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噎住了两个人。
严之瑶是理亏,露华是不敢多言。
裴柒放下布袋子上前:“我来吧,少爷,我手闲,不疼。”
“快点!”
“是是是!”
严之瑶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抬腕,只是一个动作,她便就望向边上人。
一想起自己每每要说话落到他眼里都成了瞎划拉,顿时手语都有些打不利索了。
她只对着露华。
露华:“小姐说,马上要过年了,这团圆饭,哪怕少爷再不愿意,小姐为了感恩也是要陪侯爷夫人过的,所以当日她必会出现在宴席上,但不会久待,少爷忍一忍,就过去了。”
裴成远不吱声,一张冷脸昭示着主人的意思。
露华:“小姐还说,一些双方都必须要出现的场合,比如宫宴等,这些也请少爷忍一忍。”
她有点紧张,生怕哪句话就刺激得少爷又开始阴阳怪气。
好在这句裴成远也没反应,裴柒刷刷刷地记。
露华:“最后,小姐说,还请少爷告知她你常去的地方,她会回避。”
听到现在,大约也唯有这一句得了少爷的心,裴成远终于发话:“常去的地方?爷想想。”
严之瑶等着,裴柒也蘸着墨汁候着。
而后,在众人巴巴的目光中,裴大少爷伸手一划:“我呢,生性爱转悠,这整个侯府,哦不,整个京城,每一条巷道,爷都爱去。”
裴柒:“……”
露华:“……”
严之瑶静静看他。
裴成远不以为意,挑眉对上她,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几息之后,严之瑶拿过裴柒手中的笔。
稍作思忖,她落了笔。
“每次出行,都会先问好裴成远的行程。”
写“裴”字的时候,她有些乱,笔墨都晕了,这字真难写。
裴成远就这么看着,瞧见自己的名字时,几不可察地往低头的少女脸上扫过。
严之瑶写完这句,就落了款。
她这个“瑶”字比之他的姓,也不遑多让。
费劲巴拉地写完。
她将笔直接递给了少年。
“急什么?”裴成远没接,他掀眼,“没有惩罚,这约法三章有何用?”
严之瑶的手就这么尴尬递在半空。
“哦,我想好了,”接过笔,裴成远补了一句,“如有犯,惩罚由爷定。”
这完全是个不平等协议,严之瑶从提议时就知道。
但是她没想到裴成远真的能把不要脸贯彻到底。
似有所觉,裴成远掐笔觑她:“想反悔?晚了。”
点了点她刚刚才落下的笔迹,“严之瑶”后,紧跟着他龙飞凤舞的“裴成远”三个大字。
裴成远将笔一丢:“裴柒,回头再誊一遍,然后给严小姐好生送去。至于这张么,我留着,免得某些人说话不作数。”
罢了,他似是想起什么:“哦,忘了,你不说话。”
严之瑶盯着他手中的纸,只是一瞬,便就转身离去,丝毫没有犹豫。
她走得太快,露华赶紧跟上去:“小姐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好。”
“我没有生气,”严之瑶没骗人,“只是该做的都完成了,也没有必要继续留下。你忘了,我刚刚签的名字,不能无缘无故出现在他眼前。”
她敢肯定,如果晚走一刻,他必定会拿来做文章。
这是他裴成远能干出来的。
对于如此笃定这一点,严之瑶也很惊诧,不过两面,她竟然已经觉得自己能摸透了这个小少爷的脾气了。
简直是奇迹。
经此一闹,严之瑶身心疲惫,哪里还有失眠的道理。
一回清溪园,她倒头便就睡着。
祠堂里,裴柒老老实实地抄着约法三章。
边上坐着的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案,悠闲极了,整张脸上都透着气宇轩昂。
此番他不过是拿眼掸着那铺在一边的约法三章原稿。
不知是瞧见了什么辣眼睛的,少年拿鼻子哼了一声。
裴柒顿笔瞧上,便听自家主子轻飘飘道:“什么鬼字,也拿来丢人现眼。”
裴柒:“……”
裴成远见他停下,不满地叩了叩桌子:“速度。”
“是是是!”
