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觉着这颜色不好。”
可真要让他说具体哪里不好,谢成烨无法说出,只是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觉着这布料颜色过于艳了。
师傅被他话语塞住,向来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嘴不知该怎么应答。
这桃红色织染得颇花心思,是染坊师傅用新鲜的茜草捣碎,加入适量的明矾,将丝线放在特制的染缸中,反复浸泡、晾晒,直到达到最理想的桃红色,不似正红那般艳丽,不似桃粉那般软嫩。
怎到这位公子嘴里,得了句颜色不好的评价了。
师傅求救般望向沈曦云,指望真正拿主意的主顾能慧眼识珠,瞧出这匹料子的好来。
不想沈曦云附和道:“的确,颜色还是有些艳了。”
艳到能轻易叫她回忆起上辈子死在别院那天,铺陈在青石板地面的红,该是被血色浸透,艳红无比。
但是,沈曦云偷偷瞄了眼谢成烨,有些不解。
她分明记得上辈子这天,谢成烨在外头办完事回来,撞见师傅在推荐料子,一眼便瞧见这匹桃红罗锦。
夸赞说:窈窈肤色白皙如玉,与这桃红相得益彰、更显娇美,我已迫不及待看窈窈穿这衣裙的模样了。
后来二月时师傅做好送来,她试给他看,他亦是满口称赞,道好看衬她。
这番话语亦是促使她要求师傅重工做这料子,并在后来入燕京时还心心念念带着的原因之一。
但为何如今,他彻底变了副说辞?
沈曦云蹙眉,手肘弯曲,掌心托着下巴,想不明白缘由。
好像自从谢成烨恢复记忆后,他变得愈发古怪,既不像对她温柔和煦的夫君阿烨,也不像燕京冷声横眉指责她的谢成烨。
奇哉怪也。
她想了半晌仍是想不明白,裁缝师傅却是已明了主顾并不喜欢这料子,使了个眼色让捧着桃红布料的布童稍稍退后,莫再往前站。
“那小姐瞧瞧这些旁的料子,也是花了大功夫做的,绛红色缂丝、墨绿色绸缎、浅粉并浅绿的绫罗……您可有喜欢的?”
只要不再用前世那匹桃红罗锦,沈曦云皆可,于是随意点了几个看得顺眼的,让裁缝师傅按推荐样式做便是。
师傅连忙应是,待量完衣、定好样式,织锦堂一行人告退,已接近晚膳时分。
沈曦云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含蓄着问谢成烨,“郎君不回去用晚膳么?”
这几日谢成烨过来栖梧院书房,每每临近晚膳,沈曦云就开始赶人,今日也不例外。
前几日到这时她开始问他,谢成烨多半从善如流,撩起衣袍便回去了,但今日一想到她午后迫不及待穿戴衣裳去见温易之的模样,他突然不想轻易遂她的意。
“听闻栖梧院的菜色是府里小厨房单独所做,格外符合江南风味,不知我可有荣幸一尝?”
他这么问,分明是不给她拒绝的可能。
她能怎么说?说王爷您金尊玉体,无这荣幸么?
性命要紧、勿要轻易惹他的道理,沈曦云还是知晓的,况且,吃顿饭罢了,哪怕因为谢成烨在眼前,她胃口小了,也不过一顿饭的事。
不至于当作什么了不得的正经事看。
“郎君若不嫌弃,留下来用晚膳便是。”
她杏眼间眼波流转,端的是无所谓的态度,谢成烨本想同她呛声扰一扰她,显然并未成功。
春和吩咐小厨房的丫鬟传膳完毕,就要走到榻前扶小姐起身,被谢成烨抢先一步。
他轻扶住她的手臂,温热的气息透过衣衫渗进她的肌肤,发髻因在榻上靠过略显凌乱,几缕发丝飘散下来,拂过谢成烨托她手腕的指尖,凭空出现点痒意。
走到桌边坐下,谢成烨当真记得方才说的江南风味,还未入口,就对着水晶虾饺、松鼠桂鱼及荷塘小炒称赞起来。
沈曦云只是笑笑,默不作声,喝了口银耳莲子羹。
她想起成婚后一段时日里,谢成烨一直抗拒与她用膳,而是经常在晚膳时寻个由头出门,除非她苦求死守着,他才会留在栖梧院一同用膳。
以至于每每到晚膳时,得知他又出门的消息,心下失落。
后来她悄悄打听才得知,谢成烨晚膳时出门,是去了城西北方向的长安楼,那是江州城里的几个知名酒楼之一,专做北方佳肴,听闻掌勺的东家本人,就是从京城迁居来此,是以味道地道,每年漕运往来南北的北地商人都会到此一聚。
那时她已猜测到,自家夫君,该是北方人士。
知道此事后,她特意让小厨房整治了不少北方菜肴,再将谢成烨留下用膳,她踮起脚尖,在谢成烨主动屈膝配合下,捂住他的眼睛。
“阿烨,阿烨,我有惊喜给你瞧。”
她领着他到桌前,放开手,“看!我专门让小厨房做的,你看看爱不爱吃?”
