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拿公事伪装做起借口,偏生这姑娘真吃这套。
眼见沈曦云眉眼的困惑散去七分,他心上反倒泛起点苦涩。
窈窈如今,竟是半点不信他是心甘情愿亲近她,宁愿相信是为了装作林烨这个身份。
分明最初是他主动伪装失忆扮演林烨做她夫君,到头来,几番周转,他被困在其中,还要靠此做筏子获得亲近她的机会。
更可笑的是,这机会也是有时限的。
他不过是在贪恋一时的温暖罢了,待时限到了,日光自会倾移到其他地方,照旧光耀四射、照旧高悬天上。
谢成烨默了默,松开手上的力道,“自然,你若是觉着不合适,我放手便是。”
沈曦云讪笑一下,“往日在外不曾如此,今儿突然这样,不是更引外人注目,郎君你说是不是?”
说着,她顺着谢成烨张开的手掌收回手。
指尖轻柔又坚定地划过谢成烨的掌心离去,留下一片温热的触感。
谢成烨的手依然停留在原处,未能适应手中陡然的空虚,他能清晰感受那姑娘柔荑的余温就在交握的当口渗透进他的皮肤。
他将手收回腿侧时蜷缩手指,虎口贴近,试图细细感受那点残存的温暖,然而只握住一团冷清的空气。
胸腔内溢出失落和怅然。
谢成烨垂眸道:“是这个道理,窈窈考虑得周到。”
沈曦云不敢轻易受谢成烨的夸赞,别别扭扭觉着他话里有话,可实在不想费心思量,只得寻个别的由头岔开话题。
她伸长脖颈,望见靠近街尾的一处摊子在卖缩小版的花神灯,惊喜地叫了声,捉住两丫鬟的手往那去。
“走,咱们去瞧瞧灯。”
谢成烨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向一身小厮打扮的永宁吩咐,“今夜,你负责保护沈姑娘,紧盯着,不容有闪失。”
他眉眼向下一压,冷肃补充道:“若是真起了乱子,你要以她的安全为先。”
永宁素来死鱼脸的眼珠内闪过一丝惊诧,可他和长安不一样,能不说便不说、能不问便不问,于是拱手吐出一个字:“是。”
话音一落,他隐在人群中,快速向沈曦云方向贴近。
长安见状,凑到主子身侧,跟上谢成烨往花神灯摊贩的踱步,轻声问:“这会不会过于冒险了?”
长安与永宁是前淮王谢立廷尚在跟着父亲打江山时为谢成烨挑选出的贴身亲卫,伴他一起长大,专门负责保护谢成烨的安危。
去岁主子下江南时为了分开行动没带他们二人以致遇袭伤重一事,已足够长安和永宁愧怍不安。这些日子里他跟着主子出门探查,眼珠子不敢移开一分,就怕主子再出事。
但刚刚主子给永宁下的命令,言外之意,却是倘若生乱,永宁要优先保证沈姑娘的安危,并非主子的安全。
长安被这罕见的举动惊着,忍不住发问。
谢成烨斜瞥眼笑得乖觉的长安,反问道:“你是觉着,你护不住我?”
长安连忙摆手,哪敢承担这罪责。
“那就不必多问,照做便是。”说完,谢成烨大跨步向提着花神灯细看的沈曦云走去。
街尾,月庄酒楼二楼包厢,整个街道一览无余,将来往的行人旅客尽收眼底。
“此次行动早已被多方察觉,执意行事简直是将把柄往他人手里送。”
一袭青衫的月读,毫不介怀地把面容暴露在窗棂边,眼睛看着街道上笑语嫣然的沈曦云,轻扯嘴角说话。
包厢内的另一名女子帷帽覆面,穿着城中最常见的粗布衣裳,笑着回道:“这事又不是我的主意,将作[1]谋划那么久选定的日子,总要让他老人家施展一番,才能解气。”
“再说,他们看见的,只是我们想让他们看见的。不过是镜中窥月,如何能妄想见到月的全貌?自以为是罢了。”
她见月读兀自盯着窗外不说话,微微掀开帷帽露出左眼,透过窗棂缝隙看见了谢成烨和他目不转睛盯着的沈曦云。
女子嗤笑一声,“烂好心。”
月读因着她这声评价,终于转过头看她,无奈道:“好歹人家确实帮了不少流民。”
虽然也给他们的行动造成了阻碍。
女子左眼眯起,眼角一颗小痣在光下显出妖冶的气息,“阻拦我等大业的人都应该付出代价。”
“你忘了我等曾立下的誓言么?表哥。”
她并不期待得到月读的答复,缓缓站起身,“时辰将至,我就不久留了。你也速速离开罢。”
临走前,她最后对月读道:“你为什么那么关注这人呢?”
