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谢倦安挥剑千万道,结界纹丝不动。
云青岫从齿间挤出一声低喝:“走,去护阵!”
裴宥川微微扬手,掀起魔息筑成囚笼,将观礼之人尽数围拢。
微微一笑道:“礼还未成,宾客怎能先离去?”随后瞥了眼巫祝,“继续。”
巫祝依然庄重肃穆,高声道:“三拜彼此,愿生死与共,永不分离。”
云青岫手持灵香,脊背不受控制,一寸寸弯下。
无间渊旁,燃尽灵力的修士被魔息反噬,重伤飞出。
祭台下,亲友同门被魔族围困。
这样的情景,与第一世的仙魔之战何其相似――日月无光,天地倾覆。
金冠下,流苏晃动。
云青岫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清明。
低声唤道:“玄天镜,助我。”
一道璀璨的灵光飞出,玄天镜悬浮于空中,灵光如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
玄天镜与无间渊旁的聚灵阵相连,磅礴的灵力与倒灌的魔息抗衡,修士们压力骤减。
灵气涌进云青岫体内,焚心蛊发作,灵脉如同被生生撕碎。
她忽的吐出一口血。
祭台覆盖霜雪,血溅落地面,似点点红梅。
鲜红衣摆在狂风飞舞,云青岫的神情没有因剧痛有一丝改变,随手扔了繁重金冠。
原本跌落的修为排山倒海般回来,甚至节节攀升,连天雷都来不及劈下。
化神、炼虚、渡劫……飞升。
昏暗天幕之上,七星相连,华光流转的登仙阶正在浮现。
登仙阶外,天幕裂开无数狭长幽暗的缝隙。
黏腻阴暗的域外天魔虎视眈眈,伺机撕裂天道,降临此界。
弥珍动作一滞,喃喃道:“这是已飞升了?”
“不完全是。”姜白溯咳出一口血,气息不稳,“她的修为已至飞升境,但还未登天阶。”
弥珍一记灵潮轰开偷袭的魔修,瞳孔震颤:“所以,她真修成了太上忘情道……”
姜白溯望向祭台上的云青岫,没有金冠遮掩的面容平静无澜,眉目温然,似累世受人香火,平等怜悯每一位苍生的神像。
他怔然片刻,声音低而轻:“是,她已得道。”
七情六欲皆已堪破,了无执念。
…
灵潮与魔息对撞,祭台倾倒,天塌地陷。
玄天镜已被打落。
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幕中,两道身影打得昏天黑地,倾尽全力不曾留情。
谢倦安与萧灼死守无间渊旁的聚灵阵,魔息无休止涌来。
身后,同门死伤惨重,入眼尽是血色。
弥珍半跪在地,领着无数阵修,拼命修复镇压无间渊的禁制。
刚修复一重,就碎好几重。
“我艹你大爷……没完了!”她咽下喉咙里的血,急得眼睛喷火。
咔嚓――
禁制完全破碎。
众人一怔,仰面见遮天蔽日的魔息咆哮卷来。
萧灼直迎荒息,声音蕴含灵力,远远回荡:“乾山弟子听令,结阵,死守仙州!”
徐月眼瞳化作赤金,翅羽从身后生出。
清越啼鸣接连响起。
华美的朱雀翅羽接二连三展开,如螳臂当车,毅然对上魔息狂潮。
谢倦安手持濯雪剑凌空而起,劈开魔潮。
所有修士祭出各自神通,为了身后的仙州,为了亿万生灵,无人后退。
天幕之上,仙魔大战临近尾声。
灵光凝成千万金丝,将裴宥川困于其中,一身喜服血迹斑斑,黑鳞从颈侧生到了颊边。
完全接受天魔传承,又无入仙骨相互制衡,他已经逐渐异化。
i丽俊美的面容染了血,更显妖异。他放弃抵抗,惨淡一笑:“能死在师尊手下,也好。”
裴宥川闭上双目,等待藏玉剑刺入。
但等来的却是避开心脉的一掌。
被金线束缚的殷红身影似陨星坠下,砸至祭台,掀起无数烟尘。
天雷阵阵响起,华光流转的登仙阶终于完全凝成。
玉雪长阶破开阴云,展现在世人面前。
裴宥川自烟尘中仰头,目眦尽裂,挣扎着想阻拦云青岫踏上,身上的金线越缚越紧,勒进血肉。
不杀他,却要弃他而去。
对他处处迁就,万般怜惜,最终说放下就放下。
世上怎会有这样狠心的人?
浓烈的不甘化作怨恨,裴宥川双目赤红:“师尊!你答应过,你答应过永不离开……你若走了,我便杀尽仙州――”
话音戛然而止。
裴宥川直勾勾盯着那道天梯,不仅是他,所有人都心中大骇。
登仙阶从中断开,玉阶残损。
弥珍的灵力近乎耗光,见此情景崩溃大吼:“他二舅爷个腿,这特么是断的!断的怎么飞升?!”
