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之外是魏国的奇花异草,远处的柳树披上了一层细纱,在风中挥动着柔软的枝条,像极了记忆中的发带。一抹浅紫色的身影从回忆深处走出,女人的容貌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直到看清那人的全貌后,韩信不禁一愣,青色的李子从手中滚落,砸在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他惊讶地想,怎么会是她?
韩信捡起李子,又咬了一口,压一压心里的惊涛骇浪。结果刚一转头,他就对上了曹参的大脸,吓得他差点从长廊上栽下地。
“曹将军为何不出声?”一天被惊两次让韩信觉得不舒服。
曹参解释:“在下见大将军面露沉思,猜测大将军应当是在思考军情,担心冒然出声会惊扰大将军,故而未出声。”
压根没想正事的韩信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曹将军找我何事?”
“在下是为如何处置魏王夫妇而来。”
“魏王夫妇?”
“正是。”曹参说道,“魏王背叛了大王,按律当斩,但在下担心杀死了魏王会使诸侯的反抗更加激烈,不利于汉军接下来的作战。”
韩信的注意力渐渐回到了正事上,他正色道:“依曹将军所言该当如何?”
曹参:“留下他们夫妇二人的命,一来保证诸侯不会拼死抵抗,二来也能彰显大王的仁德。”
“也好。就按曹将军说的来办。”韩信又道,“另外我还想请大王调兵,助我攻赵代两地。”
“是否有些匆忙?”曹参有些迟疑,“攻魏之后,大军还未休息。”
“兵贵神速。”韩信斩钉截铁道,“荥阳虽然易守难攻,但粮草是从敖仓一带而来。若楚军绝了粮道,荥阳不攻自破。我们要赶在荥阳失守之前尽快平定诸侯。”
“敖仓,广武有重兵把守,粮道又岂会被轻易断绝?”
见曹参有些不信,韩信提醒道:“曹将军可还记得巨鹿之战?”
“怎会不记得!”曹参用着钦佩又畏惧的语气说道,“那可是项羽的成名之战!”
“当年王离因甬道屡绝,将大部分的兵力投入甬道。结果项羽主力强攻之时,主力来不及回援,王离因此兵败自尽。”韩信看向曹参,问道,“将军以为今日之汉军相比于昔年之秦军如何?”
曹参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不死心地问韩信:“难道荥阳必失?”
韩信笃定:“必失。”但他冲曹参笑了一下,“但只要大王和曹将军愿意相信信,信能在数月之内拿下北方。”
曹参猛地看向韩信,那眼神中有震惊,有怀疑,但最后都变成了信任。在深吸一口气后,曹参抱拳:“既然大将军有此自信,在下必竭尽全力助大将军事成!”
“那便辛苦曹将军了。”韩信回礼。
潮湿的风席卷了整个长廊,韩信攥住了风,心道,待诸侯必,青史之上,必有我名!
雨滴变得稠密,屋檐的水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迸裂的水花在衣摆上点缀出一朵朵深色的小花。
阴嫚立于长廊之上,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发呆。街道嘈杂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楚军攻城,清街,所有人不得外出,违令者斩!”
阴嫚走向门口,就看到兵卒们疯狂地敲锣,扯着沙哑的嗓子传达指令。
原本井井有条的街道顿时变得混乱,所有人都顾不上自己手头的活计,全部朝着家的方向跑去。
有些人因为惊慌而撞在了一起,他们来不及向彼此讨个说法,连忙爬起来继续向家的方向赶去。
先到家的人将家中所有东西一股脑地塞进屋子里,然后用木板封上门窗,透过缝隙紧张地观察着外面。百姓像受了惊的家禽,在遇到危险后,缩回了自己并不安全的窝中,祈祷着自己能躲过劫难,祈祷着当民夫的亲人们能够活着回来。
有时候阴嫚也会去想,王侯将相到底是什么?思来想去,她有了一个答案,他们是魔鬼,是一切苦难的根源。
“公主我们也回去吧。”仆从小声地提醒着。
就在仆从话音落下的下一秒,阴嫚就冲入人群。她像一只狩猎中的花豹,在猎物毫无防备之时发动袭击,又在眨眼间完成了猎杀。
在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阴嫚抽出了插入细作身体的剑,鲜血顺着地上的泥水蔓延到每个人的眼中。在百姓们惊恐的目光中,她想,我也是,我也是带来死亡的魔鬼。
“公主!”维持秩序的兵卒发出惊呼,他紧张地攥紧自己的武器,生怕自己成为阴嫚的剑下亡魂。
阴嫚挑开了尸首的衣襟,一层皮甲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冷静地说出了一个令人恐惧的事实:“城中有楚人细作。”
霎时间,一个晴天霹雳砸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遭遇敌袭时最可怕的情况是什么呢?不是敌人强大,不是敌人拥有厉害的攻城武器。而是像现在这样,城池中混入了数量不明的细作。
细作就像林间的蜱虫,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附着在这座城池上,吸取着各种情报。即使发现并杀死了他们,他们断掉的残肢也能让这座城市大病一场。
