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妇人自个说,计较这些做甚,她上次夜里见树下的公子俊朗不凡、姑娘娇美温婉,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妇人脸上洋溢着笑容,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出几分和煦。
沈曦云没料到她还记得上回在车上的谢成烨,“不是,今日要四碗是为着多了个丫鬟。”
妇人招呼小石头浇上高汤,猪骨、鸡骨等炖煮出的高汤色泽清澈,热气氤氲,散发出香气。她再依次撒上把翠绿的葱花、滴上几滴香油,端到案板前。
“晓得晓得,总之,祝姑娘和夫君恩恩爱爱,莫听城里那些心下妒忌嚼舌根人的话。”
沈曦云这回没打算让小石头端到马车吃,天气暖和很多,又是日暮西沉时刻,远处天边绚烂的晚霞映照着,煞是好看。
她坐在妇人摊贩边摆着的简单桌椅上,听见妇人的祝福,含笑作为回应。
前世今生,成婚前城里的闲言碎语她都是听过的,就连些爹娘从前相识的好友长辈都间或派人传话想劝她,让她莫要太过着急成婚,应三思后行、慎重考虑。
但她那时,哪里听得进这些。
只道郎君心中也有她,才会答应她“以身相许”的承诺。可实际心中又惶恐他反悔,火急火燎成婚,盼望在他反悔前把名分定下,做一对真夫妻。
谁能料到,曾经她最渴求的婚契成了如今她最避之不及的东西。
沈曦云陷入思绪中,半点没注意街那头,另一辆有着沈府标记的马车正慢悠悠驶来。
赶车的,是饥肠辘辘、同样被勾起馋虫的长安。
长安嘴里分泌着唾沫,想起昨天今天两日主子带着他在城里奔波,昨日还好些,主子时刻注意着时辰,离晚膳差一个时辰左右,就急赶慢赶让他驱车回沈府。
今日就悲催了,主子不知怎么,也不急着回府,耗到此刻才回去,可把他饿坏了。
因此隔着老远,长安就闻见空气中飘荡的肉香。
眼睛克制不住地向馄饨摊子一瞄,就瞄见了埋首在瓷碗间的沈曦云。
他扯缰绳的手犹豫一瞬,不知是该同主子说,还是当没看见驶过去。
上次在隐山寺,主子对他话语的不满他还记忆犹新呢。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手上力道没控制住,劲使大了些,马匹步伐变缓,就这么停了下来。
糟糕。
长安暗叫声不妙,想要挥动马鞭继续行驶,但谢成烨已经掀开车帘问起情况。
不期然看见正欢喜吃着馄饨的姑娘,她不似燕京贵女那般讲究吃相,一个小馄饨都要分个十口八口吃完,而是一口塞下一个,吃到畅快处,直接端起碗喝了几口高汤。
可惜汤咽到一半,沈曦云的目光瞧见了掀起车帘下谢成烨的身影。
与那双深邃如墨色浓稠的眼眸。
“咳咳。”
汤汁呛在嘴里,她猛咳嗽几下。
惊得边上也在吃馄饨的春和赶忙放下汤匙,拍打小姐的背,“小姐莫吃得太急。”
又从茶壶里倒出杯水,递到沈曦云嘴边让她顺一顺嗓子。
那边车上的谢成烨见沈曦云呛到,动作迅速跳下马车,就要朝沈曦云那去。
但没走几步,一阵风吹过,暮色沉沉,带来点即将入夜的凉意,吹过他衣襟,把他猛然吹醒,回过神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经思考就想上前安慰她。
可这次,和上回在隐山寺不同,没有幻觉,没有耳边的低语。
他神智清醒,想要向她走近。
第36章 两不见他的确喜欢她。……
谢成烨最终并没有过去。
他站在原地半晌,看见那姑娘在春和照拂下逐渐顺过气,偏头垂眸试图避开他的目光,犹豫片刻还是转动脖颈硬撑出一抹笑对着他。
谢成烨微微颔首,在长安疑惑的询问声中转身回了马车。
“走罢,长安。”
谢成烨阖目靠向车壁,脑海中全是那姑娘的模样。
如画的眉眼、噙着笑的樱唇、盈盈一握的腰肢,瞧着如珠似玉的娇弱美人,却又喜欢每每在他试图更进一步时掐灭他的希冀。
真是狠心。
他就算再如何自欺欺人,都必须得承认,他对沈曦云真真切切动了心。
哪怕她如今已不再喜欢他,更不在意他。
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血液流经四肢百骸,滚烫炙热,但又在触及她平静淡然的眼时冷却凝固。
他有心回忆两人相识这段时日里的点滴过往,却发现两人一起好好相处的时候,少得可怜。
从前他想着是报恩、是蛰伏,面上再如何暖,但心里是冷的,偶尔厌烦了还想避开。而那姑娘在成婚后,借口所谓的爹娘如梦训斥一事,也不再追着黏着他,直至直接奉上一纸和离书,大抵也是看透他此前的不愿彻底倦怠。
此间种种,真叫他尝到了情爱让人牵肠挂肚的滋味。
长安在隐山寺说得对,他的确喜欢她。
至于为何不同她说?
