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这些事把沈曦云卷入其中时,他必须承认,他慌了。
他必须强逼着自己正视一个可能性:逆党是在用这次对沈曦云的伤害试探警告他收手。
眼前恍惚中,幕后人狞笑,把刀架在沈曦云脖颈上问他:谢成烨,你是要她活,还是执意要查下去妨碍我们?
谢成烨只觉着眼前纷纷落下的桃花瓣化作血珠,让他回忆起昨夜找到沈曦云的场景。
少女依靠在墙边,衣裙染上了大片暗红,和她如玉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唤起了他隐约在梦中见过的血色。
将他笼罩其中、不得安眠。
谢成烨右手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所有的无力和愤怒凝聚其中。转过身,他透过窗棂望向想象中沈曦云的身影。
此刻,她应是在换药,那刀伤,一定很疼罢。
凝望良久,他低头,露出一丝苦笑。
他想错了。
他以为自己和沈曦云还有十日左右的光景,但似乎是他想错了。
是这场婚事让她被牵扯到他与逆党的争端中。
尽快和离,让她离开被逆党关注的范围,才是最合适的。
远离她。
谢成烨想到这个念头,细密的疼蔓延全身。这个念头化作针刺、化作尖刀、化作冷冽的寒风,钻进他的骨缝。
没事的。
他用受伤的左手抚摸心脏的位置。
谢成烨,你惯来会忍疼,所以,没事的。
第40章 温柔乡温柔乡,是一个人的……
春和换完药,景明风风火火跑出正屋,到侧屋请章典与方茂过去,谢成烨见状,跟在章典后头一起进了屋。
绕过山水屏风,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药香。
春和正把原本半遮的雕花窗棂推开,“我散一散屋里的药味,免得小姐闻着难受。”
沈曦云静静靠在榻边,披着件素色的褙子,衣袂轻垂,精致的芙蓉面因着换药的一番折腾愈发苍白似雪,唯有那朱唇,在枣茶润泽后,泛着微微的湿意,如晨露打湿的桃花花蕊。
娇嫩、柔弱。
他心里忽然软塌下一块,撒下花种、悉心照料,待过些时日,便能绽开盛放心间。
不过是进屋见到她的第一面,谢成烨刚刚在屋外立下的决心出现动摇。
或许迟一日再说也无事?
她昨夜受伤,才苏醒不久,他便突然提及和离一事,会不会让她伤心?
谢成烨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遗忘了和离一事从来都是沈曦云主动开口、主动愿求。
看着方茂嘱托她注意身体和平日饮食,谢成烨无声发出叹息:不若,明日再说吧。
沈曦云不知谢成烨千转百回的念头,应和完两位医者的嘱托,她见他靠在屏风边,对昨夜花朝节一事的关注战胜了对淮王谢成烨的畏惧。
“郎君。”她轻启朱唇,声音比平时更加柔和,把谢成烨唤到跟前。
“关于昨夜花朝节上纵火以及流民伤人一事,郎君可知道如今官府查得如何?”
沈家虽然是江州城富户,但对官场上的消息打探主要也依靠银两,许多私底下的动向不见得多清楚,向谢成烨打听倒是个更好的法子。
就是不知他愿不愿意说。
沈曦云唇边的笑容更加温和,露出浅浅的梨涡,眼睛里水雾笼罩,缠绕上谢成烨的心。
他坐在椅上,直直望进她的眼睛,上回这般好似是隐山寺她脚扭伤那次,那时候她笑得不似这般甜、得了空还一味唤他“公子”,疏离极了,转眼,竟已过了十余日。
“昨夜火起后,因着许多花神灯已经被拆除,主要的火势在月庄酒楼附近,官府很快就熄灭火势。纵火一事,他们已提审了给庆典供给花神灯的店家,并派了人勘察现场。”
“至于流民伤人一事,”谢成烨轻点榻边扶手,“伤者死去,伤人的流民当时在现场逃窜,一部分不慎跑进火海,一部分不慎跳下堤坝、入了滚滚河水。”
沈曦云闻言瞪大一双杏眼,幕后人竟做得如此狠绝,说是不慎,分明是要消灭罪证、不留活口。
“伤人的也都没了?”