谢成烨神色变幻莫名,睫翼低垂,在眼底落下一片阴翳,但当时她浑然不觉。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窈窈怎么知晓我饮食偏北地?”
她转动了下眼珠,娇笑着答:“我猜的,我同阿烨心有灵犀。”
走上前,挽住他臂膀,将下巴搁在他肩上,眼巴巴看着他,“阿烨,你往后就留在栖梧院一同用膳罢,好么?”
谢成烨偏头,温热的呼吸贴近脸颊,说:“好。”
上辈子她时常忍让着、迎合着谢成烨的喜好,不觉得委屈,只觉得甜蜜。至于这辈子,她连婚事都不想再维持,遑论这些小事。
沈曦云夹起一个虾饺,晶莹剔透的外皮被咬破,鲜嫩多汁的虾肉破开,留下清新的口感。
好吃。
若是没有谢成烨在一边就更好吃了。
食不言,沉默用完晚膳,丫鬟们撤去盘碟,沈曦云再度望了眼天色,清了清嗓子,“时辰不早了,郎君不歇息么?”
谢成烨起身,想起刚才这姑娘轻易答应他留下用晚膳的要求,不禁猜测,若是他提出留下来歇息呢?……
下一秒,他被这突兀升起的念头吓一跳。
手指蜷缩握紧,他留下句“是该回去歇息”,步履匆匆出了栖梧院。
谢成烨没离开一会儿,一身风尘仆仆、在外头待了快一日的景明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里。
不等沈曦云问话,主动开口,“小姐,今儿里坊没发生什么乱子呀。”
沈曦云抬头,边把水壶推到她那边示意她喝口水顺顺气,边不可置信问:“当真?你瞧仔细了?”
景明猛地深呼吸一口,答:“真的不能再真了,小姐,我今晨按你的说法,去里坊的宝头街,在街上来回走了几遍,午膳后,我寻思走着太慢看不过来,就花了点铜板去正宝楼三楼坐着瞧。”
“小姐你是知晓的,正宝楼三楼视野开阔,向左向右看宝头街上都清楚极了,我在那做了三个时辰,晚膳用完,街上许多铺子都要关门了,也没发生你说的什么乱子。”
景明抿起嘴,瞄了眼小姐,怕她责怪自己办事不力。
沈曦云扶额,喃喃自语,“不对呀,分明该有的。”
她分明记得前世正月二十七,她早晨去了坊市闲逛,逛到宝头街时,碰见个刁蛮摊贩欺负一个姑娘,强买强卖、非说她看了眼首饰就算作要买了,不依不挠让她给钱。
沈曦云路过,帮那姑娘解围,交谈一番,颇为投机,后来还多次约着出行、上门交往。
所以这辈子她因着脚腕受伤无法前去,特意派景明早早就去宝头街候着,就是想让景明替她解围。
但为何,这辈子,那位姑娘没出现呢?
沈曦云眉头紧锁,这似乎是第二回 今生发生的事偏离上辈子她的记忆了,第一回是在南十字街上侵扰的流民,在她明明让车夫去程时绕路走避开骚乱后,却未发生在去时,而是在回时撞见。
而这次,难道是因为什么意外之举不慎拨弄的命运的丝线,让那姑娘不再出现于正月二十七的宝头街么?
“景明,你明儿在去趟宝头街,再瞧一瞧,等到酉时,如果还没有,你就去一趟梨花巷,自巷口入内的第五户人家,你去替我打听打听,有无一位吴姓的娘子。”
沈曦云决心再等一日,等明日景明带回来消息,她再做决断。
月影西移,夜色渐深。
谢成烨搁下笔,总算把江州一地的地形及各处风貌街巷理清,手腕传来阵阵酸痛感,但心底的酸胀更加强烈。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靠在椅背上。
自己很不对劲。
谢成烨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意识到这一点。
是从哪开始的?
