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成烨喉头上下滚动,掌心无端出了点汗,他强压住其他念头,劝告自己过去是为公事,提醒她明日花朝节危险后就该直接离开。
就欲推开门时,“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伴之少女的轻呼,“公子,你在么?”
谢成烨放在门环上的手立刻用力,门扉打开,露出一张螓首蛾眉、明眸皓齿的脸蛋,一袭大红色的衣裙,在夜色里提着灯笼,像九天玄女到访凡尘,垂青了这座院落。
沈曦云温然一笑,福身行礼,有些不好意思道:“夜间拜访,打扰公子了,实在是明日花朝节,我思来想去,有些话想同公子说。”
谢成烨在她脸庞上定神,道:“沈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有什么话请进来说罢。”
他挥手让长安、永宁退下。
沈曦云始终规规矩矩站在屋门口,就连永宁这个前世见过的熟面孔走过眼前,都没露出惊讶的神色。
直至谢成烨做出请进的手势,她才收起灯笼进屋。
谢成烨在烛火下沉默看她的动作,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仿佛要把这些时日没看过的都补足。
直盯着那姑娘都意识到了,“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谢成烨狼狈错开眼,道:“无事,沈姑娘有什么话,请说吧。”
第37章 入局中同他说话是什么需要……
屋内窗棂半掩,洒落下一片柔和朦胧的月光。
许是来得匆忙,沈曦云发髻松散地挽着,几缕青丝垂落在肩头,燃着的烛火把她身影拓印在墙上,显出动人的线条。
谢成烨嗅到从她的方向飘来一股酒气,夹杂在檀木香里,甜得醉人。
他微微皱眉,她来前吃酒了?大抵还是她家中自己酿的桃花酒。
随之又自然冒出个念头:她酒量不深,会在找人前吃酒通常是为了壮胆。
同他说话是什么需要壮胆的事么?
谢成烨抿了抿唇,思绪刚起,对面进屋沉默良久的姑娘倏地开口。
“虽不知公子身份,但从言行举止看想必出身不凡。对明日的花朝节我有些揣测,不知公子可有法子告知本州知州或是什么说得上话的官老爷提防一二?”
他目光定在她脸颊,“什么揣测?”
“我怀疑,明日花朝节上,会有人故意闹事。”
沈曦云原本不想来找谢成烨,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前世记忆的事情。
历年花朝节,江州百姓自城中各处沿水游玩,赏花尝鲜,临近夜时,会汇聚到汴河支流旁的花神庙,河岸燃放花神灯,河面上则会有各色木舟画舫汇聚。
因着此时气候比元宵暖和,江州城在花朝节夜里的灯比元宵时更鲜亮,来往游人也多。
上辈子就是在花神庙祭祀时,有数位流民现身哭诉喊冤,道自个入江州城后被官府驱赶、被城内居民打压,甚至有人家中亲眷因得病被拒医而死,江州城百姓却能安心快活过节,实乃上苍不公,叫嚷着要把花神庙的供品打翻。
城内民众与这伙流民起了冲突,两边都见了血,情况愈演愈烈,等官府的厢兵到时,现场因打斗撞翻花灯燃起了火势,火焰在花神灯间蔓延极快,顷刻上百盏花灯被卷入烈火中。
人群在火中奔逃踩踏,那夜江州城内,死伤众多。
最初现身的几个流民亦死在大火里。
后来官府追查,疑心这伙突然出现的流民是受人挑拨,几番探查,竟查到温易之头上。
只因这人似乎是唯一一个认识所有大闹花神庆典流民的人。
沈曦云却知晓,不过是温易之觉着自己是流民中难得正经读过书的,格外爱管事,每当城中有流民入内,他总会上门询问是否需要帮扶。
若真是有人指使,这桩蹊跷官司,背后人当藏得更深,怎会轻易被衙役们走访询问就揪出幕后主使。
官府不听这些,认定是温易之不怀好意,暗中挑拨流民在花朝节上生事,欲逼迫官府善待流民,不想弄巧成拙、酿成大祸。
知州为了平息民愤,亲自带领衙役上门,把温易之捉走下狱。
她这些时日,一面派沈家下面的家丁仆役走访城内流民的居所,尽力帮扶,另一面则是接洽商会中负责花灯采买布置的叔伯,希望到时花神庙边起火的隐患尽可能小些。
但最要紧的,是需要官府警觉。
毕竟时局会因局中人不同的举措改变,闹事、起火的人员地点倘若都变了,就要依靠官兵镇压控制局势。
沈曦云原本派人送了匿名信件给衙门,但信送去多日,官府对花朝节的布置不见一点变化。
今儿午后开始,她胸口闷疼,总觉着明日还是会出事。犹豫许久,借着一口桃花酒的酒劲,她决心来寻谢成烨。
就算会被怀疑,为了花朝节上惨死的性命,她也认了。
谢成烨瞧着她低垂的脖颈、衣袖遮掩下握紧的柔荑以及斟酌说辞的语调,眯了眯眼。
“你担心花朝节上有人闹事?”
