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自己不过说起梦见她,她竟如同遇见洪水猛兽般惊惧万分,她当是不情愿出现在他梦中,连他仅仅在话语中提起,都会如此抵触。
谢成烨嘴角的弧度放下,垂眸,望见她颤抖的指尖,道:“无甚特殊,我只是梦见你提着元宵那日的兔儿灯在路上走。但记忆里,我似乎不曾见过你提着那灯。”
他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个有标记物事的片段。
“我提着兔儿灯走?”沈曦云重复了遍他的回答,试探着问:“没有旁的了么?”
谢成烨盯住她水波潋滟的眼睛,“没有了。”
“仅此而已。”
沈曦云紧张的神色缓和些许,挤出一抹笑。
“元宵,这都过去十多日的事了。其实那天回院子的路上,我曾从春和手里接过灯,提着走了一段。许是那时郎君在后头瞧见了,但没记真切?”
“大抵是这样,”谢成烨选择接受她给出的答案,“应是我记岔了。”
她的手指终于回神动起来,将方才慌张动作垂落耳畔的发丝敛到耳后,道:“我从前跟在娘身边,也略通些医书,医典上说:春气通于肝,肝主目。春日里眼前是容易见些奇怪幻想,我少时亦如此。”
说着,沈曦云退回书桌前,蘸墨提笔,撰写她无比熟悉的静气凝神药方。
她年幼时每至春日,常多梦,每梦醒,哭泣不止,娘说是她小时被邪祟魇住才会如此,特意调配出个药效极好的方子,连着服用一月,再不发作。
默完,她等墨迹干的功夫同谢成烨解释,“这方子是我娘留给我的,郎君可一试其药效。”
“还有,都说梦境与现实正相反,若郎君梦见什么奇怪的事,莫要当真。”
也莫要怪到她头上。
她已经拼尽全力离他远些了,放过她罢。
谢成烨接过方子道谢,“好,我不会当真。”
沈曦云面上的笑真挚几分,“是呀,梦中的爱恨情仇就都随它去罢。”
心下放松,她不免想起明日的行程,“今日我看郎君来得晚,也没忙书房的文书,刚巧我脚伤大好,明儿又要出门,就不劳烦郎君每日再来栖梧院陪我了。”
她话说得体面,件件只道谢成烨妥帖,夸赞他,但内里的意图却是拒绝他再来。
谢成烨一瞬不错地看她,良久。
“好。”
沈曦云考虑周全,谢成烨走时,亲自送他到院门,目送他沿着垂花走廊离开,直至消失不见,彻底松口气。
虽然谢成烨只说他梦见了她提着兔儿灯走,但防范万一,他们还是少接触罢。
不然,所谓明明不曾发生但异常真实的梦就要成真了。
她难得收下和离书平缓几日的心境再次被谢成烨的问题扰乱,乱到第二日她坐在正宝楼三楼喝茶时,还在想这事。
楼下,宝头街人声鼎沸,两旁店铺摊位林立,均是专门经营书画、珠宝、古董一类的珍品或号称能捡漏的孤品,最大的一家便是正宝楼,据传掌柜祖上做过前朝大官,家中珍藏无数,下江南后开店,又做起金银彩帛生意,样样精美,是江州许多富贵人家的心头好。
但沈曦云无心赏宝,等人的间隙思索起谢成烨昨日的问题。
经昨日他那么一说,原本久不做梦、安稳入睡的夜里,她竟真又入梦了。
梦里,她在栖梧院门口接过谢成烨递来的兔儿灯,欢欢喜喜捧着欣赏,又要拿进屋里保护,怕灯火被夜风吹灭。
可进屋的刹那,谢成烨变了副脸色,身上换成入燕京赴宴那日把她从殿内强硬带走的蟒袍,横眉冷对,问:沈曦云,你如此哄骗我,可知罪?
