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公主说得未免太容易了些。田地哪里是说有就有的?”
“官府组织开荒即可。”阴嫚笑了一下,“不过说到户籍,我最近发现的一件跟户籍有关的稀罕事。”
“是什么?”
“莫名多出的土地上有一群不在册的人在耕种。大将军你说这邯郸城是不是有意思?”
韩信很快明白了阴嫚的意思,目露担忧:“公主确定要这样做?”
阴嫚心道,看来韩信是猜到了。
不过想想也对,韩信生在民间,自然知道地方豪族为了少交税会故意隐瞒自己名下的田产。
我动了这些隐田,就是在动这些人的命根子。一旦分地开始,我会面对最激烈的反抗,稍有不慎就会被洪流吞没。
但,那又如何呢?我要做的事情还没人能拦得住。
阴嫚:“岂不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
韩信不敢苟同:“旁人是等着母虎离巢才取虎崽,公主您是当着老虎的面拿。”
“再凶猛的野兽也会死于猎户的手中。”阴嫚嘴角上扬,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不过,”阴嫚话锋一转,气氛又变回原来的轻松,“这不是还有大将军吗?你可是承诺护我周全的,不会食言而肥吧。”
“信自然不会食言。”韩信抿着嘴,“我只是担心……”
“担心会卷入麻烦。”阴嫚嗤笑一声,“大将军放心便是,我不会连累到大将军的。”
韩信似乎有话说,但阴嫚已经懒着听了。她调转马头离开,潇洒地摆了摆手:“时间不早了,大将军该入宫述职了。”
阿桃早已等候多时,见阴嫚骑马走来后,便驱马跟在阴嫚身侧。
“遵照您的命令,我已经让人把您将要分地的消息放了出去。”阿桃顿了顿,又道,“公主已经让那群人唯命是从了,再步步紧逼会不会适得其反?”
“那就反吧。”阴嫚淡声道,“林密则兽多,患之;林稀则兽绝,安也。”
阿桃细细揣摩,了然:“唯命是从不过是缓兵之计。待其恢复,他们依旧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所以要趁其虚弱一网打尽。”
“有长进了。”阴嫚点评道。
“只可惜他们不懂,只会越来越害怕您。”阿桃看着下意识避开她们的百姓心里不是滋味。
阴嫚不以为意:“我一到邯郸就杀了这么多人,他们怕我也是自然。”
“可是细想不就能发现他们才是得到好处的人吗?”阿桃不解。
身后传来小吏的大嗓门:“赵老三你打了一罐子的粥,你要喂猪啊!”
“俺这是替修河道的弟兄们带的,您可不能冤枉人啊。”汉子辩解的声音随之而来。
小吏咋舌:“你们要边干边吃?也太拼命了吧。”
汉子难为情道:“这不是想多攒两个钱,买个房子,总不好一直住在这。”
“这有什么不好的?管吃管住的。”
“那可不行,跟俺们一起来的蒙小娃都知道自己赚钱养家,俺们这几个大人,总不能连个小娃娃都不如吧。”
“嘿,没想到你还挺有志气的。”小吏又给了汉子两张饼,“去吧去吧,我等着喝你乔迁的喜酒。”
汉子嘿嘿一笑,提着罐子向护城河跑去。
阴嫚看着那人的背影,问了阿桃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才开始思考我做事的深意?”
阿桃想了半天,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时间:“大概是……跟公主学习诗书的时候?”
“不。”阴嫚摇了摇头,说道,“你是在吃喝不愁后,才去思考我一举一动下的深意。”
阿桃一愣。
阴嫚望向远方:“整日为生计发愁的人是没有时间去想除了生存以外的事情。就像贫瘠的土壤开不出娇艳的花朵,同样的,干瘪的躯壳养不出会思考的魂灵。”
阿桃语气复杂:“难道要一直愚昧无知下去?”
“不会。”阴嫚斩钉截铁地否认,又用着温柔坚定的语气继续说,“你要相信土地总会有变得肥沃的时候,躯壳也总会有被血肉填满的一天。只是在那天到来之前,需要数代人的努力。”
阿桃顺着阴嫚的目光看去。只见阳光攀上树梢,那金色的光正一点点铺满了整条街道。
早秋天气多变,清晨让人瑟瑟发抖,但一到正午,又让人梦回盛夏。闷热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炽热的阳光拍在脸上,留下火辣辣的触感。
农人坐在田埂上,摘下草帽扇风,等着家里人来送饭。闲着无聊就三两个地凑在一起,聊一聊家长里短,唠一唠最近家里人给官府打短工赚了多少钱。
有个叼着狗尾巴草的年轻人看到一个妇人正对着荒地浇水。他猜对方应当是逃难来的富家女,不懂农史,于是好心提醒:“小女子你得先把你地里的草拔了才能种菜,要不然这些草会妨了你的菜哩!”
