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梢软乎乎的,像一只乖巧的大狗。
苏浣感觉自己的锁骨似有什么淌过,温温热热的,转瞬又变得清凉。
她伸手摸了摸,却感受到一片湿润。
“谢炳?”她不确定地开口,低声喊道。
回答苏浣的是一片沉默。
他的呼吸均匀如初,看起来并没有醒。只是做了一个伤心的梦,让他的几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他的嘴唇翕动着,反反复复地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苏浣竖起耳朵,认真听了许久,才彻底听懂他说的梦话——
“浣浣,对不起。”
苏浣的另一只手在身侧摸索了片刻,如愿找到了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
她莹润的指尖轻缓地插.入他的指缝,纤细的手指缠绕起他的骨节,而后牢牢扣住。
也许梦里的谢炳正在经历离别。
但现实中的苏浣,决不允许他们再次走散。
第72章 冷静期第21日(1) 幸福。
许是把苏浣当成了巨大的降温冰袋, 谢炳的胳膊一整晚都未曾离开她的腰。
他沉重的呼吸,一刻不停地拂着她的耳垂。
也把她的心吹成了一汪秋水。
第二天清晨,苏浣早早地就爬了起来。谢炳醒来时, 身侧空荡荡的,只留下一抹清香。
好好休息了一晚, 他顿觉神清气爽, 缓缓呼出最后一口浊气。
谢炳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打开房门。
可等看清眼前的一切, 他的双腿像是被钉在地上般,久久没有挪动。
白色的防尘布被人全部揭开,褪色的沙发和老旧的桌椅,恢复了记忆中的模样。
原本布满尘垢的地面和柜子,像是被施了魔法般变得洁净极了,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从谢炳的角度,能看到厨房里的灶头上, 灰扑扑的锅里正袅袅冒着热气。
一旁的烧水壶发出尖锐的声音,仔细听来, 还能听到“咕嘟咕嘟”的水声。
他好像一瞬间就回到了十一年前。
谢炳愣了许久, 才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他的指尖触碰着餐桌上厚重却不染灰尘的玻璃, 而后滑到那划痕斑驳的老冰箱上。凉凉的触感告诉他,这些都不是做梦。
“谢炳,你起来了?”苏浣抱着一大堆的东西,从一侧探出脑袋, 笑盈盈地打招呼。
她匆匆忙忙地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覆了上去。
谢炳眼眸如墨,定定地望着眼前娇艳的姑娘。
她宛如误入凡尘的谪仙, 与这方逼仄破旧的空间格格不入。
“终于退烧了。”
“苏浣,你……”
“我给你烧了水,现在应该开了,我去给你冲药。”她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转身就朝厨房走去。
他的额头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谢炳抬起眼眸,看到苏浣挽起两只袖子,露出如瓷器般雪白的胳膊和手腕。
她从柜子里翻找出一只碗,细细的水流经过她的指尖,溅起小小的水花。
在遥远的记忆中,也曾有一个人为他弯腰忙碌。
“谢炳,我买了新的筷子,你能帮我拿一下吗?”他听见她悠扬的声音。
谢炳没有出声,沉默地在袋子里翻找起来。筷子被压在了卷起的红纸下,他打开粗略地看了看,竟然是一副墨迹未干的春联。
“给。”他递过筷子。
黑色的筷子下一瞬被苏浣夹在了指尖,搅弄着碗中褐色的液体,让它逐渐变得透明。
“来喝药。”她轻车熟路地牵起他的手掌,把他带到了椅子边。
谢炳接过药,摇晃的水面映照出他破碎的眉眼。
他还没喝上一口,嘴里就泛起苦味。
“苏浣,我好多了,谢谢你的照顾。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他低垂着眼睑,手指捏紧了碗边,咬着牙道。
过去的所有越是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就越能意识到——
他是卑贱出身的人,与她有着云泥之别。
岂料他的这句话让苏浣气得跳脚。
她顿时把手插在腰间,一双杏眸瞪得溜圆,仿佛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好嘛谢炳,我辛辛苦苦照顾了你两天,又早起帮你打扫卫生。你这就要把我给打发了?!你当我是你的佣人吗?”
天地良心,谢炳哪里敢有这样的念头!