阴嫚甩掉了剑上的血迹,果断下令:“让平民尽快回家,关紧门窗,不许出门。派人通知灌婴将军,让他看好城门。你们带一队人马去城中存放辎重的地方去,若见到可疑之人格杀勿论。”
“是!”兵卒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应道。
阴嫚的目光快速地掠过人群,一个悄悄远离人群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想都没想地越过几个平民,手持软剑向那人刺去。
细作见自己身份暴露,立刻回首反击。闪着白光的匕首迎面而来,阴嫚的一缕头发被斩落在地。
阴嫚拂过自己的鬓角,摸到了垂落的头发,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四目相对,她和细作同时发动攻击。一招一式,皆是冲着要对方的命去的。
细作欲击碎阴嫚的软剑,可在匕首击中剑身的那一刻,剑身竟然发生回弹,阴嫚使出巧劲儿,让剑身如灵蛇一般刺向细作的脖颈。
细作勉强地躲过了致命一击,却被划伤了肩膀。闻讯而来的兵卒们将细作团团包围,让其成了笼中鸟。然而就在这时,细作瞄见了一个未来得及逃走的妇人,他一把抓住了那妇人。令其挡在自己身前,看样子是打算将妇人当做人/肉盾牌。
眼见妇人就要被长矛贯穿,阴嫚抬起左手。一道白光从她的袖子快速飞出,利刃割断了雨水,一支短箭插入了细作的脖子。咚的一声,细作高大的身躯重重地摔在地上。
近处的雨声,远处的厮杀声,衬得这条街道越发地冷清。
街上的百姓早已跑远,只留下一具尸体,两个女人,以及一队兵卒。
米粒大的雨珠从天上坠落,打湿了阴嫚的黑发。她静静地站在街头好似与雨幕融为一体,一阵惊雷划过,映得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冷若冰霜。
此情此景,兵卒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愣是没有一个敢上前问话。最后还是伍长装着胆子上前,开口叫了句公主,紧张道:“公,公主,接下来该怎么办?”
过了许久,阴嫚空灵的声音飘来:“搜街。”
伍长领了命忙不迭地离开了。
阴嫚看着兵卒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那一天也是这样,灰扑扑的天空让人感到压抑。每一滴雨水都带着重量,它们挂在自己的身上,让她直不起腰,喘不上气。她挪动着沉重的双腿,独自走在这没有尽头的路上心想,还真是安静啊……
“您没事吧?”
那声音虽然细若蚊吟,但还是穿过雨幕落在了阴嫚的耳中。她转过头望去,看到那个差点死于非命的妇人正在关切地看着她。
妇人衣衫褴褛,脸上带着泥水,看起来很狼狈。但她还是向她这个冷面修罗释放了善意,真是奇怪呢。阴嫚想。
见阴嫚没有反应,妇人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小,阴嫚没有听到,于是又壮着胆子大声问道:“您还好吗?”
阴嫚:“你不怕我吗?”
妇人犹豫了一下,坦诚地回答:“怕。但您救了我的命,我是一定要报答的。”
仅仅是一句话,让阴嫚心头的巨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心情也变得舒畅了起来。她轻声道:“既然要报恩,那就扶我回去吧。我有点累了。”
妇人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有些局促,阴嫚却抬起手道:“没关系的。走吧。”
手掌交叠的瞬间,阴嫚冰冷的皮肤上有了一丝温暖,虚弱的身体终于找到了一点支撑。
她默默地看着妇人粗糙的手,心想,或许这并不是一条安静的道路,只是声音要跨过许多屏障才能来到自己身边。
她并不知道这些屏障会在何时消失,但她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躯壳损毁,灵魂湮灭的那一天……
第20章
自打淋了雨后,阴嫚就感染了风寒,一天到晚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但经历了一次攻城后,她的事务多了起来,也容不得她休息。但好在有李必和骆甲时常帮衬,她也没有被累倒。
灌婴见状不禁吐槽起自己的两个校尉:“骆甲和李必也太殷勤了些,怎么没见他们两个那么热情地对我?”
“我是个病人,两位校尉只是瞧我可怜罢了。倒是将军你,壮得跟一头牛似的,还吵着要人照顾,羞不羞?”
阴嫚嘴上说得轻松,但心里也有些怀疑李必和骆甲是不是认出自己了。但她转念又想,认出了又如何?这两个人已经是汉军将官,若是在此时向刘邦揭发她,他们自己的仕途就会受影响。
而且看着两人总是看着她怀念兄长,想来他们是念旧情的人。如此,他们就更不会揭发自己了。她对自己说道,别再想东想西了,想想正事吧。嬴阴嫚。
灌婴说不过阴嫚,又换了个话题:“我说你也太脆弱了吧。淋点雨就风寒了。”
阴嫚睨了灌婴一眼,用着沙哑的嗓音回嘴:“是啊,比不得灌将军身强体健,奋战一天还是活蹦乱跳的。想来现在让你去抄书写字,你也不在话下。”
灌婴想起了悲伤的回忆,对阴嫚嚷嚷着:“你还好意思说!上次抄《左传》抄得我手都要断了!”
