨。
泣音融在秋雨中,更显得哀寂。
她伸手接住一丝秋雨,水珠从指缝滑落,难以留住。
云青岫忽然开口:“扶光,三百年间,你有替我立过坟吗?”
“不曾。”裴宥川目光深幽,“我当时想,师尊的神魂俱碎,那就重塑,身躯消散,便寻找新的……总之,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找下去。”
…
李先生逝去后,镇子似乎并无不同。
只是,少了一位会耐心治病的赤脚郎中,古槐下少了古板催眠的讲学声。
云青岫继续教孩子们修炼,裴宥川会时不时指点他们一二。
二花从前是最专注的,如今偶尔会走神,听见“丹歌”这个新名字,总是要伤心一阵子。
结束当日讲学后,云青岫将她留下。
丹歌脑袋低垂,闷闷道:“仙尊,对不起,我最近不够专注。”
“你知道李先生为什么替你取名‘丹歌’吗?”云青岫拉她坐下,语气温和。
丹歌摇摇头。
“丹歌是鹤的别称呢。”云青岫微微一笑,“李先生希望你做遨游天际的鹤,而不是流连往事的家雀。”
丹歌如被重击,恍惚片刻,目光渐渐褪去稚气,坚定起来。
“仙尊,我明白了。”
“不必叫我仙尊,像从前一样就好。”云青岫捏了一下她长有魔纹的脸颊。
丹歌定定看她一会,见裴宥川不在,猛地抱住她的胳膊,终于露出笑容:“云姐姐!”
这日以后,丹歌又成了从前那个活泼机灵的少女,她修炼刻苦,修为提升很快。
生活很安宁,云青岫偶尔会恍惚。
这样的日子,太像她向往中的隐居生活。
离大婚之期还有两日时,裴宥川忽然说要带她去个地方,还选在入夜时启程。
朴素车架驶出小镇,车檐的金铃已被取走,一路上听见各种虫鸣唧唧。
云青岫见柳溪镇已消失在视线外,问道:“扶光,这是要去何处?”
裴宥川避而不答,只微微一笑,道:“想邀师尊去看一处奇景,去到便知道了。”
第68章 “我想邀师尊同游。”
云青岫没想到, 裴宥川所说的奇景在东荒主城。
之前所见的东荒主城肃杀冷峻,此时夜色如墨,红月当空, 街道两旁悬满花灯, 行人熙熙攘攘。
花灯下,成双成对的男女牵着手,皆戴着形色各异的妖鬼面具。
两道身影从云青岫身旁掠过, 女子裙摆荡开涟漪,男子衣袍随风轻扬。
“今年要是没拿到九十九朵金花, 我可不同你成婚。”
“好!今年必夺下九十九朵金花,如果不成, 你就打死我!”
女子扑哧轻笑:“呆子,我胡乱说的, 这么多你如何赢来?”
高大男子拍拍胸脯:“你想要的,我怎么也得弄来, 你只管等着收金花就是!”
云青岫望着消失在人潮的身影, 眉眼柔和,露出浅淡笑意, “这是什么节日?”
一个面具递来。
不同于街上各色妖鬼面具,是幅垂眉敛目的菩萨像。
“今夜是东荒特有的月夕佳节,黎明时分, 还有每年一度日月重叠的奇景。我想邀师尊同游。”
裴宥川戴着一幅银质面具, 只露出下颌与微弯薄唇。
修长漂亮的手掌朝上摊开, 递向云青岫, 作出邀请姿态。
见他所戴的面具, 云青岫有一瞬恍惚,这是她当年送出的拜师礼。
昔年瘦弱年幼的孩童, 已经长成了身姿挺拔的青年。
云青岫戴上面具,握住他递来的手,笑道:“好。”
…
东荒主城内花灯光影浮动,摊子沿街开满,街边摊贩吆喝着各种游戏,摊子上皆摆着金光熠熠的花朵,花瓣上海嵌着细小的黑晶石。
有摊主正在为外地而来的伴侣讲解金花用处。
“这金花用处大着呢。黎明前,谁手中的金花组多,便能登顶踏仙山,赏日月交叠的奇景,还能在山巅的龛树立誓结下姻缘,永生永世都不会分离……”
一袋钱币放到摊上,银面青年打断了摊主的话:“玩法是什么?”
摊主眼睛一亮,指了指身后水镜结成的镜笼,热情道:“一百钱币换一罐琉璃珠,可注入荒息到琉璃珠内,射中莹虫便可赢金花。”
“若是砸中水镜,整局便结束了。”
笼中闪烁荧光的小虫飞舞,移速极快,穿过交错水镜时,瞬间就出现在另一处。
“郎君请。”
摊主掂了掂沉甸甸的钱币,捧来五罐满满当当的琉璃珠。
云青岫拈起一颗,察觉这琉璃珠比寻常的更加脆弱。
注入的荒息只能恰到好处,且要兼顾力度与飞行速度。飞得过快,会砸中水镜,飞慢了会碎开。
总而言之,对普通魔修来说,并不是容易事。
一旁,已有好几人败下阵来,嚷着老板黑心。
摊主嘿嘿一笑,闷头收钱,搓手道:“各位郎君女郎,这游戏太过简单,如何能证明你们之间情比金坚呐。不如再来一局?”