话语一出,顷刻把她从梦中吓醒,惊出一身冷汗。
心脏砰砰直跳,她睡不着,便从床头箱箧里翻找出和离书压在枕下,脑袋搁在和离书上,细数自己还要经过多少个日夜才能彻底和离,获得自由。
靠这么想着,得以入眠。
沈曦云握住茶盏的边缘举起,放至唇边举起,轻轻抿了一口茶,思量:不如往后就把和离书搁在锦枕下好了,还可以做个“数九图”放在床头,提醒自己。
“小姐,已经申时三刻了,咱们要等到何时呀?”景明从窗户探头向外看看,见依旧没动静,对慢悠悠喝茶的小姐问道。
这已经是景明侯在此处的第三日了,日日看一样的景,真看厌了。
沈曦云为了确认前世的吴娘子是为自己而来,今晨按上辈子的时辰出门到了宝头街,从街东逛到街西,又从街西逛回街东。
来回逛了三趟,把春和逛到眉头皱起,一副想把自家小姐抬回沈府的架势。
沈曦云无奈,只得学着前两日的景明去正宝楼坐下歇息,一坐便坐到此刻。
她收敛心神,暂时收起对谢成烨梦境的担忧,回复景明,“再候两刻钟,到酉时,那时,咱们再回去。”
她的怀疑并未成真。
今日她亲自来了宝头街,但吴娘子仍然没出现。
看来是因着上回南十字街的侵扰她疑心病太重,平白误会了人家。
沈曦云不知是该高兴她上辈子熟识的好友应当不是别有所图,还是忧心到底是什么事阻碍了吴娘子与她的认识。
但只要吴娘子并非为了图谋她而有意做局相识,她为何不能主动去认识人家呢?
反正她知晓吴娘子的住处,也了解她平日爱去的地方。说不得哪日晃悠时,又能认识这位好友。
思及此,沈曦云决心不再等候。
站起身,她最后望了眼窗外,就准备招呼春和、景明一起打道回府,但就是那一眼,令她的身影迟滞片刻。
莫不是盯久了窗外眼花,她怎么好像瞧见了谢成烨,和,月读?
他们两人怎会认识?
正宝楼斜对面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家酒楼,专做雅集生意,来街上买卖古玩字画、珠宝珍奇的喜欢去此一聚。但此前见面还互相看不惯的两人此刻竟俱含着笑从楼内走出。
疑惑在心中出现一瞬,转瞬消散。
这两人,各有各的麻烦,只要烦扰不到她身上,何必在意。
加之,谢成烨此前所说留在江州要办的机密事务,她就更不想了解他们出现在此处的缘由。
知道越多,牵扯入局,更加危险。
她上辈子就没想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傻傻跟着去了燕京。
“小姐,咱们还走么?”
春和见小姐嘴上说走,却站在窗前不动,关怀发问。
“走,自然是要走的,”沈曦云闭上这一侧的窗扉,“但不急于此时,我们去楼下逛逛,买些首饰罢。”
逛到谢成烨和月读都走了,她再离开。
“嗒嗒”几声,沈曦云走下二楼,目光在琳琅满目的头面珠钗中游移,从精美的银饰到璀璨的珍珠,最后,停在一对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钗上,红宝石在阳光下闪烁迷人的光彩,似火焰跳动。
她微微倾身,在伙计的赞赏奉承中,伸出手,欲拿起那对金钗试戴。
却不想,此时,另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也从旁边伸了过来,与她同时碰到那对金钗。
沈曦云鼻翼间闻到一阵桂香浮动,萦萦绕绕、袅袅不绝。
第35章 是风动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
相触的手霎时分开。
沈曦云目光偏移,转向身边突然出现的姑娘。
她一身青蓝色竹枝百褶裙,外面披着一件薄纱制成的褙子,只做了简单的镶边,发髻上别着几朵自制的绢花,颜色淡雅,眉如远黛微弯,左眼眼角的一颗小痣随着笑容贴近鬓角。
“我只是好奇瞧瞧,姑娘先请。”她做个推拒的手势,对沈曦云道。
一边的伙计见状,直夸两位姑娘好眼光,这对红宝石缠枝金钗是从燕京贵妃娘娘心爱的钗环处学来的制法,今年在江南一带,绝对是正宝楼最先推出。
伙计把装金钗的盒子往她们推一推,“燕京贵女们都时兴带这个,咱们江州城的小姐夫人们也不能输不是。”
那姑娘听闻,低头微笑,“都道正宝楼伙计能言善辩,今儿可算是瞧着了。”
“不过我却是用不上,我这一身,哪里能压过这火红金钗呢?”
说完,主动把盒子递给沈曦云就要转身离去。
“等等。”
沈曦云终于开口,叫住她。
“相见即是有缘,还恰好看中同一件首饰,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姑娘福了福身,“口天吴,单字一个玥,唤我吴娘子便好。”
沈曦云嘴角勾起一个幅度。
没想到今日真能碰见吴玥吴娘子,虽然遇见的时机和上辈子天差地别。
前世二十七那日,是在宝头街街东,离正宝楼大十几丈距离的一个小摊贩上,吴玥被个无赖商家缠住。而今生,她们竟然是在正宝楼里头碰见,更有趣的是,今儿她特意来寻吴玥,试图找寻吴玥身上发生事件变动的缘由。
偏生在她等了一整日,认为是自己多心的时候,这人真出现在她面前。
那,这究竟是司命星君不慎铸就的巧合,还是人为的另有所图?
