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巡检司下辖的厢军听到动静前来探查情况。
男子牙关紧闭,直要把被遮挡住的小芸盯住个洞来,没见过这么会坏事的!
听见声音迫近,他气极反露出一抹笑,“既然这么想归来,我这就请月神送客。”
说完,对着月亮下跪,嘴里念念有词,磕头三下,仿佛真得到什么回应似的,频频点头,少顷,他重新站起,对着还未离开的百姓和沈曦云等人大声道:“月神将送客!”
烟雾四起,再度模糊了沈曦云的视线。
这次雾气消散极快,视野清晰,李依依并其他失踪的百姓出现在戏台上,或坐或躺,俱双目紧闭,嘴角带笑,一幅幸福快乐的面容。
小芸挣开春和的手,冲到自家小姐跟前,抱住她的身躯,惊慌呼唤:“小姐!小姐!你快醒醒呀!”
李依依被晃得皱眉,眼皮一点点抬起,不耐烦地问:“叫什么叫?吵死了。”
她脸上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怅然,站起后理了理裙摆,不理会场上的混乱,径直对变戏法的灰衣男子说:“此去天宫做客,当真是好极了。”
“特别是,”李依依双颊绯红,“特别是月神大人真是英俊潇洒,举止不凡。”
“就是时间短了些。”
沈曦云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再环顾四周,失踪回来的人皆是赞不绝口、回味无穷的架势,半点没把亲属担忧的询问当回事。
灰衣男行至李依依身边,拉长声音叹气,“并非我不想让你们久留,只是你这婢子实在捣扰烦心,非要我把你们还回来。”
他冲着小芸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她叫嚷半天,吵得客官们慌神,我被逼无奈,才让月神送客。”
听了这话,李依依变了脸色。
她冲着怯懦低头的小芸,抬手便是一巴掌。
“公子都说了是月神邀我们去天宫,你个死丫头,添什么乱?”
犹不解气,她还要继续打,抬起的手腕被另一只纤细的手指捉住。
是沈曦云。
“依依,小芸是好心。”
她冷哼一声,想到方才是因着沈曦云没上去自己才能被选中,现在她又多管闲事,拦着她教训奴婢,更是气愤。
“沈曦云,别假惺惺管我李家的事。”李依依斜瞥见抢先一步赢走兔儿灯的谢成烨,“赶紧和你这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山野村夫夫君回去收拾收拾败落的产业。别在我面前碍眼。”
说完,昂头,瞪了小芸一眼,拽着她离开,嘴里继续说着斥责的话,“往后小姐的命令就老老实实听着,别被不相干的人带偏了。害我没法和月神大人相处更久。”
失踪的人不仅不计较,还怨怪起沈曦云等人不该找事。
巡检司的厢军来了,听见戏台上的人主动解释情况,当作是虚惊一场,言辞告诫灰衣男子往后不要变这等容易让人误会的戏法,而后便离开去往别处巡逻。
灰衣男送走官府厢军,又给周遭百姓致歉,表示今夜戏法变到此处结束,就要收拾东西、散场离开。
抬步走过沈曦云身边时,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眼,苍白的皮肤上是冰冷的笑意,“小姐往后做事,当三思而后行。”
也不管景明愤慨的动作,他闪身,从戏台上跳下,消失于夜色中。
春和担忧小姐被此事坏心情,轻抚沈曦云手腕,欲出言安慰,不想沈曦云先她一步开口。
“春和,不必忧心,你家小姐没这么脆弱。”
下次再碰见这种事,她照样会上前管一管,只要结果是好的、人能平安回来,她被人嫌多管闲事又如何。
娘从前治病救人,亦碰见过医治后纠缠不休的病人,没治疗到完全健康就嫌娘医术不佳的、得了病症非说自己没病不治的,但娘从来不会因为这些人,在下一次碰到病人时,就拒绝施以援手。
她还记得小时候她替娘打抱不平,娘放下手里的药材,点一点她的额心。
“窈窈,你记住,你永远都想一想,万一呢?万一这个人就是需要帮的呢?”