是自隐山寺沈曦云扭伤脚腕摔倒在地后的幻觉,还是那些随风飘扬的祈愿布帛,上头殷切的话语,抑或是更早的时候,自她将和离书递来时。
他近日生出些愁绪,软弱的、无力的、让他厌恶的。
如果是去岁的谢成烨遇到此事,会毫不犹豫将这些情绪及时扼杀,不会让它们侵占自己的头脑。
但此时此刻,他发觉根本灭杀不掉。
或者说,他内心深处,不愿灭杀。
他放任这些绵密的疼痛愁思流淌在血液中,浸透入骨髓。
在栖梧院书房待着的这几日,他看得分明,那姑娘,是真不在意了。
为这个认知,他唇角勾起一丝嘲弄。
谢成烨,这不是你应当早就知晓的么?怎么还会抱着点微末的希望往她面前去呢。
不愿再就此深想,谢成烨自椅背上睁开眼,起身闭上窗扉,熄灭烛火,只余一盏留在桌上,决心就寝。
他本以为自己会如同前几日般,在床上转辗反侧至深夜才能入睡,不料须臾一刻钟的光景,他便坠入睡梦。
眼前黑暗层层下坠,愈来愈漆黑。
直至某一刻,现出光亮。
应当是一个午后,阳光洒进屋里,明亮极了,将屋内的器具罩上一层光辉。红木桌椅、青瓷茶具、紫檀木书案、山水屏风,栖梧院内一切他明明熟悉的摆设,却变得不似真实世间。
穿着一件桃红色罗裙的姑娘用纤细的手指握住裙角的一侧,转动身体,带起裙摆随之飘舞,上面的珍珠和金丝在阳光照耀下散出温润的色彩,像一株美丽诱人的桃花。
“阿烨,好看么?”
她笑意盈盈地问他。
谢成烨不知怎的,只觉得这件精美的罗裙十分刺眼,刺得他眼睛生疼,几乎要流下泪。
可梦里的他答:
“好看,窈窈好看极了。”
第33章 桃花面知晓家中有一人始终……
得了他的肯定,少女脸上笑容愈发灿烂,明眸弯成月牙。
“今儿我去院子里摘了些桃花,不知戴在发间会不会更好看?”她莲步轻移,走去木架上搁着的竹篮里,挑出几朵桃花,又跑到他跟前。
所谓眉目含情便如此刻,他陷进那双仿佛藏着无数璀璨明珠的眼,明珠光芒,令他迟滞一刻,站在原地忘记动作。
暖香扑来,少女环着他腰身仰头,瞪圆杏眼,做恼状,“阿烨,你怎不理我?”
“因为窈窈太好看,我看痴了。”
他含笑解释,微微俯身,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吻。
她双颊霎时染上绯红色,比手捧着的桃花更加娇艳,嗔叫道:“阿烨,你莫戏耍我。”
不等他再说话,忙不迭将桃花递到他手心,示意他为她簪花至发髻边。
谢成烨望着梦中自己掌心的桃花,花瓣薄如蝉翼、颜色绚烂粉红,生出个莫名的念头,这大抵是胭脂脆桃的花瓣,所有桃子种类中,她最爱吃胭脂脆,吃到沈家二爷曾为此专门辟出过果园种胭脂脆。
她亦爱胭脂脆树上开出的花。
“窈窈说得不错,簪花发间,配上这罗裙,果真衬得你更好看。”
他手指触碰少女的发丝,精心挑选个发髻左侧的位置插入,眼里是他不曾察觉的欣赏与欢喜。
少女的嘴角始终没放下过,笑靥绽放在他冷静的心魄。
春水涌动。
“说来,这桃花还是小厨房师傅说要用的,我瞧丫鬟在摘,才自己也摘了些,师傅说今儿晚膳预备煮一瓮桃花粥,跟我打包票说一定好吃,阿烨待会儿可要一起尝尝。”
“当然,北地的菜肴也是做了的。阿烨要是不想喝粥也成。”少女补充道,怕他吃不习惯。
他抚摸她额角的发,笑容淡下几分,话语里蕴着歉意,“忘记同窈窈说了,今晚有几位相识的儒生邀约,恐没法陪你用晚膳。”
江州叛党今夜有所动作,他需得去探查一番。
她笑容垮下来,但又不想让他为难,“好吧,那我晚上在栖梧院留灯等你回来,莫要太晚。”
他颔首,“会的。”
知晓家中有一人始终会点着灯等他,他怎会迟归。
临近晚膳,少女依旧穿着桃红罗裙依依惜别送他离开,春风吹拂,掀起袍角,几朵桃花在空中打着旋,他转身朝院门走去,消失在垂花走廊尽头。
风声里,送来微弱的叫唤,比濒死的鸟雀叫唤声更小。
“谢成烨。”
“疼。”
“快回去。”听见了熟悉的话语,谢成烨对着梦中的自己大喊道,“谢成烨,快回去。”
大跨步走出府门的人并未听见他的喊声,谢成烨察觉到自己的视野随着梦中自己的离开逐步受限,无法再看见少女的身影。
他在躯壳中拼命挣扎,终于脱离束缚,回头得见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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