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拖了许久,才导致里衣和外衫都浸染上血色,和皮肤粘连,只会更痛。
谢成烨脸色苍白,咬紧牙关,在长安处理伤口时没发出一声呻吟。
直到伤口重新包扎完,他从上马车后一直绷直的神经放松下来,虚弱着声音吩咐:“长安,打些热水沐浴。夜里不用伺候了。”
长安自知再多说主子的事就逾矩了,老老实实闭上嘴,出门打水。
郊外,人影憧憧,各色做工华丽精美的灯盏被装进箱子,预备拖到城中琼楼挂起。
为首一个蒙面男子,抬头仰望夜空。
“十五的月圆,是个好日子。”
第14章 花灯鲜活、跳脱。……
“今儿月真圆,瞧着喜庆。”
景明推开窗牅,探头望了眼月色,“我已迫不及待去看灯会了。”
沈曦云正坐在铜镜前,春和给她上妆。
她一身淡雅的牡丹纹水绿色罗裙,腰间系着一条银色的玉带,乌发垂至腰间,春和选出一支金丝蝴蝶玉簪,挽起一个发髻,添上几分娇俏。
春和越看越满意,自家小姐出落得愈发水灵,特别是成婚后,不知是为人妇还是怎得,气质稳重柔和不少,就是可惜连带和姑爷的相处,也疏离起来。
她问过景明、长安,均找不到缘由,叫她想操心都没处去。
“春和,发髻歪了。”沈曦云出言提醒,比划出一个小小的角度,把春和思绪打断。
“是春和不是,给小姐重新理一理。”春和羞愧道歉,连忙用木齿梳整理发髻,调整垂落的发丝。
“无妨。”沈曦云柔和一笑,颊边酒窝显现出来,“景明,去瞧瞧如今什么时辰了。”
琼楼灯会历来戌时一刻开始,她不想误了时辰。
景明应下,“噔噔蹬”跑到院子里看一眼铜壶滴漏,算好时辰,已近戌时,正要回屋里跟小姐禀报,看见新姑爷和长安恰好迈步入院。
“姑爷是来邀小姐一起去灯会的吗?”景明俯身行礼,好奇猜测。
她对这位新姑爷的印象一般,婚成得仓促,人来历也不清楚,但小姐喜欢,她个做丫鬟的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既然已经成婚,姑爷也该多主动些,春和总觉得是姑爷小姐间有些龌龊才疏离,可在她看来,不过是成婚前老是小姐一心追在姑爷身后跑,显得剃头挑子一头热,小姐成了婚,知道男人也就这样,才冷了下来。
谢成烨闻言反问道:“窈窈今晚要去参加灯会?”
景明答:“是。”
“她现在可在屋内?”谢成烨嘴上发问,脚步已经抬起,往栖梧院正屋走去。
一个他仅新婚夜住了一晚便搬走的屋子。
门帘珠翠碰撞,发出“叮咚”的响声,沈曦云还以为是景明进屋,看也不看问:“是快到戌时了么?”
回复她的并不是景明那高亢清亮、叽叽喳喳的声音,反而是磁性温和的低声线,“是。”
她倏地抬头,和谢成烨的目光撞个正着。
“郎君突然过来是作甚?怎不在院里好好养伤?”
自上回他去清辉阁把她“捉”回家后,两人便未曾见过面,听闻谢成烨在院中磕绊伤口裂开,又请了一次方大夫,她还以为他会再将养几日,没成想十五就出来了。
谢成烨望见她娴静的眉眼,越发疑惑。
自正月十三那晚和她见面后,夜里他躺在床上,又一次入梦,梦里的场景仍然是栖梧院的床榻。
少女躺在榻上哼哼喊疼,嘴里不依不挠叫着“阿烨,我是为你受的伤,留下来给我讲个故事吧。”
她左肩缠着一圈白色的棉布,分明是受过伤的架势,一双水润的眼可怜巴巴盯着他,像他儿时跟随父亲狩猎时,在林间救下的小鹿。
鲜活、跳脱。
跟他记忆里成婚前的沈曦云如出一辙。
可画面再一转,她左肩上的伤口越来越大,大到足以将他吞噬,止不住的血从伤口流出,流到梦境里他的衣袍上,手上身上,满目血色。
——“谢成烨。”
虚弱轻微,有人在唤他。
扭头,却从梦中惊醒。
天光未亮,但他在梦中一番挣扎反馈到身体,害得伤口再次开裂,请了回大夫。
此后,他待在曲水院,除了处理永宁自燕京传来的消息,便是思索自己的古怪梦境和沈曦云之间的联系。
一次他可当作巧合,但二次三次,背后一定少不了人为的谋算。
会是沈曦云做了什么吗?才使得他每每同她接触后就会入梦。
他抿唇,不愿往这个方向深思,只得先说出自己前来的目的。
“元宵的琼楼灯会,你今日一定要去吗?”