“救人之事,只求自己问心无愧,莫望他人结草衔环。”
那些话,她一直记得。
沈曦云眉眼如弯月,用璀璨的笑意回应春和的关怀。
她缓步走下戏台,觉着今夜出门一趟,先是看见上辈子带她入京的御前侍卫,再是遇见一场神秘诡异的所谓戏法,事情纷纷杂杂堆在一起,无心再逛街看灯。
转过身,对着不请自来的月读道:“夜已深,我已打算归家,就在此,同月公子道别了。”
月读伸出手,露出一直藏在掌心的玉兔雕件,“那临走前,可愿收下这份节礼?这是我亲手雕的。”
他语气缱绻叹道:“好吗?窈窈。”
谢成烨没料到这人还不死心,握住花灯灯杆的左手收紧,可怎么也没法像刚刚那样,走上前制止他的动作。
站在琼楼被沈曦云望见的那一点雀跃早就被按灭在谷底,面对贼人围杀都不曾胆怯退缩的脚步,此刻却始终踌躇不前。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沈曦云抿唇,她还记得谢成烨失忆这事,更记得她最要紧解决的事是和离,不想在这关口生出事端。
“不必,月公子悉心雕刻制作,还是送给懂得欣赏的人罢。”
回绝后,沈曦云向马车走去。
车夫束好缰绳,随着一声低沉有力的吆喝:“驾!”,黑马四蹄翻飞,车厢轻轻摇晃向着西正街沈府驶去。
沈曦云略显疲惫地倚住车壁,兔儿灯上镶嵌着琉璃珠的眼部时不时随着晃动的车厢跃入她的视野。
将她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这盏灯,上辈子谢成烨提来栖梧院送她,她宝贝得紧,担心长久挂着受风吹会磨损,专门遣人打了个木质架子放着,摆在栖梧院正屋一侧,日日看着,直到谢成烨回京,都不曾动过。
如今再瞧见这灯,沈曦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谢成烨见她的视线如愿望来,从灯后收回施力的手指,道:“窈窈若是喜欢这灯,便拿回去挂着做个摆件。”
他提起灯,搁在离沈曦云更近的案几上,灯芯内的火光明灭,斑驳照在沈曦云的芙蓉面上。
灯下观美人。
一阵风吹过,他瞧见窈窈将脸庞贴近兔儿灯,专注欣赏灯盏在火光下变幻的美丽色彩,她的笑容仿若春日里绽开的第一朵桃花,或是山野从木中一只飞舞的彩蝶。
见她喜欢,谢成烨的面上也浮现出一抹笑,紧皱的心得到一丝舒缓。
可马车一个摇晃,那俯身看灯的少女却顷刻从眼前消失,凝神看去,沈曦云始终靠在车壁上,没有伸手拿灯,更没有欢喜观赏。
又是幻觉。
他低垂眼眸,疑心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迷药,才会又是幻觉又是诡异梦魇,可谁能有这个机会做这些,难道,真是沈曦云吗?
她救他,又费心嫁给他,莫非是一场阴谋?
眼底闪过暗芒,他轻叹,窈窈,你最好莫与隐匿在江州的叛党扯上干系,否则……
兔儿灯灵动的眸子随着光亮幻化成不同的神采,谢成烨不再看灯,而是问起去时聊过的另一个问题。
“窈窈,你希望我恢复记忆么?”
沈曦云语气郑重坚决,道:“自然,非常希望。”
特别是在城中撞见前世那名侍卫后,更是如此,她迫切希望谢成烨恢复记忆,迫切希望斩断孽缘,快些和离。
她担心自己的重生改变了事情发生的轨迹,担心谢成烨被提前认回,担心自己没多少时间了。
于是接着补充道:“我几日前已经吩咐下去找寻章典章神医的踪迹,只是目前还未得到确切的消息。若是章神医找不着,我会在江南各地张贴告示,邀请杏林好手来沈府为郎君诊治。”
总之,有可能的法子她都试一试,万一呢。
谢成烨见她的态度,又驳回了心底升起的怀疑,若她真不怀好意要做些什么,趁他失忆是最好的时机,犯不上费心费力想要医治他。
她果然还是在意他。
当是少女情谊,是他见多了阴谋诡计而平白生出误解。
而那些幻觉梦境,应该也是别的缘由,比如怕不是真是因为去岁受伤,伤到了脑子。
他指节轻叩案板,按耐住心中从封闭压抑的石头间渗出的点滴清泉,但嘴角还是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沈曦云全然不知,为谢成烨突然转变方向的问话感到疑惑,“郎君对恢复记忆一事可是有什么顾虑?”
谢成烨正过身形,握拳放在嘴边清咳,露出一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
“无甚,我是怕窈窈有顾虑。”
他墨色的瞳仁从眼前姑娘粉嫩的耳尖扫到秀气的琼鼻,想起他去程时在马车内的带她入京的设想。
“所以,我希望窈窈安心。”
“就算我恢复记忆,我们这段情义也是真的。”
“我不会抛弃你,窈窈。”
第18章 梦魇“阿烨,窈窈心悦你。……
沈曦云笑了。
她偏头看向案几上的兔儿灯,这番漂亮话十分耳熟,她上辈子也从谢成烨嘴里听过。
所谓不会抛弃她,不过是他此刻没有记起王爷身份、没有想起真正心上人才做出的承诺,当不得真。
柔和的灯光映照在她的侧脸,沈曦云轻声道:“是,我知晓了。”
没有剧烈的欢喜。
没有猛烈的回应。
淡淡的,恰如九天之上的神女平静应答凡尘信徒的祈愿,信徒满怀希望,神女无波无澜。
谢成烨动作放缓,一点空落落的情绪侵蚀上心窝,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盼一个怎样的答复。
马车内重回安静,一路无话。
沈曦云下车时,没拿那盏兔儿灯,还是春和不放心,跟在后头多问了一句。
她回头看了眼,花灯原有的灯芯将燃尽,火光逐渐微弱,兔子的那双琉璃眼亦不复最初的光彩,暗叹口气,道:“拿着罢。”
说完,不再看坐在一边的谢成烨,撑着稍显疲惫的身子回到栖梧院。
景明急急忙忙为小姐准备沐浴的用具,春和提着灯问:“小姐,这灯是要挂在何处?”