妇人头也不抬地回道:“拔不完。”
“拔草这种粗活就留给家里的父兄做就是了。”皮肤黝黑的汉子:“女子可以去缝制冬衣,手脚麻利的话还能攒不少钱。村头王寡妇就赚了不少钱。”
“死了。不会缝衣服。”
这回答让气氛陷入尴尬,有人打岔:“说到缝衣服,我家那口子说用官府纺车方便是方便,但刚开始用的时候真不习惯。”
叼着狗尾巴草的年轻人连忙附和:“对对对,我也想说这个事。还有那个地窖,为什么非得在下去之前点把火?多浪费木头,我看隔壁老吴没点火就下去了,他也没事啊。”
“哦?”妇人也来了兴趣,“有人偷偷下去了?”
“是啊,我看到好几个了。就像老王,老楚……”那年轻人扒拉着手指头点名。
有人抬了抬下巴示意众人看去:“哎,你们看看那个是不是关都尉。”
转头看去,一个佝偻的身影从田野的尽头出现。他扶着腰,抬起一只手擦了擦汗,平复气息后,四处张望,看样子是在找人。
“老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东跑西颠的,真是辛苦了。”年轻人咋舌。
中年人笑道:“老张乐意。你们是不知道,老张接到任命的时候,恨不得一跳八个高。”
众人笑了笑。
年轻人:“不过,咱们这里就老张最通农事了。找他是找对了。可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走街串巷问出来的。”妇人撑起草帽,露出了那张风头正盛的脸。
刚刚的热火朝天顿时变得如冰窖一般。
看着目瞪口呆的农人,阴嫚制作农药失败的郁闷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心情不错地同几人开了个玩笑:“过几天带你们开几个封了许久的地窖。若是看完了还敢不点火下去,我敬你们一杯。”
见几人不敢搭话,她又觉得无趣。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冲着关都尉招了招手,慢悠悠地向老人家走去。
风自山林而来,裹着一身清爽,驱散了秋老虎带来的燥热。或明或暗的空间中,枝叶在沙沙作响,却藏不住利刃破空的声音……
“公主快躲开!”
韩信的声音在耳畔炸开。
阴嫚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被人猛地一推摔倒在地。她趴在地上回头看去,才发现刚才站着的位置钉着一支箭,那白色的箭尾此刻正在猛烈地颤动。
再向前看去,韩信正捂着肩膀,鲜血从指缝中流出。不妙的是一名持刀刺客正向韩信砍去,阴嫚顾不得手臂的疼痛,她果断射出袖箭,杀掉了距离韩信只有半步之遥的刺客。
士兵们闻讯而来,其他刺客见势不妙,迅速撤离。
见士兵去追了,阴嫚就打算先去问问韩信怎么到这了。结果她刚一走近,对方像是喝醉了酒,身体突然失控,竟直直地向后仰去。若不是她及时伸出手护住了韩信的脑袋,一代兵仙估计得提前陨落。
只是在注意到对方泛青的嘴唇时,阴嫚心里咯噔一声。她抓起韩信捂着伤口的手,那黑色的血迹刺眼至极。
该死,韩信中毒了!阴嫚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你突然出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的!
她拍着韩信的脸,急切地呼唤:“大将军,韩信,醒醒!”
第34章
邯郸郡廷内笼罩着一层阴霾,压得每个人心里沉甸甸的。
医师被关都尉拉着向郡廷内走去,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人。其中还包括急匆匆向外赶去的陈贺和程七。他心道,今日定是有大事发生。
在看到中了毒的韩信后,医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在确定病情后,他不禁眉头紧锁,可在看到大将军臂肘上的布条后他又松了口气。
要知道中毒时,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减缓毒入肺腑的速度。而人们往往因为惊慌失措而忽视了这点,使得伤者等不到救治就死了。
他庆幸地想,幸好有公主,否则自己今日怕是要给大将军陪葬。
医师有了把握,开始替韩信清创。
黑红色的血占据了阴嫚的视线,不祥的腥臭味弥散在她的鼻尖,让她的头越来越疼了。
清创结束,医师给韩信的伤口敷草药。但众人却对给韩信喂内服的药犯了难,毕竟人在清醒时和昏迷时是两种状态。
看着药汤都从韩信的嘴边流下,半滴都没进韩信的肚子里。阴嫚的眉头蹙了起来,叫住了医师:“先别喂了。”
然后她坐在床榻边,伸出手扶起韩信,将对方揽在怀中,借着钳着对方的下颌让对方张开嘴。
她用空下的手接过药碗,动作算不上温柔地将一碗药汤灌进了韩信的嘴里。
灌完药后,她又替韩信顺了顺气,这才让韩信重新躺回床榻上。
“大将军什么时候醒?”阴嫚替韩信掖好被子。
医师:“公主放心,大将军此时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此毒猛烈,大将军恐怕需要三五日才能彻底清醒过来。”
阴嫚挥手,众人如潮水般退去。空荡荡的屋子中,只剩下她和病榻上的韩信。
她坐在床边打量着韩信。面若白纸,唇无血色,虚弱的样子。伴随着熹微的光中,竟让韩信生出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去向?
