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主子不说话是在等咱们禀报?
永宁:不知,以前未有过。
他们做下属的哪敢让主子等着,自然是已经禀报完了,以为主子还有话说。
永宁只得拱手答:“无事。”
谢成烨颔首,又不再说话,静坐在檀木雕花椅上,兀自盯着和离书。
屋内静谧得只听见纸张偶尔被微风轻轻翻动的声音和清浅的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棂,斜洒在书案一角。日头逐渐西斜,由明亮转为昏黄,把谢成烨的身影拉长。
他抬首看了眼窗外夕阳,余晖染红了半边天,微不可察轻叹了口气。
“你们下去吧。”
避无可避,他也该拿着和离书去见沈曦云了。
谢成烨踏进栖梧院院门时,沈曦云正坐在院里头,舒舒服服几个靠垫围着,抬手指挥院里的丫鬟摘桃花,手边摆个案几放着茶水、零嘴,惬意极了。
见他进院,连忙把嘴里糕点咽下,笑着迎上来,只是眼神控制不住往他手上看。
“郎君如今来了,想必是事已经妥了?”她柔声问,把谢成烨请进屋,吩咐春和、景明不必进来伺候。
屋门一关,谢成烨从袖中摸出和离书递来,“官印已经盖上,此事在官府那便算是了结。”
沈曦云展开和离书,看着上面的方正朱红的官印,嘴角微微上扬,再如何强装淡然,但笑意还是从唇边、从眼角、从眉梢溢出,任何人瞧见都只会道这姑娘欢喜极了,没有半分女子和离的羞怯忧虑,反而满是解脱。
她当真是把这桩婚事视作枷锁、牢笼,才会跟个获得自由的鸟雀一般,畅快自在。
沈曦云想起谢成烨还在跟前,压住嘴角,体贴承诺道:“公子放心,这桩婚事我一定守口如瓶,让它悄无声息过去,不至于影响公子。”
保证日后就当没结过这桩婚事般,她肯定不会去淮王跟前蹦跶,绝不会碍他的眼,并预祝淮王殿下和孟小姐恩爱长久。
“不,要大肆宣扬,”谢成烨反驳她的话语,“要让江州城百姓人尽皆知你我二人已经和离。”
这样,才算彻底撇清干系,不再让她受他连累。
沈曦云惊诧一瞬,转念又想明白了,的确,他们成婚时江州城内议论纷纷,如今和离确实得让大家知晓,才算断个干净。
免得日后燕京权贵查起来,觉着他们还有旁的牵扯,耽误淮王大事。
“好,还是公子考虑得周到”。
走到圆桌边,那放着个木匣,盖子打开,碍于手上不方便抱着,沈曦云指着木匣道:“想着公子和离后定然不愿再住沈府,我特意派人寻了处三进的宅子,算不得多大,但因是原先某个富商的旧宅,装扮是顶好的,希望公子勿见怪。人手、车马等也均备齐了。”
物色这宅子,是沈曦云从上回得到谢成烨和离应允时便开始做的事,为的是尽可能妥帖办好谢成烨离府的事,免得临到头被他记上一笔。
而且这宅邸处城西,离沈府隔着三条街,不至于近让他们容易见面,也不至于远的过于明显暴露她对谢成烨避之不及的心思。
谢成烨看着她周到妥帖的准备,这一日她应是期盼良久了。
“好。”他声音里带着点叹息。
他收起圆桌上的木匣,没心思看房契地契,反而问:“你的手臂伤势如何?”
竟还记挂着走时同春和的嘱咐。
“昨夜晕倒主要因着失血,今日喝了两剂补气血的汤药,伤口也好生包扎过,并无大碍。”
沈曦云温然一笑。
谢成烨颔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窈窈。
他舌尖黯然蕴含这个称呼,没说出口。
“多谢公子关心,会的。”
沈曦云听着他话语低沉,只当又是想走但碍于礼貌不好开口,主动说:“此事了结,那我也不打扰公子了。离府的事,公子按心意选个时日,我派人打扫收拾。”
她自知在谢成烨面前晃悠讨嫌,送行的事就让下人做吧。
逐客的意味明显。
谢成烨点点头,顺遂她的心意,“我明日便会离开。”
衣袖遮掩下,握住木匣的手用力,咯着边角,疼痛蔓延,却缓解了心里的疼。
转身抬脚离开,走到屏风处,沈曦云又叫住他,“公子。”
谢成烨墨色的眼眸豁然亮起点光,不动神色问:“何事?”