从府门走进来的一段距离,灯芯已只剩个小火苗的光,将熄未熄。
“把灯芯灭干净后,找个箱笼装着放进库房吧。”
她不想老是看着这灯,平白记起上辈子傻得可笑的日子。
春和应是,退到桌前拎起把小巧的精钢剪刀,伸进花灯底座,两片刀刃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冽的银光。
随着“咔嚓”一声轻响,最后的一点火光暗淡熄灭,只留下一片朦胧的烟雾缓缓升腾。
待沈曦云沐浴完上榻时,春和已经把花灯收起,为小姐拉上床帐,闭灭烛火。
夜深人静,院内零星响起几声虫鸣。
沈曦云躺在架子床上,双目紧密,莹玉般的脸庞陷在丝被间,眉心微蹙,睡得并不安稳。
元宵节上发生的事,见到的人,勾起了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被囚困后死于一杯毒酒的恐惧。
前世今生的一幕幕混杂在一起,纷至沓来。
……
“不管我是谢成烨还是林烨,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妻。”
着一身亲王蟒袍的男子含笑握住腰间玉蝉,珍视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言之凿凿承诺,院门外,知州、通判领着手下衙役悻悻候着,等待王爷嘱咐完后起驾回京。
对面的女子闻言羞红了脸,小心扯住他的衣袖,提醒他院门外还有许多人。
可雀跃和欢喜还是止不住从心里涌出。
女子踮起脚尖,昂首在他脸颊落下一吻,细密的睫翼扑闪,像一只迫不及待奔向春日胜景的蝶。
“阿烨,窈窈心悦你。”
“不管你是生于皇室还是寻常人家,你都是我的夫君。”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
车厢晃动,街边摊贩吆喝声、孩童嬉闹声、炮竹炸响声透过半掩的窗牅飘入。
穿着青蓝水波纹长袍的男子端坐于她面前,修长的指节叩在兔儿灯前的案几。
一字一顿,郑重承诺。
“我不会抛弃你,窈窈。”
……
“还不快离开!”
“淮王殿下何等尊贵的身份,一个在民间做低贱活计行商的女人,怎配为殿下正妻。”
宫人牢牢按压住女子的肩膀,低声呵斥,让她莫要再做无谓挣扎。
豆大的泪珠积蓄在眼眶,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城玉石铸就的阶梯上的男子,青蓝色的蟒袍与此前在江州栖梧院内穿的何其相似,腰间她赠予的玉蝉却已不见踪影,冷面肃穆,不见半点情意。
唯余一句“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印刻进脑海,昭示已经恢复记忆的淮王对她的厌恶。
她步履蹒跚被侍卫宫人押解,送到西郊别院,院门一点点关闭,留下耸立的高墙和方寸的天际。
……
高墙和天际在梦境中开始模糊,身下躺着的被褥好似变成了别院冰冷的青砖,明明触感顺滑细腻的丝绸锦被,化作啃噬灼烧的毒物,死死箍住她的身躯。
甜蜜漂亮的虚伪承诺灌进她的耳朵,她想捂住不听,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虚弱无力。
沈曦云指尖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睑快速跳动,嘴唇微张,吐出小声的呻吟。
守夜的春和听到动静,连忙绕过屏风进入内室,掀开帷幔轻声呼唤:“小姐!小姐!”
声音穿过黑暗,沈曦云猛地睁开双眼,只见春和面容焦急,眼里满是关切,手中烛台火光摇曳,在昏暗的屋内投下柔和熹微的光影。
“小姐,可是又做噩梦了?”春和轻轻拍打沈曦云的背部,担忧地问。
沈曦云缓缓从床上坐起,勉强挤出一抹笑,“是,看来安神香用料还要再重些。”
自打正月十五元宵那夜后,她连做了几日的梦魇,被搅扰得难以安眠、精神不济,春和与景明便开始夜里轮换整夜守着她。
昨日她想起娘从前留下的安神方子,特意配了一副塞进香囊,挂在床边。
可惜没起作用,还是梦魇了。
沈曦云瞧见一点微弱的晨光,问:“春和,今日可是正月二十了?”
春和从床榻边拿起一条预先备好的帕子,为小姐擦拭额上的汗水,“可不是已二十了,小姐已连着魇了五日,真叫人心疼。”
沈曦云顺从昂起脸,任由春和动作,“昨儿让景明去城外庄子上吩咐的事,庄子上可有回话?”
“庄子上已经按小姐的意思把物件都备齐了,至于旁的,还没消息。”
春和擦完脸,收起帕子,催促道:“小姐再歇歇吧,估计现在都未到卯时,操心的事等睡一觉起来再说。”
12/66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