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献宝贝似的提起一盏灯,“正是通体浸过松香,这是老一辈传下的手艺,可使得灯体更加美观。”
沈曦云面容带上急切,指着街道两边扎立的大型花神灯,“这些亦如此?”
摊贩咂巴嘴,一拍自己的小推车,“正是!所以我才说我家卖的花神灯手艺是最好的。”
他虚掩嘴巴道:“我家手艺跟做花神祭典花神灯的手艺是一模一样的,寻常人我都不会说,毕竟要避讳些商业秘密。”
言外之意是小姐您消费得多,他才透露一二。
“可是松香易燃,花神灯用这种制作方法,无疑是加剧安全隐患。”
摊贩嘿嘿一笑,“防火一事我们肯定是知晓的,所以也会在外层用草木灰,能抑制燃烧。”
沈曦云闻言,径直走向边上一个立着的花神灯,掰断一个支架,端详完冷下眉眼,同摊贩说:“没有草木灰。”
“怎会没有呢?”摊贩细看后诧异,忙解释,“我家卖的都是有的,但不知为何今年祭典用的花神灯竟没有。”
她心脏剧烈跳动,手心渗出汗水,没有草木灰防火,只用松香浸泡,她不相信这是个简单的疏漏。
更像是刻意为之。
松香,从松脂中提炼,可做药材祛风除湿、活血化瘀,也因其易燃特性,会被添加在蜡烛、火炬中。
但直接把整个灯架浸泡在松香内,实属少见的做法,若非是撕扯中骨架断裂,她闻到松香气息比平日灯笼灯芯的香味格外重,也不会发现。
这桩事,是上辈子案件卷宗中没记载过的。
是官府没发现,还是发现了但没当回事,抑或是被人掩盖了?
因为浸满松香的灯架,无疑是最好的助燃材料,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上辈子火势蔓延如此之快,迅速席卷整条街巷。
但厢兵已经把闹事的流民带走,没有冲突也不见烛台被打翻,上辈子卷宗中所言诱发暴乱的源头已经被控制。
这火,还能从何处燃起呢?
沈曦云只觉着眼前出现一团迷雾,茫然抓住一点线索,但不知全貌。
“窈窈,你怎么了?”谢成烨发现她问过摊贩后怔怔站在原地,担忧地询问。
她回过神,把带着浓郁松香气息的木架递到他跟前说出自己的发现,“我怕有人要纵火。”
幕后人真会因为流民被制服放弃行动么?
沈曦云不确定上辈子幕后人谋划这一场是为了让流民和城内百姓起冲突心生嫌隙还是为了放火。
如果是为了后者,那代表危机并未结束。
这满街的花神灯,无疑是催命符。
她强装镇定,但颤抖的嗓音泄露心底的慌乱,“最好将人群从这条街道清出,否则,一旦某处起了火势,花神灯接连挨着、遍布街道,再难以阻止。”
谢成烨意识到隐患,敛眸,“我去告知官府,让他们疏散百姓,拆除有问题的花神灯。”
他如今在江州知州那有另一重身份,要做出庆典当日疏散百姓的行动,须得他亲自去说才行。
他深深看了眼沈曦云,“你先离开此处,到河岸边堤坝上等着。”
刚才言行怪诞的月读趁着人群混乱时已经巧妙脱身、不见踪影,但他既然会出言邀请沈曦云一同去堤坝,至少那处该是安全的。
又指着一直沉默守在一边的永宁道:“这是永宁,他会保护你。”
“窈窈,答应我,保护好自己。”
谢成烨一字一顿,郑重嘱托,眼眸中是担忧和不舍。
“好。”
沈曦云无心同谢成烨扮出一副夫妻情深、依依惜别的模样,她满心都是街道上百姓的性命和上辈子的那场大火,于是快速应答,催着谢成烨快去找官府。
见谢成烨和长安总算离去,她扯着春和、景明的手,对永宁道:“我们走吧,去堤坝。”
走前没忘记跟摊贩说:“商家,你这车花神灯我包了,但需要你帮忙推着车去河岸边,成么?”