绿衣郎君摆手:“不来了!你这碰到一次水镜,整局就不作数,这不是给你白送钱?”他转而对裴宥川道,“道友,你快快把钱收回去吧,这就是在坑人呢!”
摊主阴阳怪气:“哎哎小郎君,你射不准,倒怪我黑心啦?我这摊子可是上不封顶,不像旁的,顶多赢个几朵。”
绿衣郎君抄起袖子就要打架,被同伴使劲拉住:“不能打啊!今夜寻衅滋事要被逐出城的!”
摊主叉着腰,愈发趾高气扬。
裴宥川淡淡道:“你的摊子有多少金花?”
“五十朵金花。”摊主捧着五罐琉璃珠,笑眯眯道,“这笼中正好五十只莹虫,郎君射中多少,我就给多少。”
裴宥川随手一抓,琉璃珠在罐中叮咚弹跳。修长手掌摊开,不多不少,正好五十颗。
“余下的不必了。”
摊主迅速收起,生怕他反悔似的,并热情夸赞:“郎君的气度,令人折服啊。”
一番好意无人领情,绿衣郎君脸都绿了,嘀咕道:“装得越狠,脸丢得越多。”
方才被坑的人都聚过来,交头接耳,等着看热闹。
有女郎与云青岫搭话,好奇问:“道友,你家郎君练过这个?”
荒息徐徐注入琉璃珠。
云青岫姿态从容,摇头道:“大概没有。”
不知听见什么,裴宥川倏地扭头,灼灼视线落在云青岫身上,指尖一弹,琉璃珠如流光射出。
莹虫化作点点流萤。
交头接耳的人群静了片刻,绿衣郎君不屑道:“就那样吧,一开始谁射不中?”
“可他刚刚是盲射啊?”
绿衣郎君一哽,嘴更硬:“那又怎样,运气好罢了!”
裴宥川指尖轻抬,荒息注入十颗琉璃珠。
搭话女郎一惊,忍不住“哎”一声:“这珠子脆弱,都注入荒息,不一次性射出去就会碎的。”
话音刚落,琉璃珠骤然掷出。
珠子折射各色花灯,光影交错间,莹虫化作流光消散。
人群静了下来,摊主瞪大眼睛,一口老血哽在喉中。
整整十一朵金花啊!
女郎瞳孔轻颤,小声道:“……这叫没练过?”
云青岫颔首:“水镜折射路线固定,了解莹虫移速后,只需稍加观察便能预测出现在何处。要射中并不算难。”
她拈起一颗,没有注入荒息或灵力,手腕轻甩,琉璃珠又撞出一道流光。
女郎默默后退两步。
人群都默然,用一种敬畏的目光看向两道身影,难怪能凑一块呢,恐怖如斯。
裴宥川轻轻一笑,传音道:“还是师尊厉害。”
荒息注入余下的琉璃珠,他随意扬手掷出。刹那间,无数荧光飘浮,如同下了一场流光溢彩的雨。
绿衣郎君半晌回不过神来,崩溃道:“我们玩的是同一种吗?”
摊主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视线发黑,忍着一口老血,颤巍巍递出五十朵金花,牙都快咬碎:“恭喜郎君,贺喜郎君,五十朵金花,您收好。”
裴宥川接过那捧花,转而递给云青岫。
“赠给师尊。”银面后的黑瞳盛满笑意。
她接过金花,莞尔道:“很漂亮。”
灿金之色映着垂眉敛目的菩萨像面具,愈发慈悲柔和。
两人携手离去,留下静默的围观群众。
一人忽然开口:“今夜的头名,定是这两位的。”
…
沿街的摊主们从笑容满面变得苦哈哈。
裴宥川所过之处,从无败绩。
金花以特殊材料锻造,很轻。云青岫从单手拿,到双手抱着,最后不得不收入了乾坤袋。
实在是太多了。
前方又是一阵喧闹。
无常幻象镜中映出刀山火海的景象,入镜的郎君或女郎都为了山巅那片金花,各自施展神通。
白衣银面青年如风掠过,踏平利刃,徒手捏碎咆哮炎龙,踩着它庞大身躯登上山巅。
幻象镜破碎,又是一捧金花送到云青岫面前。
刀子般的视线唰唰飞来。
云青岫将其收入乾坤袋,轻拽裴宥川,“足够了,去逛一会吧。”
再赢下去,真要引起众怒了。
裴宥川反手回握,五指嵌入她的指缝,笑吟吟道:* “听师尊的。”
众摊主纷纷松了一口气,恨不得将两人立刻撵出城去。
两人在街上漫步闲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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