“吴娘子虽然穿得素净,但妆奁里常备着支华丽的簪子能图个好意头。恰好这红宝石缠枝金钗是一对,我买下来送其中一支给姑娘,就算是缘份赠与的礼物。”
沈曦云冲春和使眼色,付钱拿钗,握着其中一支走到吴玥跟前,抬手,把金钗插入发髻间。
若吴玥真是有所图谋要认识她,那她便顺水推舟,看看吴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若真是巧合,单为上辈子她了解的吴玥身世,出于情理,她也想与吴玥交友顺便帮把手。
无它,只因吴玥的身世和她太像了。
前世她在宝头街上提吴玥解了围后,吴玥为表感谢,特意请她去酒楼中吃了一顿饭,期间略提过自己的身世。
吴玥本身并非江州人士,而是在临近州县居住,父亲是个做珠宝首饰生意的行商,在她十七岁那年,父母二人因着外出访友,被山贼盯上,惨遭劫杀。
她一夜之间成了孤儿,家资日渐消耗,只得遣散仆役,留下一名从小陪伴的老仆人在身边。
吴玥平日靠自己做绢花、首饰买卖为生,此番会来江州,是因为在家乡住着触景生情十分感伤,就凑够钱财来了江州,想盘下间小铺面开店做营生。
至于为何对外自称是吴娘子,只是怕惹来麻烦,才道已经婚嫁是个寡妇。
为着前世吴玥这一番说辞,沈曦云愿意在此刻多流露些善意。
吴玥摸了摸发间的金钗,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平白受姑娘的恩典,我心中有愧。”
她想将钗环取下还回,被沈曦云制止,“火红的金钗压在素净衣裙上,竟显得刚刚好。说明吴娘子合适这钗环,不必还我。”
吴玥羞涩一笑,面上感激,“我还没问姑娘姓名,不知姑娘家住何处,我改日定登门拜访。”
沈曦云眉眼似弯月,春日映桃花,“我姓沈,名曦云,家住西正街沈府。”
“沈曦云,”吴玥把这名字在唇齿间流转一圈,“真是好名字。”
说罢,两人分别。
沈曦云自窗口望了眼街上,已经见不到谢成烨和月读的人影。她放下心,日暮时分,坐上回沈府的马车。
春和拿出这几日随身备着的活血化瘀药膏,问:“小姐今儿在外头走了不少路,脚上可有什么异样?要不咱再抹抹药?”
沈曦云抚平春和皱起的眉,晃晃脚尖,“你家小姐哪有这么脆弱,后来不是基本都坐在正宝楼里头,又没累着。”
马车平稳行驶,车夫挥舞缰绳,在街巷拐几个弯,临近西正街的一个岔路,传来卖燕皮馄饨的叫卖声。
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
沈曦云掀开车帘,发觉竟是上回在夜市卖羊汤的妇人和名唤“小石头”的少年,熟悉的汤炉子里熬着高汤,妇人手脚麻利在案板上现包馄饨。
但见那馄饨皮雪白剔透,肉馅塞进去,一个个瞧着皮薄馅大,卖相好极了。
小石头这回没跑远,而是守在汤炉子边上,时不时搅一搅高汤,等馄饨煮好时,浇上一勺淋香。
本就近晚膳时分,今日因着对吴玥的事心有疑虑,胃口不佳,午膳也只粗粗吃了几口。这时闻见肉香、虾皮、竹笋并上葱花、香油的鲜味,直直把她腹中馋虫勾出来了。
她连忙叫停车夫,不等春和搀扶,就从马车跳下,奔到妇人跟前。
“大娘,来四碗燕皮馄饨。”
妇人认出了这位来过一回的主顾,点点头,问:“姑娘这回多要一碗,是家里夫君也要吃?”
上次夜深,妇人没认出沈府的车架,还是小石头送完羊汤回来说起,她才知道原来买羊汤的竟就是江州富户沈二爷家的闺女,因为此前她一直在城东做买卖,而没亲眼见过人。
卖羊汤那回,她见小石头去过去没多久车上下来个年轻后生,因着沈曦云的身份,自然联想到那人应当就是年节时坊间议论纷纷的林公子。
听闻是沈小姐在城外救了他,一见倾心,又将人请到府上照看,没多久,就传出成婚的消息。
惊倒江州城一片人。
有人道林公子运道好,沈家老爷夫人逝世,独留一个孤女和诺大资产,林公子不仅得了个美娇娘还得了万贯家财。也有人道沈小姐是个拎不清的,爹娘去世没多久,就急急忙忙自作主张出嫁,便宜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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