月读的手垂下,搭在搁在琴架的古琴上,随意拨弄琴弦,弹奏成几个不成曲目的调子,乐声遮掩下,他说:“那你又为什么那么关注沈曦云呢?”
因为淮王谢成烨么?
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门后,并未听见他的问题。
月读偏头看向街道上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的沈曦云,发出一声轻叹,从窗边坐起,抱着琴下了楼。
月读走到沈曦云跟前时,她正在费力应对摊贩妙语连珠的推介话语。
缩小版的花神灯多呈伞型或是六角型,用半透明的油脂糊成,上镂着人物、花卉、鸟雀,与寻常元宵的花灯并不完全一致,别有一番趣味。
摊贩见他们一行人衣着不俗,为首的男子更是一副专心看挑选花灯的小姐模样,料定是富贵人家的夫妻,出来消遣玩乐,便使出十二分的口舌功夫介绍形式各异的花神灯,指望他们出手阔绰自个多挣点。
沈曦云本没想买太多,被摊贩妙口一劝,转眼,春和、景明手里头就多了六盏花神灯。
月读到时,眼瞧着她就要付钱买第七盏了。
“待会儿祭祀庆典人多,灯买多了难免手脚上受限、行动不便。”他端起笑容,插话劝阻。
谢成烨先一步抬头,对上月读的眼神。
似乎是在问,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又来了?
月读跑到他跟前晃悠,不是第一回了。
上次长安探查到清辉阁和隐山寺有大量金银往来,他自然怀疑清辉阁是前朝逆党的一份子,为他们筹措钱财,购买粮草物资,期间几次循着阁中来往人士的踪迹调查,有两回,都“巧合”碰上月读。
一次在康门街、一次在宝头街。
月读碰见他时,没半点心虚,儒雅随和上前跟他见礼,还力邀他一同用膳。
宝头街那次,谢成烨实在好奇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应了邀约,可一顿饭吃下来,两人互打机锋,什么也没透露。
清辉阁嫌疑那么大,月读却跟没事人一般,拿捏着满身疑点,让人寻不到一丝实证。
这人不简单。
月读避开谢成烨深沉的目光,选择无视他,径直跟沈曦云说话:
“花神灯的样式大抵就那些,买多了也没必要,知晓窈窈家中不缺钱,但把这钱拿去买孙家铺子的零嘴吃不是更快活?”
摊贩听见突然冒出的人这么搅和自个生意,不乐意地嚷嚷。
“这个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卖的花神灯那是老一辈传下的手艺,材质做工都是江州城卖花神灯中一等一的好。不然,小的哪里敢将摊子摆在此处?”
沈曦云从和月读见的第一面起,就对这人玄乎的做派有些犯怵,耳边听见他唤她小名,只觉得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让春和先付了第七盏花神灯的钱安抚摊贩,再把这盏镂着神女飞天的灯勾在指尖,转头对月读强行挤出一抹笑。
“我竟不知,我同月公子这般熟了。”
她想起上月最后一次在隐山寺的见面,月读说他们是“一面之缘”,就补了句,“一面之缘的相识,月公子还是唤我沈姑娘或者沈小姐罢。”
长安察言观色,看见沈小姐说这话后,主子嘴角隐约的几分笑意,决心替主子分忧。
有了隐山寺一遭,他已经决心不学御史台的谏议大夫了,太累,还是做个佞臣,说主子之想说、做主子之想做。
长安清清嗓子,高声道:“说得好。月公子既然是清辉阁里教出来的人,该懂得待客之道、察言观色才对。夫妻相伴逛街,凭空插进来实在不该。”
闻言,月读真真是变了脸色,惯来含笑的眉眼低垂,陷入灯光照射的阴影中。
“林公子多心了,我并非有意打扰。”
他看向沈曦云,“只是适才在远处看见沈姑娘,想着上前打声招呼。既然觉得月读多事,我这就离开。”
月读抱着琴,脚尖转动,走向街尾岸堤。
没走几步,他转回身,说:“突然想起,我确有件事相邀。”
月读神色回归平静,仿佛刚刚被长安的话语刺痛的人不是他,“此处人群来往龙蛇混杂,沈姑娘金玉般的人,莫被哪些不长眼地磕碰伤着了。”
“所以我想邀请沈姑娘,”他到底还是施舍给谢成烨一个眼神,“以及林公子,去河边岸堤上观赏祭祀庆典,而非留在此处。”
早已对今日祭典上大概率会发生混乱的沈曦云和谢成烨听见这话,不约而同升起一个念头,他定然知道些内幕。
谢成烨先一步擒住月读的手臂,扯着月读不许离开,但又十分刻意地让自己站在沈曦云和月读中间,把沈曦云严严实实挡在自己身后。
“月公子话语都说到这份上,不该好好解释为什么?”