“不,有一个活口,被现场反应快的屠户逮住,当夜就压进了衙门,官府还在审。”
谢成烨想起今晨长安带来的消息,对于这名犯人指认的幕后主使的名字,选择暂时将目前审出的供词瞒下。
他虽然不大看得惯那人,但也不至于真被蒙蔽会相信如此明显的谎言。
既然是谎言,没必要同窈窈说,徒添她的烦恼。
他声音安抚中带着保证,“我会注意官府那的消息,有什么进展会告知,这件事,官府一定会查到底。”
他也会。
“好。”沈曦云低垂下头,白玉的脖颈在乌黑如漆的秀发和淡雅的衣襟间若隐若现,乌发如瀑,顺滑地垂落在双肩两侧。
她紧了紧手指,明明得了谢成烨的承诺,但还是难以安心。
上辈子是花神庙前闹事的流民皆死在大火中,官府靠走访相识之人,把目标锁定在温易之身上。这辈子有了活口,这人真能在审问中说实话么?
而且,最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幕后人是怎么说动这些人卖命的,从纵火到伤人,这些行事的流民都付出了性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真是为了让官府重视流民生计么?
“窈窈,”谢成烨见她蹙眉烦忧,忍不住唤她的名,“现下你最应当照料好自己的身体,旁的,我会处理。”
他郑重许诺,不希望她顶着伤势思虑过重。
沈曦云闷闷应了声“嗯”。
阳光透过木窗斜斜地射入,仿佛是天界洒下的金缕,在屋内织就一片片明亮的区域,把两人包裹其中,如梦似幻。
春和端着药碗进来内室时,险些不敢打破这氛围,最终对小姐身体的担忧占了上风。
“这是刚方大夫开的药,说是舒筋活血,补身子用的,小姐快趁热用了吧。”
知晓沈曦云手臂不方便,春和舀起一小勺药汁,就要给小姐喂药。就连手中握着的小瓷勺也早已温过,以免药汤过凉刺激到小姐。
谢成烨本想如醒时接过帕子那般接过药碗,被察觉到的春和躲了过去。
“帕子也就罢了,单手能做的事我也不同姑爷抢。但姑爷左手还有伤,喂药的事,还是我来罢。”春和笑着说道。
她抬手小心将瓷勺递到沈曦云嘴边,倾倒一点药汤。
“昨儿姑爷一路抱着小姐回府,要不是长安机灵瞧见,都没发现姑爷手臂上也有伤,可把我们都吓坏了。”
昨夜堤坝处人潮拥挤,她和景明被冲散,又赶上月庄酒楼起火,人堆里她们急着找小姐却找不着,还是匆匆赶来的姑爷寻到小姐。
当时两人身上都是血,小姐昏迷不醒,她和景明一门心思放在小姐身上,直到回府找了大夫来瞧,长安惊呼发现谢成烨身上的伤口。
因着这事,她和景明自责愧疚了一夜,责备自己保护不力。
对这位原本不大待见、来历不明的姑爷倒真真切切改观了。
春和嘴上说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姐喝药,等药喝完了,又用一方洁净的帕子轻轻擦拭掉沈曦云嘴角溢出的药渍。
沈曦云默然喝完药,又默然塞下一颗糖块去苦味,听着耳边春和诉说昨夜的情况。
本来当是谢成烨也被流民伤着,可糖块嚼着嚼着,睡迷糊的脑袋终于意识到昨夜昏迷前她好像干了什么。
挣扎着用簪子又刺了人?
她咀嚼的动作僵住,一边腮帮子鼓起,像是藏食物的松鼠,嘴里含混不清,急切问:“郎君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沈曦云问得含糊,抱有一丝希望这伤与自己无关。
可偏生谢成烨答得也含糊,只说“昨夜生乱,不慎伤到。”
这答案叫沈曦云的心高高悬起,她若是真伤了谢成烨,这位天生贵胄的王爷会放过此事么?
还是记在心里等着清算?