你救我的目的又是什么?
没人会无缘无故地为另一个人做什么,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质问着韩信。
“母亲……”韩信低声呓语,呼唤着他早已魂归泰山的母亲。
阴嫚想,你也在想家吗?
也对,她又想,家永远是灵魂的安息地,谁不会思念呢?
韩信还在呢喃着,阴嫚下意识地靠近,却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愣怔。
“……公主……信……不假话……”
话虽断断续续,但也足够她明白韩信在说——“信从不说假话。”
这一刻,所有的问题有了准确的答案。韩信就是因为那句戏言来救她的。至诚至信,何其珍贵?
阴嫚轻手轻脚地为韩信盖上额巾,目光安静地描摹着韩信的容颜。
“对我这样黑心肝的人献出真心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该离我远一点……”
她的喃喃自语被微风吹散,消失在寂静的空间中。
阴嫚整理好心情,走出了屋子。她对侍奉的人说道:“我去见赵王,你们照顾好大将军。”
“是。”
乱影交错,明暗不清。这是阴嫚进到院子里的第一感受。
仆从们还在清理院子。一桶桶清水下去,才将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杨和正在听下属汇报,在看到阴嫚后立刻行礼。阴嫚颔首,示意杨和不必管她,自去做事。
穿过一条长廊,阴嫚来到了张耳所在的屋子。她推门而入,只见张耳正在煮茶。
身为赵王张耳在今日低调地出宫,又悄悄地拜访了一位故交。本以为这是一场追忆往昔的美好聚会,殊不知这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杀局。若非杨和来得及时,赵国此刻该举行国丧了。
咕噜噜的沸腾声响起,在寂静的屋内格外突出。
张耳取下水壶,对阴嫚说道:“来了。”
“是来了。”阴嫚眉头上挑,“赵王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面对故交背叛都如此淡定。当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1]’的王者之风。”
话中的讥讽挖苦之意,让侍候在一旁张敖和贯高都不禁变了脸色。
张耳端起茶杯眼眸半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放下茶杯后,他又是那个温和慈祥的赵王。
“公主过誉了,请坐。”
待阴嫚落座后,张耳话里有话:“本王此次遇险能及时获救,想必是仰赖于公主的精密部署。”
阴嫚眼波流转,笑道:“当日为温氏子恐吓,令我战战兢兢,终日惶恐不安,故而请大将军派兵维持治安,想以此震慑贼人。却不想——”
她突然停顿,嘴角虽然还是上扬,但眼中浮现的冰冷,让这抹笑意变得不寒而栗:“这些人胆大包天,竟勾结贼子,密谋杀害我你。如今伤了大将军,实在是罪无可赦!”
“确实可恶。”张耳避重就轻道,“自从奉命随大将军征讨诸侯,两次遇险皆为公主所救,本王当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公主。”
“赵王客气了。”阴嫚抿了口茶水,笑道,“赵王予我钱财助我脱困,又鼎力支持我扫除邯郸积弊。别说救两次,就是救成百上千次又如何?况且你我同属汉王麾下,本就应该相互帮衬。”
张耳搭在茶杯上的手忽然收紧,但很快松开,附和道:“公主说的对,大家都是同袍,自当互相照顾。”他又问道:“大将军现下如何?”
阴嫚将张耳的全部反应收入眼中,却装作没看见,温和道:“大将军已经脱离危险了。”
“那就好。大将军脱离险情全仰赖公主准备充分。”张耳意味深长道。
“神农氏尝百草而得治病良药,我如今想要调出灭虫除草而不伤人的毒药也免不了效仿先圣。”阴嫚迎上张耳的目光,继续说道,“大概是天意如此吧。”
她又道:“对了,大将军现已安置在我那里,赵王要去探望吗?我可引路。”
张耳移开目光,笑道:“公主辛劳,怎敢劳烦?时间不早了,本王还要处置这些贼人,来日定登门拜访。”
“那我先替大将军谢谢赵王了。”阴嫚拍了拍衣袖,慢悠悠地说道,“我知您与这些人都为故交,要依法处置定然感到为难。故而便自作主张替您处置了他们,您不会怪我吧?”
“怎会!公主替本王解决了烦心事,本王感谢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张耳堆起笑容。
“那就好。”阴嫚皮笑肉不笑道,“赵王要保重身体啊,赵国还需要您呢。”
张耳笑道:“多谢公主挂念。”
“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照看大将军了,赵王也尽早回宫休息。”阴嫚以胜利者的姿态嚣张退场。
张敖看着阴嫚的背影,问道:“父王,就这样放她离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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