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红。
铺天盖地的血。
魂魄归位,谢成烨在床上蓦然睁眼,呼吸急促,汗水浸湿了衣衫。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枕巾,像泣诉的泪。
他手紧抓住被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红色残存在他眼底,直至他用力闭了闭眼才彻底消散,可是那血色仿佛还近在咫尺,心脏鼓跳如雷。
谢成烨从榻上坐起,看了眼刻漏,发觉已是寅时一刻,明明睡了两三个时辰,却只觉自己不过才躺下两刻钟。
他被这回梦里的场景惊到,无心再入睡,掀开被褥,披好外裳,拿着一盏烛台走回书桌前,提笔整理起这些时日日渐清晰的幻觉与梦境。
烛火一半映照在谢成烨的侧脸上,一半落在宣纸上的墨色字迹,自成婚第二日夜里的梦写起,直至今日夜间熟悉的布料、胭脂脆桃花与……令他心悸的血红。
这到底是什么?
如果不是毒药或蛊术所致,为何身处梦境中的场景却感觉异常真实?
好像,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
是在被遗忘的过去,还是,在可能去往的将来?
是有神灵施术,向他预知些什么?
烛光跳跃,时明时暗。
至日光显现,屋子彻底由暗转明,续了几轮的烛火不再派的上用场,谢成烨低头吹灭火光,叫了声在院子里候着的长安。
自从二十四在隐山寺长安不合时宜的一通劝阻,导致沈曦云听见谢成烨的一番寻常女子言论,谢成烨就借口跟踪逆党,把长安支了出去。
纵然他明白话是自个说的,但长安的行径到底放肆了些。就算不为惩戒,也该让长安离远点,省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又说出什么话搅扰他的心智。
他已经足够混乱,不需要长安添砖加瓦。
如今长安一早就在院内候着,估计是打探到逆党新的踪迹。
长安恭敬推门入内,不说什么闲话,径直禀报道:“主子,上回我们在隐山寺后山发现的那些深入土三寸的车辙印,属下已查明运送的货物。”
“如您所料,是兵器。”
谢成烨头靠在支起的手肘边,不动神色道:“大燕国土内,私铸兵器,可是死罪。”
“不过那群叛党犯下的罪孽,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再多犯一个确实算不了什么。”
“此外,”长安沉声,揣度起用词,“属下跟踪后发现城中有家店,和隐山寺有大量金银往来。”
“是何店?”
长安回话,面色里带着疑惑,“此店是家妓馆,位于城内西北方向麦秸巷。”
“名唤,清辉阁。”
谢成烨坐正了身体。
**
栖梧院庭院内,一株桃花树的枝干随风摇曳,偶尔飘落下小巧花瓣,盖在青石板上,春和指挥着院里的洒扫丫鬟注意清扫,见新来的小丫鬟拿着苕帚就往树根处招呼,连忙出声。
“这株桃树可是从前老爷夫人亲自为小姐种的,小姐宝贝得紧,你洒扫时多长个心眼儿,别把树伤着了。”
小丫鬟怯懦着道歉,“是,春和姐,我多注意。”
春和柔和下脸色,“我也不是责怪你,莫怕,你收拾罢,我进屋瞧瞧小姐。”
美人榻上铺着柔软的锦缎垫子,身着淡粉色罗裙的少女慵懒地靠在榻上,手中捧着一本古籍,微微垂下的眼帘专注看着书。
但坚持不了一会儿,她眼珠转动,在屋内扫视一圈,发觉没人,扔下手里的书,起身趿拉着鞋,摸到案前拆开了放雪花酥和桂花糕的油纸包。
她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塞进嘴里,微微眯起的眼帘透出一丝享受,细细回味香甜,手指不自觉伸向油纸包,准备再拿一个。
“小姐!”
春和进屋,见沈曦云不仅自个站起身行走,还吃起零嘴,惊得叫唤。
沈曦云趁她还没走到跟前,迅速把手里那个雪花酥放进嘴中,动作敏捷而自然,眨巴着眼睛笑笑,就当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回榻边。
春和小跑几步过来扶,“小姐脚伤了,章大夫开药时特意说过少吃些甜的,怕影响药效,小姐怎还如此?”