摊贩连忙点头,“没问题没问题,这就走。”
往街尾去的路上,沈曦云并两个丫鬟、收了钱的摊贩一起吆喝,说今夜堤坝有散财娘娘,快去拿钱。
一边说,一边时不时真从远处空气中蹦出几个铜板碎银,吸引了百姓注意力。
互相询问着,拉上亲属好友,说要一起去堤坝看散财娘娘。
永宁的死鱼眼里出现点波动,虽然嘴巴照旧紧闭,但藏在小厮装扮下的手指快速施力,把沈曦云刚偷偷塞给他的铜板银子打到半空中。
等快打完手中银两,一行人也走到街尾,路过月庄酒楼,沈曦云想故技重施,用散财娘娘的名号把酒楼里的人骗出来。
不想下一刻,脸色大变。
掩盖在浓重酒香下,一股松脂味道。
花神灯的松香味需要掰断骨架才能察觉,但为何月庄酒楼门口就有这味道。
沈曦云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什么疏漏,上前几步,凑到扎起的彩楼跟前,松香味愈发浓郁,简直像是直接浇在上面一般。
幕后人不止准备了花神灯,还有此处。
“扑通、扑通。”
心脏狂跳,她拼命回忆上辈子的案件卷宗中,月庄酒楼的状况。
坍塌殆尽、悉数焚毁。
拆了花神灯还不够,这里也要查。
“永宁。”她转头呼唤,“去找你主子,说月庄酒楼也被人泼了大量松脂,也需要注意。”
永宁拱手,但并未应下,身体也在原地不动。
“沈姑娘,主子的命令是让我保护你。”
永宁难得开口说这么多话,“所以今晚我不能离开您身边。”
沈曦云仔仔细细看他一眼,上辈子他负责押送她去西郊别院时,也是这么遵守谢成烨的命令。
“好,既然你不能离开我身边去找你主子,那我去找他。”
说完,就要从街尾往回走。
永宁拦住她的去路,“沈姑娘请止步,主子是让我护送您去堤坝。”
沈曦云对上他的眼睛,去意坚决。
永宁进退两难,没想到自己从燕京来江州不久,就碰上这棘手事。
沈曦云缓和语气,劝说:“我知你为难,但人命关天,江州城百姓的安危更要紧。你去寻你主子,我有春和、景明陪着,而且此处已是街尾,没几步就到堤坝,你也算是完成命令了。”
永宁默了默,想起主子往日在燕京注重百姓的作风,一咬牙道:“好。”
但到底还是先迅速送沈曦云到了堤坝下,再离去寻找主子。
沈曦云站在堤坝边,扶住春和的手,指尖颤抖,她瞧见官兵已经开始疏散街上百姓,加上她一路走来引出的人,街上人已少了大半,许多汇聚在堤岸边,略显拥挤。
人群推搡,她心思全放在远处街道上,不曾察觉人群中有几人互相试着眼色,逐渐向她靠近。
等反应过来时,春和、景明竟被隔开好几个身位,唯独推着小车的摊贩还挨在她身边。
沈曦云察觉到人群中不怀好意的视线,拔下发髻里藏着一枚银簪,牢牢攥在手心。
汗水贴在簪子上,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握稳。
有人冲撞着贴近她,丝毫没有覆面的面容上是一双凶狠的眼睛,寒光闪过。
“噗嗤——”
刀刃划破皮肤,刺入血肉。
沈曦云手臂受伤的同时用更深的力道把簪子刺向来人。
鲜血留下,形成血泊。
有人在尖叫跑开,有人在奔向她。
她脸颊和嘴唇发白,眼前视野变得模糊,头晕目眩,强撑着贴在堤坝墙壁边倒下。
一片模糊中,她仿佛看见冲天的火光,把天空照得敞亮如白日。
有个让她感到不适的气息靠近她,她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拿出簪子刺出。
但这人没躲。
**
沈曦云眼前视线重新恢复清明时,被透过窗棂射入的阳光刺痛一下双眼,倒吸一口凉气。
耳边随即传来景明咋呼的喊叫:“小姐,您终于醒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她微眯着眼侧头,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春和或是景明关怀的脸,而是静坐在床边的谢成烨,眼底泛着点青紫,面容疲惫。
他左手搭在榻边,见她望来,沙哑着声音开口,“你醒了。”
沈曦云试着想坐起身,但被谢成烨探身上前按住,“先别动,小心你的伤。”
景明忙说:“小姐可快别动,等等,我这就把大夫叫来。”
春和则已经倒好枣茶放在床边,又拿出条干净帕子想擦拭沈曦云泛出虚汗的额头。
手帕被谢成烨自然接过,他坐在床沿,用右手轻轻擦拭。
沈曦云余光察觉到屋外的天气,问:“现在是二月十三的白日?”