沈曦云有些不好意思,笑着道:“若是公子不介怀,不知如果花朝节一事调查有消息了,可否派人来沈府只会一声?”
“当然,如果公子觉得麻烦也没关系。我就是问问。”
她关心花朝节后续,但怕惹谢成烨厌烦。
墨池中的光亮消失,归于沉寂。
“好。”
随着谢成烨走出正屋,春和、景明端着茶水零嘴进来,看见小姐倚在桌边,笑得开心。
“姑爷是同小姐说什么喜事了么?”春和打趣问。
沈曦云努力敛起笑,正经脸色,清咳了声,想说不必再叫姑爷了。
但这念头一起,她唇边又笑起来。
太过开怀。
自从前世她被关进西郊别院意识到谢成烨并不爱她后,和离就是她心上一等大事。
被一杯毒酒毒死重活后,和离更是直接关系到她的性命。
如今尘埃落定、命劫解开,她怎能不快活?
这一番可叫景明更好奇了,忙不迭道:“小姐快歇歇笑,好心同我们说说是什么喜事?”
沈曦云就要把和离书拿出来给两丫鬟看,转念想到明日谢成烨就要离府,她现在说还要跟两人好一顿解释,不若等到明日,大家都知晓了,再一起说。
“不急不急,明日我同你们说,”她示意春和把零嘴拿来,“还有阿希,去个口信,邀请明日阿希过来,再让小厨房多做几个拿手菜,明日在院子里设宴,我同你们分享喜事。”
反正谢成烨也不用她送,她便悄悄办个和离贺喜宴。
等谢成烨一走,她就按他要求的,把两人和离之事传遍大街小巷。
春和、景明拿小姐没法子,压下好奇心,嘱咐小姐有伤在身,明日设宴也就依了,但不许饮酒。
至夜里。
春和吹灭最后一盏烛火,为小姐放下帷幔,蹑手蹑脚关窗出门。房间里只剩下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的淡淡银辉。
沈曦云静静躺在床上,被褥柔软而温暖,但她怎么也睡不着,想在床上辗转,又碍于伤势,不得动弹。
窗外的风声偶尔传来几声树叶的沙沙作响,愈发显得屋内寂静。她闭上双眼,试图让自己放松,可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马匹,在脑海中肆意奔腾。
一会儿是上辈子她在栖梧院架子床上同谢成烨度过的日夜,一会儿是在西郊别院哭泣难眠的时刻,一会儿是今生她独自躺在床上枕着和离书才能安心入睡的夜晚。
最后又都落在今夜。
落在如释重负、心无牵挂的今夜。
她把头埋在寝被里低低地笑出声,笑得落下一滴泪。
爹娘,你们瞧见了吗?
窈窈,终于自由了,终于不用重蹈上辈子的覆彻了。
往后,她会好好活,活成一个自在幸福、健康无忧的窈窈。
沉浸在思绪中许久,沈曦云才迷迷糊糊入睡。
在床榻上辗转反侧的另有其人。
谢成烨怀揣着满腹思绪上榻,总预感今夜会再次入梦,梦见沈曦云,为此特意吃了章典配置的安神药,想挣扎着找一副清净。
可惜天不遂人愿,或者说只遂了半个。
他入梦了。
但没见到沈曦云。
夜幕笼罩,皇宫侧殿,殿门紧闭,宫人太监被悉数屏退,四周的烛光摇曳不定,天子高坐于龙椅之上。
皇帝谢仓的面容在烛光下阴晴明灭,难辨喜怒。
“朕再问你一遍,你知道她是谁么?”
跪在殿下的人腰杆挺得笔直,一字一顿朗声道:
“她是臣的妻子。”
第43章 第一根刺我真不喜欢他了。……
这不是皇帝想要的回答。
他重重地拍打一下扶手,沉闷的声音在侧殿中回荡。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在龙椅前来回走动,金色龙袍摆动,更显气势逼人。
“你太让朕失望了。”
“私去江州、遭逆党算计,是第一罪;知晓隐情、瞒而不报,是第二罪。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此乃第三罪!”