沈曦云原本十余日不曾升起的担忧此刻又冒出苗头,抓心挠肝,不知如何是好。
她咽下糖块,温和一笑,就是在谢成烨眼里,这笑过于假了。
“不知郎君是被何物所伤?”她拐弯抹角发问。
谢成烨见她执意要问,答得直接:“簪子。”
既然她想要答案,他便给她答案。
他并不介意此事,当时她血流不止、昏迷边缘,面对来人,有反击是应该的。
谢成烨这般告诫自己,忽略昨夜看见簪子毫不犹豫刺向他时内心的滞涩,掐灭联想到一点可能:她潜意识并不信任他,才会如此。
原本包扎好的左臂似乎又疼了起来,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心头,勒得慌。
但嘴上还是轻和声线,补充道:“我知你并非有意,不必介怀。”
沈曦云挥退春和,让她去屋外候着,等屋里没人了,她眉眼间蕴着浓浓的歉意和自责,“没想到昨夜慌乱下做出这种事,公子不怪罪是公子宽厚,我该赔的罪过是应要赔的。”
清晰的“公子”两字,一下子把她醒来后两人交谈的温馨氛围打破。
或者说,所谓的温馨和睦,从来都是谢成烨一厢情愿的错觉,如同薄冰上的倒影,看似坚固却不堪一击。
而给予这一击的是始终理智清醒的沈曦云。
再娇弱的花也是曾经拱破土地的遮挡坚韧生长的存在。
她恭恭敬敬把谢成烨当作一个身份尊贵的过客,所以他不见她时,她也不会自讨没趣去见他。哪怕是真主动来找他、同他温柔地笑,也是为了公事、为了消息。
谢成烨恍然,如今他们俩在这婚事里竟像是互相调换了处境。
她成了从前的他,他成了从前的她。
温柔乡,是一个人的沉溺。
谢成烨低头,支起手肘捂住自己的眼,勾唇苦笑,但话语愈发轻柔、愈发安慰,“我不怪你,你也不必如此。”
“窈窈。”
他难得在两人独处时依然唤她的小名。
可沈曦云注定无法体会这份温柔,上辈子燕京的三个月太悲苦、穿肠毒药太噬心,她怎敢忘却?
面对如今温柔到古怪的谢成烨只让她觉得惶恐,她宁愿他冷脸、宁愿他忽视她,这会让她找回熟悉的感觉,求得心安、求得对现世的掌控感。
她迫切想摸一摸被压在枕巾下的和离书。
“那便多谢公子体恤,不知公子可还有别的事要嘱咐,”她轻抬起手,掩住朱唇,打个哈欠以示困倦,“若无旁的事,我折腾一番有些乏了想再歇一歇。”
她借此理由逐客。
谢成烨深深望了她一眼,“好,那你歇罢。”
说完,欲上前搀扶她去床上,被沈曦云状似不露痕迹避开。
“公子约莫是混了,上回在隐山寺伤了脚要扶,但这回伤的手,我走动是不影响的。”她礼貌一笑,就从榻边往架子床走去。
“原是如此。”
谢成烨站在原地,微微颔首应和,目光追随着那姑娘的背影。
瞧着姑娘步履稳健中透着一丝轻快走到床边,遮遮掩掩地不知把手伸到枕巾下摸什么,摸到东西后这姑娘脸上瞬间绽放出一抹罕见而真切的笑容。
跟同他说话时虚情假意的模样截然不同。
谢成烨不禁看得有些失神。
直到被沈曦云坐在床边问他还有什么事么,才如梦方醒。
他知晓话说到此刻,他便该走了,但双脚仿佛被千钧重担压住,难以离去。
静谧的内室,谢成烨能听见清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的震动,似即将来临的风暴预警。
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刺痛,从胸口蔓延开来,让他更加难以忽视内心的波澜。
恰似悬于半空中的孤雁,找不到可以栖息之地,又像是一叶扁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随浪起伏,随时可能被巨浪吞没。
——被娇花吞没。
谢成烨犹豫的心一点点坚定,做出那个他认为此刻最正确的决定。
一个让他不再被影响、也让她不再被牵连的决定。
他一字一顿,近乎虔诚。
“窈窈,之前我签下的和离书呢?”
第41章 今别离和离,才是头等大事。
沈曦云搭在床沿摸着枕巾下和离书的手骤然僵住,跟碰到毒刺般,一阵轻微的颤栗沿着她的指尖蔓延开来,只得颤巍巍把手收回。
怎么这么巧,她正摸着和离书的当口,谢成烨问起和离书在哪。
她带着一丝不解问道:“公子问这个,是要做什么?”
他莫非是不放心把和离书放在她这,怕她弄丢才有此问?
谢成烨此刻背对着窗棂站着,身影被逆光勾勒得如同一个模糊的剪影,难以窥见起面容上的神色。
“去官府盖印自然需要和离书。”他声音低沉,话语在略显寂寥的空气中流淌。
去官府盖印?
沈曦云此刻琢磨出他话语里的意思,他这是要和离书去官府盖印正式和离?现在?
这个念头一开,她猛然从床边站起,伴随着“嘶”的一声,沈曦云捂住伤口未愈合的手臂。
动作太急,忘记自己身上有伤了。
谢成烨往前踏出几步,“可是伤口被扯着了?我去唤章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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