第4章 是甜亦是苦
一夜无梦,严之瑶醒来的时候闻着几声鸟鸣,不同于南疆展翅的鹰,京城多的是喳喳乱叫的麻雀,便是这般冷天也不消停。
她光是这么睁眼瞧着床幔,不想动。
冬日总是漫长的,难熬。
片刻,她叹了一声,还是要起来的。
往常陪父兄住在边关的时候,她总是起得早,最喜欢的便是跟着厨房的婶娘去早市。
穿过热气腾腾的卤煮铺子,路过晾着浇头的面馆,还能瞧见道旁扑腾着咯咯叫的老母鸡,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它回窝里下蛋,老板便会拿在手里叫喝着,更能卖个好价钱。
有一次,她还瞧见过有人卖番鸭,比普通的鸭子大上许多,看着就很肥美。
岑州城谁人不识她这将军之女,便是走在路上,也会被热情的老板娘塞上蜜饯果子,靠近南疆这边的蜜饯果子还有许多特制的酸甜口,她怕酸,每每都龇牙咧嘴的,被兄长瞧见得笑话许久。
后来她就挑着甜的吃,吃坏了牙齿,黑黢黢的一个洞,又是乳牙,不久就晃荡起来,摇摇欲坠,吓得她哭唧唧地找爹,被“心狠手辣”的爹爹骗着就这么拔了牙。
那一天,全府都哄着她。
打那之后,她便再也不敢多吃甜了。
现在想来,原来那酸也是甜的。
甜透了,如今还泛着苦。
春容从外头进来,瞧见不知何时已经坐起的人:“小姐可要梳洗?”
严之瑶这才回神点头,罢了又摇摇头,她还有点不习惯被人贴身伺候。
在宫里头连姑姑虽然也照顾着她,但大多时候她还是自己收拾的。
太后礼佛,生活简朴,她跟在身边自然也没娇惯。
倒是来了侯府后,随身的丫头都有俩,恨不能洗脸都替她捧水,一时间严之瑶觉得自己快成了废人。
春容眨巴眼瞧她,试探问:“小姐是要自己来?”
等到一个肯定的点头,她才笑了:“好,夫人交待了,小姐觉得怎么适应就怎么来。不过这用水呀,还是等露华姐姐端来吧,小姐这般出去也不合适。”
也是,严之瑶瞧瞧自己,还没换衣呢。
看她没再反对,春容才过来替她拿了新衣来。
严之瑶一看就知道是蒋氏为她新做的袄子,摸上去软和极了,颜色是温柔的月白。
父兄不在,她理应守孝。
此番逢着年节,该是喜庆的,严之瑶却注意到,全府上下着色都未有亮色。
这份心思,她实在感怀。
在宫里病着的时候,蒋氏便就常来看她,那时候她满心悲怆,哪怕是瞧出来者的善意也不愿接触。
尤其是她听着宫人议论,蒋氏有意认她做义女。
所以有半月,每次蒋氏过来,她便躲在殿内不出来,也不叫人见。
直到那日在隔扇内听见太后与蒋氏的叙话。
也不知二人是从哪儿说起的,她过去的时候,正是太后的声音:“若非是那南戎卑劣,之瑶如今有父兄在上,正是议亲时。可惜遭此一难,以这孩子心性必得守孝三年,再加上口疾,往后这亲事……便是有县主之名,又该如何……我召你来,也是想与你商议。思来想去,能真心待她的,便也就是你与裴群了。毕竟,未出阁的姑娘家,总也不好常住后宫的。
“现在刚刚及笄,年纪尚小,可倘若是多住些时日,难免会被人说闲话。后宫这般地方,便是皇帝自己没这心思,宫妃们又如何会放心,朝臣们又该如何说。”
“我见这孩子面善,确实喜欢得紧,”蒋氏道,“不瞒娘娘,那日初见,我便就又梦见阿棠。我瞧着之瑶啊,就像瞧见阿棠似的,娘娘不说,我与夫君也是愿意把她视为己出的。有侯府在,便必不会委屈了她。”
太后叹息:“我如何不晓得,可这件事情,不是我答应,也不是你们有心便成的,关键还在姑娘自己。”
殿中静了一会,蒋氏轻轻道:“娘娘,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吧。当初阿棠去后,我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脱了层皮才熬过来。孩子还这么小,这一时半会便叫她认下我们,她又哪里能做到?”
“也只能如此了……”
二人叙着,慢慢就换了话题。
那是严之瑶第一次分明地意识到,哪怕太后再疼自己,没了父兄,便就没了家。
何处为家,何以久长。
她瞧着窗外怔怔坐了许久,直到宫灯亮起,才终于起身。
给太后嗑下的三个头实诚,倒叫上位的人别过脸去抹了眼。
现下她口不能言,也免去了改口的痛楚。
侯爷与蒋氏不在意便罢了,还如此处处体谅,严之瑶想,纵使是有十个八个裴成远,她也该让着些。
心念方动,院中就来了人。
露华拿着一张纸进来,瞧见春容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严之瑶却瞧得清楚,那约法三章四个字写得委实斗大了些。
她一伸手,露华递过来。
纸上当真是誊抄的昨晚的内容,分毫不差。
只一眼,她便将纸折好收进了妆奁。
而后,她比划:“帮我问一问过来的人,今日裴成远在不在府里。”
露华应声出去。
片刻后,丫头重又回来:“少爷今日一早就入宫了,这纸是上马前丢给小厮的,命他送过来。”
入宫,哦对了,侯爷是太后幼弟,那裴成远还得唤太后娘娘一声皇姑母。
好不容易回京,是该要拜见。
想来那宫里头一堆亲戚,怕是得用上不少时间。
如此,她才放心一些。
她要去给蒋氏请安,也感谢她替自己制的新衣。
不过浑身上下,她唯一能拿得出手就是在边关跟着婶娘学做的点心了。
院子里有小厨房,她钻了进去。
其实婶娘会的点心也不多,不比京中名厨,将士们常常自嘲粗人吃不了细糠,便是点心也是少吃,大多是顶饱的玩意儿。
所以,拎着一盒栗子糕的严之瑶进门前还有些忐忑。
实在是太普通的吃食了。
谁料蒋氏见她过来,开心极了,听露华说这是她自己做的,更是分外惊喜。
“好吃!”蒋氏一连吃了两块,“在宫里就听娘娘说你会做点心,没想到你手艺这般好!”