皇帝停住脚步,随手拿起个案几上的青玉笔筒就要向殿下人掷出,但看见下方人像极了二子谢立廷的眉眼,他忍住了。
而是猛地一拂袖,把笔筒连带案几上的折子、玉镇尽数扫落于地。
玉器与地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殿下的人闻声,挺直着腰跪伏,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臣并未狡辩。她的确是臣的妻子,是陛下的孙媳,是大燕的淮王妃,自始至终都是,不曾改变。”
皇帝冷哼一声,气极反笑,“好好好,让这种身份的女子做朕的孙媳,谢成烨,你可真是朕的好皇孙。”
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视线落在跪伏在地,言语没半点动摇的人身上,逐渐平缓呼吸,换了个语调。
“阿烨,朕知道,少年爱慕、些微动心都是正常的。”他柔和了声音,走到谢成烨跟前,“加之立廷去得早,朕还是对你的关心不够,满京的贵女,却让你被这么个女子勾去心魄,这点,是朕的不是。”
皇帝弯下腰,握住谢成烨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再跪、起来说话。
“但是,让皇家蒙羞、为天下人耻笑的事朕绝不允许发生。”皇帝指着殿上的龙椅,“谢家要稳稳地坐在这把椅子上,你明白吗?阿烨。”
谢成烨抬头,感受到肩膀处格外用力的手劲,望向帝王深沉莫测的眸子。
眼角的皱纹、斑白的鬓角,都昭示着这位开国皇帝年事已高,但此刻,透过这双眼,好似又回到谢家军队攻破京城那日,得知季寿自焚的消息时,无尽的野心和狠戾。
他的眼睛在告诉谢成烨,如果事情真走到那一步,他会毫不犹豫杀了她。
谢成烨捏紧指节,“臣明白。”
“容陛下给臣一些时间,臣会处理好此事。”
让她能名正言顺做他的妻子。
皇帝嘴角总算露出一丝笑意,“阿烨,朕相信你是知进退的。朕再给你一些时日,不论是什么法子,把这事悄无声息了结。”
谢成烨垂眸听命。
皇帝传宫人太监入内,收拾好地面,叹口气,“这几年,朕都没和你好好聊过呢。今夜,咱们爷孙二人,便秉烛夜谈,好好叙一叙,你再给朕讲讲在江州的见闻,如何?”
察觉到皇帝并不想现在放他离开,纵然谢成烨担忧殿外的人,也只能无奈应下。
再出殿时,天光熹微,他急匆匆跨过门槛,总管太监携着一干宫人送他,没走两步,谢成烨一打眼便瞧见站在阶梯下的那姑娘。
她面色不似往日红润,桃腮上挂着两道青影,明亮的眼眸些许暗淡却执拗看向阶梯上,仿佛在质问他。
梦里的谢成烨见状,连忙想走下去。
总管太监叫住他的步伐,“淮王殿下,陛下歇息前特意嘱咐奴才转告,叫您莫忘了正事。”
他扭头,对上总管太监谦卑的神色,停住脚步。
他垂眸,俯视着阶梯下那姑娘良久,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下言语的波动,暗哑开口:“粗鄙商女,难登大雅之堂。”
“怎能继续留在皇城,扰了清静、败了颜面?”
那姑娘眼眸中残存的光亮彻底破碎,不可置信望着他,想冲上来,被早就候在一旁的宫人按住。
他的心也随之裂开一道口子,皇城内的风呼啸而过,尽是凉意。
“永宁,你亲自去送,”谢成烨盯着恭敬低头的总管太监,话语中含着冷意,“把她暂时押入别院,非有孤和陛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说完,他不敢再看阶梯下的姑娘,转身离去、步履匆匆。
如吃了败仗的将士,溃不成军、仓皇而逃。
她挣扎着站在阶下,被带离。
不是这样,不应该这样,他怎能这样离开,他应该下去,抱住她。
“谢成烨,回去。”
床榻上的人喊出声,猛然睁开眼,从床上坐起。
他没料到会做这样一个梦。
想起梦里最后他的言行,谢成烨皱起眉,哪怕是在梦里,他怎么能对她说这么重的话。
他靠在床边,为这个梦心惊胆战。
为他向谢仓承认她是他的妻、为他斥责她甚至下令关押她。
这个与以往场景截然不同的梦境,是在昭示祖父绝不会承认她么?
若如此,那今日和离,倒彻底不会再让她陷入此等处境了。
和离,称得上一件皆大欢喜、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梦中狂风灌进来的凉意并未消散,在漆黑的屋内,侵蚀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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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四,栖梧院。
“今儿天气真好,小姐这日子可选对了。”景明捏起枚桃花糕,塞进嘴里,称赞道。
正是春日午后,日头并不毒辣,和煦照在庭院内,给桃树和墙边的藤蔓绿叶镶上春色。
特意搬到院子内的桌椅摆放整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和江南菜色,并着一大壶果子露,分倒在瓷杯中,清澈见底、泛着浓郁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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