谢成烨嘴角扯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她如今,还情愿听这些么?
没见昨日他仅仅只说是在梦中见到她,她便一副惶恐难安的模样,仿佛听见了多么骇人的事一般。
若是他此刻说喜欢她,她眼底的惊惧估计更甚。
而且……谢成烨想起当今圣上的嘱咐。
因着父亲母亲故去得早,在谢家的子嗣里,皇帝对他的安排要求格外重些,尤其是淮王妃的人选,去岁他生辰宴时,皇帝已透了口风,想在今年他冠礼上为他指婚。
到那时,沈曦云该如何是好。
为了他一点微末的情动,平白把她快乐平和的人生牵扯进燕京的波涛中,未免过于自私。
谢成烨狠狠闭了闭眼,按住心房,强逼自己的心平缓下来。
回去曲水院的当天夜里,谢成烨派长安请来了章典。
顶着章典八卦的眼神,谢成烨伸手让他诊脉,并提出请求,“章老可否帮我配一副药,安神药,能助我夜间安眠度过,不至再卷入梦境。”
那些诡谲梦境,到此为止罢。
如果直到江州事毕,长安都没能找寻到那处院落的踪影,等他离开江州后,他会再派人秘密保护她,护佑她在江州平安度日。
所谓情动、所谓幻梦,都留在江州便是。
章典依他要求提笔写了个药方,但皱眉提点,“因着我并不知你做梦的症结,所以这幅方子做安神用,但能否真正不再让你做梦,我不敢打包票。”
谢成烨微抿唇,其实这些时日对于梦的根结,他有一个猜测,大约是与沈曦云有关。
每每都是他白日同她有过接触后,夜里就极易入梦。
所以于他而言,章典的安神方子更多是个安慰,真想解决此事,只怕还是得,远离病因。
远离,沈曦云。
长安送走章典后,回屋见主子坐在椅子上愣神,听见他的脚步声缓缓开口:“明日不去麦秸巷方向,去知州府。”
“你往后行动照常跟着我即可,不必单独出去行跟踪一事了。”
这一句,代表着隐山寺的责罚就此揭过。
长安诧异看了眼主子,心中放松连带着言语又开始不把门,“那主子同沈小姐?”
谢成烨起身,如玉的脸在烛光中半明半暗。
“长安,这是两件事。”
责罚长安是一件事。
他待沈曦云是另一件事。
谢成烨把长安赶出门熬药,此后数日,每日睡前一服,他当真不再做梦。
也或许,真正起效的是,他日日早出晚归,避开不再见她。
当然,她也不曾主动寻过他。
**
二月二,晨起后谢成烨带着长安出门,走到沈府门口,却见大门敞开着,门外传来姑娘软声细语的叮嘱,夹杂着笑。
是沈曦云。
她穿着件淡绿色的短袄,上头绣着蝴蝶绕花枝飞,晃着手里的布袋跑前跑后,景明则在一边摆放五谷杂粮,春和叫唤让小姐当心。
沈曦云蹲下身子,用个小汤匙取用布袋里的草木灰,挪动步伐在地面画起一个大圆圈,等圆圈画好,她拍拍手,让景明递来谷物,撒入圈内。
撒完,沈曦云双手合十祈愿,念念有词,“愿土地爷保佑沈家平顺安康、保佑大燕风调雨顺。”
谢成烨想起来了,这是民间二月二的打囤仪式。
幼时在北地时,母亲喜欢过各种节日,二月二的时候,她拉着一家子,不仅会打囤还会做“引龙”,说是用草木灰在地上画龙形,自家门口延伸到水源处,可以祈雨避免干旱。
谢立廷舞动弄枪在行,但面对这种要用草木花作画的场面,却是干愣着不知如何施展。
母亲会笑着嗔怪他,自己提起裙摆作画,使唤父亲给她递谷子或是确定路线。
可惜自打入燕京后,王府再未行过民间的祭祀礼。
常常是皇帝设宴,邀近臣亲眷以示庆贺。
——“烨儿往后可莫学你爹在边上干看着,也要积极帮衬自家娘子。”
谢成烨蓦然想起某年二月二,母亲对儿时的自己说的话。
他站在离沈府大门几丈距离的廊道下,听着沈曦云的声音,脚步微抬。
又止住。
“今日从后门出去。”说完,他转身后撤,朝大门的反方向走去。
长安愣住一瞬,反应过来追上去,“都走到这儿了,从后门走还得绕路,主子不如咱们直接从大门出去。”
还能和沈小姐打个招呼。
“多走几步路能磨磨你的懒性。”
谢成烨淡淡道。
脚步半点不停,快速迈着远离大门的视野范围。
那头,春和见小姐踮起脚尖探头向门内看,问:“小姐是瞧见什么了?”