谢成烨指腹微弯,点了点腿侧的袍角。
他没想到沈曦云的所谓揣测竟和长安、永宁这几日在城中探查的结论不谋而合,这真是猜测么?还是她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信息来源?
按着谢成烨从前在燕京的作风,撞见这种显然存有疑点、牵扯其中的人,断不会轻易放过。
不把疑点扒开研究个透彻不会罢休。
但对她……
“好,我会转告官府,明日在城内加强巡防,如有可疑人等,先行捉拿。”
沈曦云讶然抬头,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
明明她的话语没头没尾,他却直截了当应下。
她来前本已将缘由胡诌好,准备等谢成烨问起,把线索推脱到沈家善堂或是意外听闻上。但他直接答应,将她未竟的话语堵在咽喉,无法开口。
古怪举动真是令人惊讶极了,她壮胆的酒意醒了三分。
这股子惊讶延续到第二日沈曦云坐上沈府马车时,都不曾消弭。
沈曦云抱着个装红豆糕的油纸包,趁着咀嚼糕点的间隙,偷瞄坐在对面的谢成烨。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锦袍,细看能瞧见袍服上绣着的银丝暗纹,俊朗逼人,出门时让府里的丫鬟都看直了眼。
就是这人表情淡淡的,没舍得给个笑脸,坐在马车内,把素来爱说笑的景明都寒得噤声。
但沈曦云难得自在。
出门前,她本想着十余日不曾和谢成烨相处,这回因着花朝节一事出门,怕这人又跟隐山寺回来那几日似的,时不时同她说话,让她不敢松懈随意应付。
幸好谢成烨不仅不说话,连视线都对着窗外,半点不看她。
沈曦云又塞个红豆糕进嘴,思及待会儿就能到花神庙附近,打起精神,马车行进这一路上,她明显感觉到街上巡逻的厢兵、民兵增多,秩序维护妥当。
这样一番准备,花朝节那场大火总该能有所控制罢?
上辈子她并未去花神庙,而是被谢成烨寻个河边僻静处拉着她看花灯,在漫天星火明灭间,她同他许下永远的诺言。
当然,是她单方面所言,谢成烨那时,只是含笑抚摸她的头顶,并未答话。
嘴里的红豆糕突然变得味道寡淡,她强咽下,急忙顺口了茶水,随着茶水下肚,那股不适感也消失不见。
她松快地准备把油纸包搁回案几,一抬眸,和不知何时已转过脸的谢成烨目光相对。
“啪嗒——”
手心一颤,油纸包坠到木制案板上,发出声响。
“其实你若疑心今日花朝节会出乱子,最好的打算应当是不出门。”谢成烨垂眸,用着点意味不明的神色看她。
她莞尔一笑,“虽是这个道理,但错过花朝节上精妙绝伦的花神灯更是桩憾事。”
这是假话,真实缘由是,她在现场,凭借上辈子对这桩官司的了解,说不得能帮上些忙。
那时温易之已经被关押在牢狱,她辗转托人见他一面,温易之坦坦荡荡说自己并未犯此案,让她不必费神救他,他相信官府、相信朝廷会查清真相,不会冤屈一个清正好人。
当时她嘴上答应,回来后却想方设法寻来关于此案的卷宗,从见证者口中流民出现的时机、地点到花灯燃起的大致位置一一查验,试图寻找疑点。
可惜没等案件有进一步进展,温易之就于牢狱中自戕。
死时留下一纸血书。
血书上字字谏言,陈情表意,道百姓艰辛、官府无能,道自身志向被权贵欺压、飘零流落不得善果,道但愿以己身之死、惊醒圣上。
若官府直接压下此事倒不至于闹大,偏生温易之血书现世那日,天生异象。
沈曦云记起三月三那天笼罩万象的黑暗,闭了闭眼睛。
上辈子温易之的死成了导火线,借着天地异象,有人揭竿而起斥责朝廷昏聩无能,被上苍降下惩罚,直言要清扫奸佞,消息愈演愈烈,天下十三州皆有应者。
也正是因为此事,朝廷才会派钦差来江州安定人心,钦差才会认出流落民间的谢成烨,将他带回燕京。
这般想来,一切的根结,都源自花朝节这日的暴乱和燃起的大火。
所以她要出门,她要去花神庙。
不论是为了今夜可能伤亡的百姓、为了被牵连的温易之、抑或是仅仅为了她自己,为她良心得安、不愧于己。
唯有入局中,方能窥见她上辈子不曾见的线索。
马车一个颠簸,缓缓停下,车夫吆喝道:“小姐,咱到了。”