闻言,一直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严之瑶也跟着笑了。
这一笑,蒋氏看得怔住,紧跟着,又觉心酸。
多乖巧的孩子啊,她主中馈多年,怎么会瞧不出她心思。
怕是打进屋起,孩子就一直悬着心,怕是自己做的吃食她不喜欢吧。
谁又晓得,她多想瞧见她多笑笑呀。
蒋氏拍拍她:“咱们府里啊没什么规矩,早上多睡睡,不用非来请安,来了呢,也不必这般麻烦。”
怕她误会,蒋氏又补充道:“不过啊,我倒是欢喜你多来我院里,若是你愿意,还可以陪我出去多走走,如何?”
严之瑶点头。
刚准备告诉她自己做这些不麻烦,便听外头人声。
裴成远今日穿的是一身银红,整个人都亮堂堂的。
此时他往上卷着衣袖大喇喇对着身后下令:“抬进来!”
而后,严之瑶就撞上他的目光。
少年意气风发,眉眼都是飞扬的,却在瞧见她的瞬间,急转直下,凉透。
他没开口,她却读懂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
甚至,她都能描摹出他的语气。
严之瑶:“……”
蒋氏注意力在少年身后的假山上:“这是什么?”
“刚刚跟皇姑母那儿挖出来的,我看着好,皇姑母就送了。”说罢,裴成远也不看严之瑶,径直跨步过来坐下,“母亲瞧瞧,正适合搁你院子里。”
严之瑶怕是自己听错了,这怎么还带从宫里头往外搬东西的?
蒋氏显然已经很习惯了,不过,她仍是虎下脸:“你就仗着娘娘疼你吧!拿走拿走!堵我屋子了。”
裴成远便就一挥手,裴柒哼哧哼哧又给抬了出去。
接着,少年才指了指边上沉默的人:“她来做什么?”
“什么她她她!昨晚的祠堂白跪了?”蒋氏扇他手,“好好喊人!”
严之瑶没想到他回来这么早,此番他唇畔虽是带着笑,她却分明瞧出了警告。
起身,她对着蒋氏行礼。
露华跟着道:“夫人,时间不早了,小姐想起还有些事没做,这便先回去了,改日再来陪夫人。”
蒋氏哪里瞧不出来她是在躲自家儿子,遂不由分说一把拉了她:“好不容易你姐弟俩都来了,坐下待会一起用饭。”
严之瑶不敢发话,几乎是下意识地瞥向少年。
一想到一大清早这人就巴巴送来的约法三章,可见其心志之坚。
她在这里被撞上已经是意外,倘若是答应继续待下去――
余光中,某人随手捏了块栗子糕正好整以暇地瞧她。
事不关己又踌躇满志的样子,这是笃定了她不敢留下。
严之瑶眉尖一蹙,想要提醒,不想少爷手快,一块栗子糕已经丢进了嘴里。
不仅是她,连蒋氏都有些紧张了。
“好吃吗?”蒋氏问。
这话严之瑶也想问。
裴成远被两双眼同时看住,登时愣了。
他觑了一眼点心边上的食盒。
而后,几近本能地骂出声:“呸!什么味!母亲,你换厨子也得先探探底吧?”
严之瑶:“……”
第5章 解铃人为谁
蒋氏唬道:“胡扯!我……我们都觉得特别好吃!比一般京中的厨子做得都可口!”
裴成远直接将咬了一口的糕点丢进了空碟:“哦,你也觉得?”
他偏头问的话。
严之瑶被突然点中,又见蒋氏给自己使的眼色,轻轻点头。
不出意外的话,这人又得开始了。
果然,小少爷拿鼻子哼了哼:“罢了,不怪你,没见识这种事也不是你能左右的。”
噎人的功夫,裴成远真是修炼得出神入化。
严之瑶的手指在袖中拢起,面上却是莞尔。
3/91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