“读史以明智,知古可鉴今[1]。你多看看也没什么坏处。”阴嫚接过仆从端来的汤药。
那汤药带着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熏得灌婴捏起了鼻子。可当他看到阴嫚面不改色地全部喝完后,他目瞪口呆:“……你,你不觉得苦吗?”
阴嫚将陶碗递给了仆从,用帕子擦了擦嘴,平静道:“我已经过了怕苦的年纪了。”
灌婴脸色微变,憋了半天,哼哧道:“我也过了。”
“那挺好的。这至少说明将军长大了。”阴嫚不走心地夸道。
“……”灌婴哽了一下,嘟囔了一句,只是声音太小,她没听清。
“你说什么?”
灌婴果断否认:“没,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阴嫚一猜就知道灌婴又在吐槽自己嘴巴毒,她咋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按了按太阳穴问道:“你来做什么?”
灌婴收敛了嬉闹的姿态,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我是来感谢公主的。若非公主及时发现细作,只怕京县已经落入楚人之手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嘲笑我身娇体弱的。”阴嫚轻飘飘道。
好不容易酝酿好感情的灌婴一秒破功:“公主!”
“听到了。我的耳朵又不聋。”阴嫚靠在凭几上,拢了拢身上的毯子,“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情还不算完。强攻不成必有围城,辎重不足,京县依旧难保。”
灌婴的观点截然相反:“辎重运输有甬道,就算楚军真的来劫掠,驻军也能及时救援,公主你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当初王离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巨鹿一战,他兵败身亡了。”阴嫚撑着头,斜眼瞧了一眼灌婴继续道,“此战秦军失利固有其他因素,但我仔细想过,失败的主要原因还是主力被困在甬道。”
灌婴到底是个身经百战的将领,很快就明白了阴嫚的意思:“你是说,项羽会派兵骚扰粮道,诱使我将兵力投入甬道?”
“我觉得他并不看重荥阳到京县这段粮道。他会进攻广武到荥阳城这段路,只要毁了那里,那荥阳以及其下属县城就都完了。”阴嫚十分冷静地说出了一个令人惊怒的事实。
“项羽小子其心歹毒!”
荥阳城,汉王府的一间厅室内传来怒骂声。只见刘邦将手里的竹简摔在地上。竹简摊开,露出了里面的内容。
张良身拾起竹简仔细看了一遍,不禁感叹,项王当真是天纵奇才。
面对楚军袭扰,汉军要想保持粮草运输通畅,就要向甬道投入大量的兵力,保证粮草运输不受楚军骚扰。
但这样一来,就会有大量的人马被困在甬道。如此,荥阳的守备就会变得空虚,等到项羽大举进攻时,汉军便会重蹈王离的覆辙。
但如果选择坚守阵地,甬道便会被破坏,项王只要围城等到荥阳粮草耗尽,汉王出来引颈受戮便是。
进则重蹈覆辙,退则困死荥阳,难怪大王会如此暴怒。
刘邦背着手在屋子反复地走,每走一步都会大骂项羽无耻。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刘邦骂够了后,深吸一口气看向张良,“子房你怎么看?”
张良思考片刻后,回答道:“良以为汉王不能放弃荥阳。”
“为何?”事关性命,刘邦是真不想再待在荥阳了。
张良耐心地解释:“不能退的原因有二。一是因为荥阳位置特殊,是沟通关中与中原的要道。此外荥阳与函谷关、洛阳共同组成护卫关中的屏障。若将其白白拱手相送,无异于自亮腹部,届时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二是大将军此时尚在北方替大王征讨诸侯,汉王若在此时退离,会使大将军讨伐失败。那时士气受挫,讨伐诸侯便无望了。若是项羽联合诸侯集火汉王,只怕汉室难存。为今之计,只能坚守荥阳,撑到大将军平定北方与我们会师。”
刘邦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按着太阳穴:“虽然子房说的有理,但以今之行,荥阳落入贼手也不过是旦夕之间。我总不能真的被项羽那小子抓住吧。那小子对我恨之入骨,落入他的手里,我恐怕难以活命。”
“大王不必担心,平定北方诸侯未必会花费很多时间。”陈平一脚踏入厅室,“刚刚信使传来捷报,魏国已破,魏王夫妇几日后就能被押送到荥阳。”
听闻喜讯刘邦顿时信心大涨,他的双眼中充满了神采,举手投足间满是轻松。
“好!不愧是老曹,办事就是让我放心。还有韩信小子,我就知道他是个能干的。乃公现在要跟项家小子死磕到底!”
张良仔细阅读奏报后,也放下了心。只不过在看到韩信对目前的局势分析后,他微微一愣,这未免跟灌婴所写的内容也太像了。若不是京县与魏国相去甚远,他都怀疑韩信跑到京县替灌婴代笔了。忽然一个名字从他的心头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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