沈曦云疑惑地偏偏头,她方才,似乎看见谢成烨的背影了。
穿梭在走廊两边树枝的间隙。
身姿那般挺拔的,在沈府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他这是准备出门,结果发现她在门口就走了?
她这几日听门房说,姑爷每日辰时三刻出门、暮色戌时三刻方归,行色匆匆,看着忙极了,还问是不是沈家下面生意出了什么乱子,惹得姑爷这般忙碌。
沈曦云虽然也不解,但识趣没问,不是都说皇家贵胄最忌讳旁人打听行踪么,她老老实实践行这一准则。
不仅自己不问,也不许府里丫鬟小厮打听,下了命令,让他们不许在外头乱嚼舌根子,怕坏了谢成烨的事。
做到如此妥帖,谢成烨万一能想起上辈子什么事,应该也感受到她的悔过之心?
沈曦云冲着春和笑笑,“无事,我刚瞧见只雀鸟飞过罢了。”
转头吩咐景明,收拾起地上的五谷杂粮。
谢成烨不再来寻她也是好事,不需要分心应付他。她这些时日也有许多东西要准备,安顿城中涌入的流民、检查花朝节的布置、最好还能暗自给官府提个醒,尽力避免前世花朝节上的冲突重演。
只要花朝节上不再出事,温易之就不会被下狱,更不会赌上一条性命只为求一个公道。
沈曦云内心踹踹,不知自己预想的布置可否万全。
**
“主子,就目前的消息,逆党一定会在花朝节上有所动作。”
曲水院书房,一袭深色劲装、腰间佩短剑的男子弯腰拱手站在谢成烨面前,汇报情况。
“可怪就怪在,隐山寺后山并没有动静,那堆兵器应当不是为花朝节准备的。或许,花朝节只是小动静,而后才会是大动静。”长安补充道,暗叹永宁还是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多说点话又不花银子,偏偏永宁不听劝,每回都是他帮忙补充。
谢成烨曲肘沉思,“小动静么?”
隐山寺和清辉阁人员往来频繁,但偏生最要紧的武器粮草都未移动。
在江州这段时日,他已经能断定,逆党最终的目的一定是起兵叛乱。
之所以久不行动,是因为他没想明白逆党的依仗是什么。
起兵需要人,需要大量愿意为逆党做事的兵员。如果没有兵,他们准备再多的武器粮草都是空谈,但根据谢成烨掌握的消息,逆党人数不多,加之经过建元二年的清剿,死了大批教众。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从哪变出兵来,还是说,他们有自信能呼吁百姓跟着他们造反?
谢成烨百思不得其解。
“索性明日便是花朝节,你们提醒官府加强巡逻,孤就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安、永宁应是。
谢成烨脑海中突然想起久未见面的沈曦云,她想来喜欢凑节日的热闹,花朝节的庆典定然也不会错过。
那若是不慎陷入逆党的圈套?
他握紧拳,幻梦里的喊疼声仿佛又出现在耳边,最终对她安危的担忧站了上风,“长安,你现在替我递给消息给栖梧院,让沈小姐明日莫要出门。”
不等长安应答,他先一步起身,“算了,我自己去说。”
仔细算算,他们二人已经十余日没有正经说过话了。
谢成烨亦没再做梦,可每日晨起后一夜无梦的感受又让他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再期待什么。
原来只要不见她,他在梦中也不会再看见她的笑脸。
那今夜他去栖梧院见她后呢?……今夜,可会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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