会买些雪花酥放着还是因为小姐叫嚷嫌药苦,才会在喝完药后吃上几颗。
“我爱操心的好春和,你家小姐都养了四日了,区区扭伤,早就不疼了。你可还记得,章神医说过,‘内外齐用,定能三日好全’?我现在,肯定已好了。”
沈曦云说完,试图动动脚腕给春和看,结果被她按住。
“不成,我不放心,”春和皱眉担忧,但看着小姐的模样又不忍心,“至少,今儿再养一日,明儿再看看。”
沈曦云坐回榻上,晃了晃春和的手,算答应了。
她重新拿起书,看不进去,心念着景明今日又去宝头街,也不知情况如何,还有,谢成烨。
她斜瞥眼书房的门,谢成烨今日午后没来栖梧院,也不知是干什么去了,莫非是他对江州的了解已完全,不需要再装模作样过来了?
想到这一可能性,她嘴角不禁露出喜色,要真是这样,她也不必再提心吊胆应付这人了。
就这么百无聊赖翻着话本子和药典,沈曦云终于等来了景明。
这回看这丫头的脸色,不似昨日沮丧焦急,想必有所收获。
沈曦云迫不及待问:“如何?”
“小姐,今日宝头街照样没出乱子,平安得很,所以我按昨儿吩咐的,酉时一过,就直奔城北梨花巷,去第五户人家,开门的是个老头。”
景明深吸口气,卖了个关子,“我想起话本子里都写打听消息时要偷着问,不要打草惊蛇,所以,小姐你猜我怎么说的?”
沈曦云嗔笑,“你这丫头,话本子看多了罢,快说,你干什么了?”
“我先理直气壮质问那老头,你家中有没有一位小娘子,老头说:有呀,我又问,这小娘子是不是姓陈,老头说:你找错人了罢,我家女娘分明姓吴。我就道歉,说自个找错了地儿,就退回去了。”
景明骄傲地说起自己的做法,十分满意自己也有脑筋聪明的时候。
沈曦云捧场夸奖,心中却不免升起疑窦,吴娘子仍在此处,没有变幻居所,但为何偏偏没有去宝头街。
正思量着,消失了一整个白日的谢成烨推门进屋,冲沈曦云颔首,自顾自往椅子上一坐,问:“窈窈这是在同景明说话?可需要我避一避?”
“不必,不是什么要紧话。”她挥手让景明退下,想起谢成烨既然生于皇室,见过的经历过的定比她多多了,不禁想问问他的看法。
沈曦云决定把由来推到好友身上,“说来,我从阿希处听闻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郎君能否指点一二?”
谢成烨道:“请讲。”
“说是有这么一人,司命星君安排她本该于某年某日出现在某地,但时辰到了,她却不在,阿希写信来考我,说会是为何?”
他闻言挑眉,没想到她的问题如此简明扼要,好似说了,但又好似什么也没说,“窈窈的意思是,这人违背了司命星君的安排?”
“是。”
他接着问:“她过世了?”
“并未。”
“有人拦着她,或是什么外力让她无法前往?”
沈曦云略思量前世吴娘子家中状况,答:“应当没有。”
“那就是她自己不想去了。”
沈曦云蹙眉,“可为何会不想去呢?”
谢成烨垂眸,盯住她垂在榻边的手,指甲修剪得极为精致,泛着粉,从指尖到指根,延展出一条柔和的曲线。
“人去某地,总是有缘由的,不论是散心解闷还是探亲访友或是求学问道,诸多不一。而不再去某地,也是因这缘由消失,至于是何缘由,窈窈就该让陈希把题目说得再清楚些,而不是故弄玄虚、语焉不详。”
沈曦云指节微弯,只觉得自己从昨日开始生根的怀疑到底随着谢成烨这番话发芽了。
缘由?论起来,前世今生,最大的变数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
真是因为她沈曦云脚伤没能去宝头街,吴娘子才没出现?
她冲着门边守着的春和、景明喊道:“自从伤了后,日日闲在屋里,人都要不爽利了。明儿我要出门一趟。”
去宝头街逛一逛。
去看看那人会不会如上辈子一般出现在她眼前。
春和未料到自己才应下明儿再观察一番脚伤,小姐就急急忙忙要出门,不赞成道:“我也不是硬要拘着小姐,明儿您想在走走,沈府里有的是地儿。往外边去,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又冲撞了该如何是好?”