谢成烨先她一步下车,打量片刻花神庙周围的情况,方才掀起车帘,冲她递来左手,手心向上候着,“下车吧,窈窈。”
沈曦云犹豫一瞬,选择把手隔着衣袖搭在他腕上,微微借力,踩着矮凳下来。
夜幕降临,花神庙前的街巷上,游人如织,小些的花神灯以五彩吴绫折枝而成,挂在树梢檐角,大些的则扎彩为亭树立在街道边,高可三四丈,以云母石为外壳鳞甲,上下通明,光照数丈。
辉煌的花神灯硬生生把街尾的月庄酒楼前的彩楼衬成凡俗颜色。
但也是这些灯,在上辈子于大火中争相助长火势、席卷整条街巷,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若非是此处临着河岸,造成的损失死伤会愈加惨重。
灯火倒映在沈曦云眼底。
她专注看灯,浑然未觉,身旁的谢成烨放肆深沉地看她。
他避了一路,怕她不自在、怕见她蹙眉、怕他看过去只得到她躲避的神色。
谢成烨坚持十余日的不见,在昨夜尽数溃散,他在她说话时一心一意看她,在她走后急不可耐欲上榻救寝,因为他觉着,夜里该入梦见她了。
不论是甜蜜的梦、还是令他心慌的梦,只要与她有关,他都不想放过。
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她面前,丢盔卸甲、一触即散。
谢成烨在梦里近乎自虐般贪婪看少女在花灯下的娇笑,捉住他的手、扑进他怀中,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
他在触及“永远”这个词语时从梦中惊醒。
哪有什么永远?
这份爱意有期限,还有十一日,他便会同她和离。
他情愿将这份喜欢藏在心底,在和离前,多看看她、多陪陪她。
然后,放她自由。
谢成烨默然许诺。
眼前恍惚看见如玉般的姑娘对他展言一笑,轻柔而坚定地许诺,“阿烨,我会年年岁岁,永远陪着你看花灯。”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画中仙子走到他身边,驱散心底的阴霾。
他不似梦中那般沉默应对,而是反手拢住她的纤手,用些力道插进,十指相扣,紧紧缠绕,生怕画中仙离去,亦仿佛是在将彼此的命运系牢。
顷刻间,光亮如水银泻地般迅速散开,柔和的光芒刹那间变得刺眼而冰冷。
她嘴角的笑意被散开的光亮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他现世中最熟悉的诧异和惊慌,她的眼珠向下,瞳孔微睁,目光中透露出难以掩饰的不安与疑惑。
望向谢成烨用力与她交握的手。
声音颤抖。
“郎君,这是做什么?”
第38章 猜疑心窈窈如今,竟是半点……
“郎君,这是做什么?”
姑娘的嗓音似把尖刀划破谢成烨眼前的迷障,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面上浮现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但很快镇定。
谢成烨勾唇,露出沈曦云最熟悉的和煦笑意,语气坦荡,“寻常夫妻逛灯会时不该如此么?”
他抬手指了指适才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一对,女子一袭鹅黄罗裙,依偎在男子身侧,走动间能瞧见衣袖下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
沈曦云一僵,她同谢成烨又不是第一回一起出门,成婚后她有心回避就不说了,成婚前,至多是她放肆拉着他衣袖,何曾有过如此亲密的动作。
谢成烨怎的开始人后冷脸、人前装好的做派了。
对面的男人见她面上不安未消,嘴角的弧度收敛些许,低声道:“沈家小姐和姑爷十余日未曾一同出现,难免引人猜忌,亲近些,也能免去外人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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