他见沈曦云不解的眼光望来,找补解释道:“上回南十字街的流民袭击还没有定论,元宵灯会人多眼杂,我怕出事。”
这话除了少了句“你肩上伤未好”,其他的同他上辈子的说辞一摸一样,
她并不在意,因为记忆中上辈子元宵并未出乱子。
“郎君若担心,我多带几个护院,而且,这样的日子,官府定派人在街上巡查,总不能因忧心未发生之事,便连节都不过了。”
谢成烨有意阻拦,盖因为永宁在燕京截获一封叛党书信,书信上仅有“江州”二字,他无法判断到底是叛党发现他在江州,还是他们要在江州做些什么。
不管是出于何等原因,现在的江州城都称不上安全。
尤其是,同他成婚的沈曦云。
他总不能恩将仇报,反把救命恩人拖入险境。
料到沈曦云不乐意,成婚后几日,他已经逐渐意识到她变了许多,所幸他来此时已考量过沈曦云拒绝后他当如何。
“那我陪窈窈一起去罢。”
若叛党真冲他而来,也不会牵连无辜。
没料想谢成烨是这般打算,沈曦云几次确认谢成烨伤势,都被他言语挡回去,只含笑说:“无事,可陪窈窈。”
她满腔的劝说无处释放,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成烨与长安坐进马车,一起往琼楼去。
上辈子元宵,她连琼楼的影子都没见着,独自窝在栖梧院,给府上仆役们放假过元宵,只留几个人在身边,戚戚冷冷挨到夜深。
留她在府邸的谢成烨才终于回来,手里提着个兔儿花灯,说是给她的元宵节节礼。
她欢欢喜喜收下,觉着他心里到底是念着她。
她还记得,那日在栖梧院的庭院里,她点燃花灯灯芯,双手合十,许愿:“今日元宵,我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和阿烨相伴到老。”
可重活一世,她看不真切,谢成烨从前待她的千般万般好,有几分是因着心上人的影子,有几分是出自真心呢?
不过是一场幻影罢了,所谓年年岁岁,没有困住谢成烨,反倒把她困死局中,不得脱身。
谢成烨一直在关注沈曦云的动静,见她端坐静思,不知在想什么,明明人在此处,魂魄却仿佛已离去。
冥冥之中,一只无形的大手拽住他的心脏,“砰砰”,耳边传来告诫:“谢成烨,别离开她。”
极致的慌乱让他迫切需要些东西证明她还在自己身边。
“窈窈。”
他喑哑呼唤。
那姑娘偏头望他,眉如新月,眼如秋水。
他定了定心神,有些狼狈地避开她黑亮的眼珠。
“你在遣人找章典?”
这是长安昨日便同他禀报的消息,说沈家在大张旗鼓寻找隐居江南一带的神医章典,要为小姐的新姑爷治病。
“是,郎君记忆久久未恢复,我心揣揣,希望章神医能让郎君恢复记忆。”
她还在意这事。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还在意他?
他一时不知是该担忧她过于依赖自己,日后他离开她定会难过,还是高兴她有了几分婚前的模样,是在意他的模样。
“你希望我恢复记忆吗?”谢成烨试探地问。
“自然。”沈曦云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表忠心忏悔过往的好时机,“之前郎君失去记忆,我鬼迷心窍求来婚事,可心中总是不安,若是郎君从前有家室,我不就成了罪人。”
她勉强耸出点哭声,“所以,如果有机会让郎君恢复记忆,我是做什么都行的。”
只愿你恢复记忆后,看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能放我一条活路。
谢成烨哑然。
他不知沈曦云重活一世早就知道自己身份,于是只从这些话里听到那姑娘沉甸甸的一份心意。
她该格外挂念他,才会把他的伤势看得如此重要,也该是格外想同他长久,才希望他早日恢复记忆,不为旁的所累。
一直以来暗中笃定会独自假死回京的谢成烨第一次动摇了。
一点点雀跃涌上心房。
他想:如果窈窈身家清白,不曾和叛党扯上关系,他不是不能考虑,带她一起入京,正妃的位子难坐,一个侧妃,他还是能做主的。
车夫不知车厢内暗涌,勒紧缰绳,招呼道:“小姐,姑爷,琼楼到了。”
繁华的夜色街景中,琼楼九层,每层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龙形灯、凤形灯、莲花灯、鱼形灯,不一而足。
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将整个楼宇映照得更加绚丽夺目。楼顶的四角,各有一盏巨大的宫灯,灯身上绘有吉祥的图案,象征着富贵和平安。
当沈曦云下马车站定,在汹涌人潮中,她一眼望见的,却是第九层中心,一盏精美的兔儿灯,活灵活现,仿佛是真的月中玉兔下凡化为花灯,在民间赏乐。
灯身以薄如蝉翼的彩绸制成,轻盈透明,色彩斑斓,眼睛用琉璃珠镶嵌,花灯的底座以精致的木雕制成,雕刻着祥云和花卉图案。