谢成烨低声答:“是。”
得知时间,沈曦云并未问自己的伤势,而是先问起昨日花朝节的情况。
“后来呢?如何了?我似乎瞧见了火。”
谢成烨手上力道轻柔,仿佛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话语也同样轻柔,“后来是起火了。”
见她神色一紧,谢成烨连忙紧接着说:“但火势影响不大,起火时街上的百姓已经基本被疏散,只漏了几个也被官兵救下,伤到了皮肤,并没有出现死亡。”
“窈窈,你的消息很有用。”
不管是关于花神灯还是月庄酒楼。
沈曦云苍白脸上露出一抹笑,“那就好。”
知晓前世的大火被控制,她终于转念考虑到自个身上了。
“那昨夜,是有人冲我来么?”
现在回想,歹人的目标应当十分明确,在人群中腾挪到她身边就当机立断下手。
可奇怪的是,那人下手只冲着她手臂,似乎不是想下死手要人性命。
听见这个问题,谢成烨手上动作停滞,喉头上下一滚,似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是,那人应当是冲你来,”他顿了顿,“昨夜火起时,堤坝处有数人潜入人群中伤人,据旁观者口供,说这些人都是流民。”
沈曦云眼睛霍然睁大,“流民伤人?”
“官府目前以为如此,正在追查。”
她指尖微动,脑海陷入思绪。
上辈子从未出现过这桩事,但这辈子却……
沈曦云心中出现一个可怖的猜想,她昨夜曾纠结幕后人的目的到底是挑起流民和城中居民冲突还是纵火,在发现花神灯的蹊跷后以为是后者,但现在看来,他们的目的当始终是前者。
花神庙前闹事也好、纵火伤人也好,都是为了让城中居民对流民愈发不满的手段,因为被她破坏,他们干脆用了个更直截了当的法子——众目睽睽下让流民伤人。
“可是,伤人的真是流民?”
她想起昨夜短暂对视的那双眼睛,冰冷无情,流民怎么会拥有这样的眼睛。
“面容一致,许多百姓都见到了,证词确凿。”谢成烨放下帕子,“而且,窈窈,他们都死了。”
“什么?”沈曦云暂时忽略谢成烨极其缱绻的“窈窈”二字,为死亡的消息震惊。
“昨夜所有被流民袭扰的人中,你是唯一的幸存者。”谢成烨补充道。
其他所有人都死了,包括站在她身边的那个摊贩。
谢成烨知道这个消息不可能瞒住她,忍着心疼选择自己说出口告知,可当看见躺在床上的姑娘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如同白纸一般、眼神空洞时,他还是后悔了。
他血液里流淌起密密麻麻的疼,左手的伤口隐隐作痛,仿佛是蚂蚁啃噬。
谢成烨抬起右手,想轻抚她的额角安慰,被她下意识避开。
“为什么?”沈曦云呆愣住,“为什么唯独放过我?”
她才不相信是自己的一簪子起了作用,幕后这人应当就是故意的。
谢成烨凝视着她的眼,欲开口回答,但没能来得及。
景明带着章典和方茂进屋了,这回两人熟门熟路,互相拿着药箱、针囊匆匆赶来,把谢成烨挤到一边,开始检查沈曦云的身体。
诊脉完毕,方茂看了看时辰,对春和道:“该换药了,你先按昨夜我吩咐的,给窈窈手臂换个药重新包扎。”
春和福身应是。
因着换药避嫌,屋内男子俱退了出来,方茂和章典去了侧屋,探讨如何开个疗效好、见效快的药方。
谢成烨独自站在院子桃花树下,想起沈曦云方才的问题。
为什么只伤她手臂就跑开?
因为这是警告,对她的警告,也是对他的。
他日前已经联系上江州知州,但用的身份并非是淮王谢成烨,知州隶属地方,归路一级别的司使管辖,不曾入燕京见过他,他拿出印鉴,借口自己是王府幕僚,被派来江州查太阴教一事。
太阴教的名号经过建元二年那场太阴血祸,朝廷上下无人不知。
知州知道事关重大,应下此事。
但现在看来,逆党恐怕一直在盯着他们的行踪。
甚至,逆党早就认出了他。
谢成烨抿了抿唇,想到数次突然出现的月读。
为了清扫叛党,谢成烨此前从未把真正正视过自己行径的危险,不然也不会调开长安、永宁前来江州。
换句话说,若真能把太阴教一网打尽,为父亲母亲报仇,为民间除恶,他就算舍去这条性命,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生出半点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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