云青岫依然平静,手持藏玉剑,望向苦苦支撑的同门。
滔天魔息下,乾山弟子与低阶修士接连重伤陨落。
萧灼将徐月护至身后,那双漂亮翅羽白骨森森。
云青岫合上双目,抬手召起玄天镜,灵气从八方汇聚,无穷无尽涌入体内。
直到灵脉寸断,灵海破碎也不曾停下。
乌发随红衣飞扬,素白面容无悲无喜。
毕生修为与灵力汇于剑锋,一剑挥出!
仙州与阴鬼蜮上方同时落下一场灵气所化的雨。
仙人自戕,庞大灵力洗涤两界,修补破损天道,重塑断裂天阶。
裴宥川脑海只余空白,天地陷入寂静。
瞬息之间,被拉得极为漫长,长到无数繁杂的念头涌起又杂乱地消失。
长到他忽然想起了刚修剑道时,云青岫为他展示浮生九剑。
他问:“师尊,为何只有八式?”
云青岫笑答:“最后一式名为‘万物生’,这一式你不必学,为师就不展示了。”
裴宥川终于明白,为何云青岫从未用过这一式。
一仙陨落,万物生。
无间渊内魔息消逝,只余深不见底的狭长裂谷。
伤者痊愈,死者复生。
在模糊的视线中,裴宥川看见红衣身影持剑朝他走来。
他微微眨眼,积蓄在眼眶的水光砸落,视线终于清晰许多。
云青岫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似随时要羽化而去,藏玉剑失去灵光,被她反手掷于地面。
感应到剑主将逝,剑身哀鸣,颤动不止。
冰冷的手抚上裴宥川的脸,轻柔拭去滚落的泪光,又抚过横生黑鳞。
云青岫平静注视他:“扶光,自遇见你第一天起,直到今日此刻,我从未对你起过杀心。”
裴宥川的唇颤抖着,泣音堵在喉间。他想说话,有无数的话要问。
汹涌的情绪往上顶,唇舌僵硬发麻,他说不出来,一句都说不出来。
云青岫抬手按在心下一寸,入仙骨的位置,将其一寸寸抽离。
“你以入仙骨为我重塑神魂,如今还你。”
不。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裴宥川瞳孔震颤,不顾一切挣扎,却被金线束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团莹莹灵光没入体内。
本就属于他的入仙骨与身躯融为一体。
失控异化的黑鳞潮水般消退,额心的天魔印记也随之散去。
金线消失,裴宥川重获自由。
云青岫忽然一笑,虚幻指尖抚过他的眉眼,“还是这样好看。”
灵光点点浮起。
云青岫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向后仰去,视线旋转昏暗。
恍惚间,见灵光黯淡的玄天镜高高飞起。
玄天镜是天道所赐,如今是要回归天道吧,她想。
裴宥川怔怔看着,眼中的一切如同放慢无数倍,他下意识接住云青岫倾倒的身躯。
轻得没有一丝重量,似一缕风,也如一片云。
转瞬即至,无法留在掌心。
他跪在地上,捧着那件喜服,满眼茫然。
他在做什么?
他都做了些什么?
裴宥川的脑子混混沌沌,慢慢躬身,小心翼翼贴紧喜服,喃喃道:“师尊?”
…
大战一场,满地狼藉。
待众人赶到祭台废墟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方清和声音颤抖:“玄、玄微仙尊已经……?”
流云宗内先响起了哭声,施凛哭嚎着,提剑往前冲,嘴里嚷着要同归于尽,被徐月死死拽住。
谢倦安静立片刻,胸口剧烈起伏,掐诀召来濯雪剑。
萧灼眼睛赤红,抄着一团离火就朝裴宥川打去。
一道法阵拦住两人去路,是弥珍。
谢倦安目似寒霜,从牙缝挤出两字:“让开!”
弥珍一动不动,满脸疲惫,苦笑道:“你们打得过他吗?没必要了,杀了他,云青岫那个王八蛋也不会回来了。”
施凛怒吼:“什么叫没必要!若不是他,师尊会死吗?师姐你不要拦着我,难不成事到如今,你还认这魔头是师兄吗?!咱们这么多人,还要怕他吗!放开我,我不怕死,让我去!”
徐月揪住他的后衣领,眼尾水光淌下,一字一句道:“师尊以身补天,化解两界劫难,是为我们所有人而死。你就这么急着送死?”
施凛呆了片刻,眼泪横流:“可是……可是……师尊待他这么好,他、他……”
徐月松开手,哑着嗓子说:“师尊最记挂的便是他,你要让师尊去得不安心吗?”
不止施凛,萧灼和谢倦安也停下了。
萧灼望着天际尚未散尽的星光,满腔怒意无处发泄,一团离火砸向地面:“回乾山!”