月读的目光虚空投射在谢成烨衣袍上,一副隔着谢成烨也能看见沈曦云的模样。
“我想解释,但快来不及了。”
花神庙门口,喧嚣声渐起。
第39章 惊魂夜“窈窈,答应我,保……
街上喧嚣声此起彼伏,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潮水涌动。
在百姓欢笑声、商贩叫卖声以及乐器声中,尖锐高亢的叫唤格外引人注目。
花神庙门口,几个穿着麻布衣服的男子推搡开人群挤到供台前面,头发乱如蓬草、眼中血丝密布,面容憔悴疲惫,叫喊着诸如我们在城中受尽白眼凌辱、你们却在此歌舞升平庆典的话语。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个别人认出他们的身份,是这些时日进入江州城的流民。
人群里有人得知流民身份面露鄙夷,捂着鼻子退远了些,有怕他们干扰花神祭典的,欲上前劝阻他们离开。
不想这几个男子看着身板精瘦,力气却大,对走上前劝阻的人猛地一推,就避开了干扰,照旧站在原地哭嚎。
沈曦云站在人堆外头,透过缝隙,窥见其中一人的身影,握住花神灯灯架的手收紧。
那个正在哭诉说自己入江州后找不到活计、媳妇卧病在床的,分明是那天来城外庄子借地产子孕妇的丈夫,陈连虎。
可她早已安排好他去沈家下面的磨坊做搬运卸货的活,那位产子的妇人方叔也是亲自看过无大碍后让人回去,怎的这十余日过去,成了这般模样?
她不是交代过底下的人多注意这些流民安顿的动向么?
沈曦云狐疑着向前走,准备看清陈连虎的情况,被只铁钳似的手扣住手腕。
“莫上前。”谢成烨的声音低沉而急促,他指了指街口显出身形的厢兵列队,“官府会控制,莫上前。”
他眼底是藏不住的关切,手上的温度炽热,比方才交握时用的力道更甚。
沈曦云微微愣神,机械点点头,没再上前,而是等巡逻厢兵组成的十人小队赶到花神庙前。
这回他们因被上峰耳提面命过,来得极快,为首的一名厢兵敲着锣示意拥堵的人群让开条路,“官府巡视,速速退散。”
厢兵目光冷峻,对着几名男子厉声呵斥:“尔等休要在此闹事!”
说着,就要上前将人拿下,陈连虎和兵甲争执中冲到了花神庙的供台边上,逃窜间,“噼里啪啦”声连连响起,供台上的供品被拂手甩到地上。
厢兵动用了长枪威慑,围观的人群见此情景没了看热闹的心思,作鸟兽状散去。
沈曦云急忙后撤,谢成烨抢先一步作出反应,伸手揽过她的腰身,往身前一拢,把她护在怀中。
拥挤人潮下,耳边是尖叫喧哗,但鼻尖是沈曦云上辈子最熟悉的檀木香气,在她无数次扑到谢成烨怀里撒娇嗔怪时嗅闻过,此刻却只叫她畏惧。
沈曦云身体僵硬,抓住灯架的手愈发用力,但知晓此刻情况紧急,并未试图挣脱开他的束缚。
等拥堵的情况稍微缓解,花神庙前的流民都被厢兵制服,谢成烨低头柔声问:“可有哪里受伤?”
这姑娘睫翼颤动,脸颊红色的光晕上抖落出阴影,坚定用力挣开他的怀抱,答:“无事。”
沈曦云瞧了眼怀里的灯,“就是这灯被扯散架了。”
缩小版的花神灯骨架在她刚刚的挤压用力下扭曲变形,露出断面,春和上前预备从小姐手里接过,寻个地方扔掉,沈曦云却停住动作。
“等等!”
她把手里的花神灯骨架凑到跟前打量片刻,冲到方才卖灯的摊贩面前,问:“你的灯架浸过松香?”
摊贩正懊悔官府这一出把人弄少了,看见消费过的大主顾上前问话,挂上笑脸,“哟,看来小姐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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