沈曦云不服气,寻常时候也就罢了,但现在她对前世这位吴娘子的出现抓心挠肝得难受,想知道答案,哪里能忍住。
她一下子从榻上蹦起,趿拉起鞋就要给春和展示自个行走自如,并无甚大碍。
但因动作过急,步子踉跄一下,没稳住身体,就要往前倾倒。
眼看又要摔在地上,不知何时从座椅起身的谢成烨用手臂拦住她身体向下的势态,接着用坚定的力道把她的身体扶正。
“当心。”
他抿唇,对着沈曦云嘱咐,收回了覆在她腰间的手。
沈曦云道了句谢,挥开春和要搀扶的手,放慢步伐,稳健着走了几步。
“瞧见没?你家小姐是真好了。”
春和知晓自己到底拗不过小姐,无奈点头,想着明日出门自己和景明一定要多加小心,防范些莫名其妙撞上来的人。
沈曦云狡黠一笑,走到案前,把雪花酥提起,满意地小口小口吃起来。
但就在她欢喜品尝时,扶起她后一直愣在原地的谢成烨,好似终于做下决定般,转头,直直看向她眼底,慎重地发问:
“窈窈,你做过梦么?”
第34章 莫相逢“梦见了你。”
沈曦云听见这话,觉着莫名其妙,囫囵把口中的雪花酥咽下去,道:“做梦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周公不是还专门出了本书解梦,说明夜里会做梦的人可不少呢。”
她亦不例外。
近处的是同谢成烨提和离前,她常常整宿整宿陷入上辈子的梦魇中,无法脱身,直到最后喝下那杯毒酒殒命,才得以从梦中醒来。
远处的是前世被关在西郊别院时,夜深忽梦谢成烨在江州与她相处的时光,转眼梦碎,是他高高在上斥责她“粗鄙商女”,漠然的眼神拓印进脑海。
自从她提完和离拿到一纸他签过字的和离书后,这症状倒好多了。
每日夜里靠念叨着她一定规规矩矩、不奢求其他,以换谢成烨高抬贵手入睡安眠。
似乎真有效,梦魇这几日都不曾侵扰。
“不,我是说,”谢成烨停顿一瞬,“明明不曾发生但异常真实的梦。”
她躺在榻上赖在他怀里撒娇的梦、她小心翼翼护着花灯而不是让随意让春和拿着的梦、她穿着桃红罗裙笑意盈盈看着他的梦……
还有,那座古怪的院子,与,占满视野的血红。
她可曾梦见过?
哪怕是其中一鳞半爪,至少证明,并非他一人受困其中、无法自拔。
沈曦云仍旧不解,这描述未免过于含糊,谢成烨方才还好意思说她出的题目语焉不详、故弄玄虚,他自个不也是这般模样。
“郎君这话说的没个指向,我也不大明白。郎君具体是梦见什么了?”
谢成烨微微张开嘴,喉头滚动一下,找寻合适的言语。
梦见什么了?
他的梦有哪些是能说的,若真说出来,她可会觉得冒昧?
尤其是那些梦境中肌肤贴近、耳鬓厮磨的亲密场景,他们从不曾有过。
目光游移不定,他看向庭院垂下的桃花枝,手指摩挲着袖角,轻叹口气,只说:“梦见了你。”
说完,谢成烨仔细端详着对面靠在案几边的姑娘,不动时是一幅美丽绝伦的仕女图,若动起来,仕女图便注入精气,化作摄入心魄的小娘子。
只是此刻因着他的话语,姑娘眼底的惊诧和惶恐令画卷裂开条口子,口子里漏出风,吹得谢成烨在正开春的时节感受的凉意。
她似乎,很害怕他梦见她。
“梦见我?”沈曦云嗓音不稳,带着点颤音,“郎君梦见我什么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于她来说,最好的消息是谢成烨视她如空气、当作世上没这号人一般速速和离,两人各走各路。只要会令她同谢成烨扯上一点干系的事,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脚步虚浮着往前走几步,离谢成烨近些。
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了些,再问了声,“郎君是梦见我什么了?”
不知怎的,她心中有个极为不妙的猜想,谢成烨莫不是梦见了上辈子的事。
梦见她死缠烂打纠缠他、梦见不知悔改撞南墙、梦见她作茧自缚害性命。
既然她都能重新来过,那谢成烨呢?
他会不会也会记起上辈子?
若是记起,他会不会,再记恨她?
沈曦云粉嫩的脸颊覆上苍白,原本纤细灵巧的手指僵硬垂在袖边,轻咬住下唇,试图平复内心涌起的波动。
上苍真会如此作弄她么?给了她希望,又把记恨着她的谢成烨送回来预备再杀她一回。
她骤然变化的情绪令谢成烨无法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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