再打下去已毫无异议。
恶战之后,虽无人伤亡,但心理上的疲惫无法消除,修士们犹豫片刻,陆续御空而去。
裴宥川恍若未闻,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动作。
洛桑与丹歌领着魔修仓促赶来,沉默围拢在裴宥川附近。丹歌一手握着剑,紧紧抿唇,另一只手不断擦脸上的泪。
徐月缓缓上前,对洛桑亮出的弯刃视而不见。
早在一个月前,她便猜到了会有今日。
她尊重云青岫的一切抉择,如同云青岫也尊重她的选择。
“师兄。这是最后一次唤你师兄。”徐月不断抹去泪光,声音发颤,却很平静,“那日我说,请你记住师尊这份好,不要再疑心师尊,令她伤心。”
“仙州修士听从师尊的计划行事。”她深吸一口气,“计划里从未说过让我们杀你,只是让要联通两座大阵,引灵力平息无间渊。然后再拖住你片刻,仅此而已。”
裴宥川恍惚听着,用力抱紧失去温度的喜服。
是这样吗?
原来师尊从未想过要杀他。
她早已有赴死补天之心,这些时日所有的好,都是真心的。
“你从不信师尊。”徐月闭了闭眼,“她因你卷入阴鬼蜮内乱身中蛊毒,仍对你处处迁就,细心呵护,万般艰辛才为你谋一条生路……你为什么会觉得,师尊忍心杀你?”
滚烫的泪打湿喜服,裴宥川失魂落魄,悔意无穷无尽。
过了许久,他缓缓站起,低声喃喃:“重塑……再重塑一次。”
余下之人默默看他,所有人都知道,不可能了。
有修士小声提醒道:“都已羽化为天地灵气,这怎么可能……还是立个衣冠冢吧。”
阴鸷冰冷的目光刺向开口之人,魔息扼住他的脖颈,用力收紧。
“你再说一遍?”
被扼住脖子的修士断断续续怒斥:“你这魔头……玄微仙尊为两界而死,你……竟连衣冠冢都不愿为她立?”
裴宥川阴森森道:“我师尊没有死,谁敢给她立衣冠冢,我必杀之。”
弥珍怒火中烧,破口大骂:“裴宥川,她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一道魔息轰然砸落。
弥珍倒飞出去,被姜白溯及时接住。
裴宥川不再看仙州众人一眼,只捧着喜服,似幽魂离去。
他踏过倾倒祭台,穿行在喜气洋洋的魔宫内,一步步回到了寝宫。
床榻上,静静坐着一道红衣身影,头戴金冠,面容被流苏掩去。
“……师尊?”他像溺水之人偶遇浮木,跌跌撞撞扑去,“我、我错了师尊,我错了……我再也不会……”
床榻空荡荡,所见不过是幻象。
裴宥川跪坐在床榻前,任由情绪啃噬五脏六腑。
第二次。
这是云青岫第二次,死在他的面前。
窗外的天光由明渐渐转暗,最后,连月色都沉寂下去,寝宫内只有大婚所用的红烛亮着。
裴宥川枯坐一日一夜,终于缓缓起身,将怀中揉皱的喜服展开,铺在床榻上,专注认真理平每一丝褶皱。
他的声音低而轻,柔和至极:“上黄泉下碧落,我都会再找到你的……师尊。
“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师尊都不要妄想抛下我。”
第73章 她的踪迹
云青岫死后第一年, 裴宥川几乎疯魔。
他掘地三尺,翻遍阴鬼蜮和仙州每一寸。九幽黄泉的鬼差被他逼得四处逃窜,玄天秘境被强硬撕开, 连传闻中可观天地过往的三十六重幻境也被劈得支离破碎。
“师尊, 你在哪?”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幻境中回荡,却无任何回应。
天机阁的三十六重幻境化作碎片,每一片都能看见芸芸众生, 唯独看不见云青岫。
如此嚣张癫狂的行事,引起仙州众怒, 仙盟大能齐聚,逼他给一个交代。
裴宥川一掌逼退谢倦安, 将萧灼的离火掐灭,再冷冷瞥一眼余下众人, 头也不回离去。
直到他离开,众人都没回过神来。
就这么轻易, 走了?
裴宥川开始走遍云青岫所到过的每一处地方。
寻找她曾存在过的踪迹。
无间渊魔息已平, 阴鬼蜮在灵力滋养下,渐渐不再那么贫瘠。得益于游历期间的治理, 也不再动乱,日渐稳定。
裴宥川时常外出,事务大多扔给心腹, 或给丹歌。
云青岫离开的第一年, 他学会了善待她所在意之人。
但两界积怨已久, 仍互不两立, 以无间渊为界限, 双方都派人驻扎把守。
两界之间时常起摩擦,但忌惮于各自上层的命令, 都不敢下死手,只能小打小闹。
裴宥川依然我行我素,在两界任意穿行,隔三差五踏入天机阁,逼照临起卦算云青岫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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