花灯的每一处都在诉说它的身份,这是今年琼楼灯会猜灯谜头名的奖品。
而她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还对其中材质雕刻如此熟悉。
是因为,这盏灯同上辈子谢成烨在深夜送来栖梧院当节礼那盏。
一模一样。
第15章 故人他将灯提起,朝沈曦云……
骤然得知此事,若是从前的沈曦云必定欢喜极了,把这作为郎君喜悦自己的证明,可有了上辈子入京见到恢复记忆的谢成烨时的惨痛经历,知晓他的心上人另有其人,她只反刍出几分悲凉。
他爱错了人,她错爱了人。
沈曦云驻足原地,思绪几瞬来回,已足够谢成烨发觉她的目光看向琼楼顶端中心的那盏兔儿灯。
他嘴角噙出温柔的笑,打算回报她对他身体的关心,“窈窈想要这灯吗?我去为你赢来。”
沈曦云对这灯的去留没有意见,但对谢成烨的去留有意见,他去赢灯,她就不必在这良宵佳节同他一处待着,于是答:“好啊。”
不等谢成烨再说些什么,连忙补充:“那我便在下面街市四处逛逛,等郎君赢灯归来。”
话音落下,立即招呼春和、景明一道,往琼楼下左侧的街市而去。
徒留谢成烨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潮,如鱼跃入海。
“小姐,咱们不去看姑爷怎么猜灯谜赢花灯吗?”春和按住景明东张西望的脑袋,问道,“我记得小姐从前是最爱看老爷夫人猜灯谜为您赢灯的。”
景明没法去看摊子上戏耍的皮影戏,刚好听见春和的发问,心急口快抢话,“这还不简单,呆春和,小姐是爱看老爷夫人猜灯谜,又不是爱看姑爷猜。”
她一边掰扯春和的手,一边向小姐确认,“小姐,我说得对吧?”
“你们两个呀,真是冤家。”
沈曦云上前分开两个丫鬟彼此较劲使力的手,“春和不是最稳重了,怎么也跟景明较真了。”
抚着两人的手说道:“你们姑爷学识渊博,猜灯谜想必是大杀四方、一路畅通,这等事呢,爽快利落,但没什么波折起伏,我不爱看。”
从前爹娘猜灯谜,她看得从来不是猜对多少道灯谜,而是他们一家子集思广益一起猜,猜对了拥抱,猜错了安慰。
而她同谢成烨,就算不同床也是异梦,早晚要和离的人,有什么看头。
景明恍然,“这就跟风随书局的话本子一样,是吧小姐?”
沈曦云颔首,又挑眉逗趣,“景明莫不是瞧见风随书局的摊子了?”
“正是如此。”景明露出一副“知我者,小姐也”的表情,指向小姐身后左侧的摊子,念出木牌刻字:“元宵佳节,风随书局,为酬宾朋,让利三成。”
在春和无奈的眼神里,沈曦云和景明扭头往摊子走去。
“春和,快来呀。”
沈曦云捉住春和的手,踏进元宵的繁华。
长安习武,目力远胜于常人,因此当谢成烨在琼楼第八层楼吩咐他找人时,他不消片刻就从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里找到沈曦云主仆三人的身影。
更巧的是,她们站的位置是个高台,刚好能看清琼楼内的景象。
因此那位置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和摊子,只是不同于周围人踮脚伸长脖子望琼楼内的精美花灯与俊俏郎君,沈小姐主仆三人都埋下头,专心对付吃食。
也方便了长安找人。
“只是”他看了眼专心猜灯谜的主子,喃喃自语:“作为一个合格的侍从,我该不该说呢。”
转念一想,她们三如此显眼,此时不说,主子待会儿自己也能看见,反倒衬得自己办事不力。
长安又想念起自己的同袍,永宁要是在这儿,这种事他去禀报最合适不过,死道友不死贫道。
费心思索的时间,沈曦云口中“学识渊博”的谢成烨已经答完八楼设置的灯谜,要继续登楼。
不出意外,他便是今晚第一位登顶楼的客人。
“可找到人?”他望着面部神色变幻多端的长安,握住顶楼的入楼牌笑问。
长安撑住栏杆的手一抖,下意识直接指向沈曦云三人的所在地。
不期然,她们手里的吃食还没消灭完。
头仍低着。
没看琼楼方向一眼。
谢成烨看到这样的景象,笑容僵在脸侧。
高台上的小娘子们瞧见琼楼内一路势如破竹答题的俊美郎君看过来,都羞红了脸,纷纷猜测是江州城哪家的郎君,为何从前未见过。
一个插银钗,穿浅蓝色莲纹交领襦的妇人是沈家下面泗水坊钱管事的夫人,去参加过初八那日的婚宴,刚巧见过谢成烨,将人认出来。
“这不是西正街沈家小姐新婚的夫君吗?我记着是姓林哩。”
人群议论起来。
“沈家小姐?”
“是啊,我家管着的泗水坊就是沈家产业。”
“他们家夫人我记得,是济善堂的曹大夫,前年给我娘诊过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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