他顿时慌乱起来,睫羽轻抖,漆黑的眼眸望着她。他放下手中的碗,看起来颇有些手足无措。
“不是的,我只是想……”他咬着唇,顿了几秒,强撑着道,“我们并不合适,早晚是要离婚的。”
“不合适?”苏浣冷哼一声,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抱胸看着他。
“你倒是说说,我们为什么不合适。”她语气强硬,颇有些命令的意味。
谢炳心头一坠,知道要面对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忍着心底涌起的不舍和酸楚,缓缓开口道。
“苏浣,你也看到了,这是我的生长环境,贫寒又破败。”
谢炳环视了一圈,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自卑仍像附骨之疽般,始终如影随形。
而现在,他要把那些难以启齿的身世,再一次血淋淋地剖开。
呈现在此生挚爱之人的面前。
“我的母亲是未婚先孕生下的我。从小到大,别人都骂我是‘野种’。”
碗中的汤药一点点冷却,他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
“甚至……我的母亲,也常常骂我是‘垃圾’。”
“我是谢家的私生子,我给很多很多的人,都带去了痛苦。苏浣,谢谢你的喜欢,但我真的不愿意,让你也痛苦。”
苏浣仰头看着她,窥见他眼眸中的敏感与脆弱。
她心疼万分,面上却不显,反而嗤笑一声:“就因为这个?”
谢炳怔愣了几秒,不明白她的意思,问道:“还不够吗?”
他拖累了母亲,成为她恨不得抛弃的垃圾;他遭受了太多鄙夷的目光,他的存在是多少人的眼中钉。
“还不够。”苏浣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凌厉,“谢炳,我教你。”
“你要成为和那些乌合之众一样的施暴者,要成为和你父亲一样玩弄女人感情的渣男,要成为和谢崇一样把愤怒撒向无辜者的人,这才够。”
苏浣一字一句,激昂地说着。
“而你现在呢,你不过是毫无选择地、偶然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然后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你和我,有什么分别呢?”
谢炳明白,苏浣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告诉他,他没错。
他的眼尾不可抑制地泛起红色,晦暗不明的眼眸升腾起一层水雾。
苏浣话锋一转,声音清冽而柔和。
“谢炳,我来说说,我眼中的你吧。”
“我看见的谢炳,是一个踏实敬业的好老师,是一个孝敬长辈的好女婿,也是一个温柔细腻的……好丈夫。”
谢炳一低头,就能看到她唇角清浅的笑容,目光宛如阳光般温暖。
美好而纯洁。
“谢炳,你可能不知道,你也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呀。”
他有些不理解苏浣在说什么。
他的手被她轻柔地执起,而后是指紧紧扣住,不留一丝缝隙,也不让他有半分逃走的机会。
他们在谢炳的母亲春莲的房门口停了下来。
苏浣明显感觉谢炳的身体很是抗拒。
房门始终敞着,可他或许已经许久都没有踏足过这里了。
苏浣拽着他的手,慢慢走了进去,也慢慢走进那段看起来灰暗艰辛的岁月里。
这里的防尘布并没有被扯掉,三五家具依旧被遮得严严实实。
看得出来,春莲在生前过得很是简朴,房间里压根就没有多少东西。
苏浣感受到谢炳的指尖轻轻颤抖起来,她的手指握得更用力了些。
她带他走到窗边,一个黑色的纸盒被放在了桌面上,在白色的布料上格外显眼。
“谢炳,这是我在床底最角落的地方发现的,应该是……阿姨的遗物。”苏浣轻声道。
谢炳抿着唇,脑海中闪过母亲临走前的模样。
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了骨头,望向他的眼神,却仍旧含着淡淡的怨。
她恨了他一辈子。
苏浣见他不语,伸手打开了纸盒。
入目是一个旧式相册,薄薄的并不厚重,封面的颜色已经掉光,四角上有轻微的折痕。
她把相册塞进了他的手中。
“谢炳,我觉得你一定要看看这个。”
过了几秒,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终于动了。
相册被翻开,第一张并不是“照片”,而是一张手绘图。
蓝色的圆珠笔画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婴儿,正闭眼酣睡,嘴角还有几滴口涎。
背面画着一双肉嘟嘟的小手和小脚,线条圆润而流畅。
画中的孩子或笑或哭,皆被描摹得栩栩如生。
直到第六张才变成了一张正儿八经的照片,画质模糊不清,隐约看见远处有个正在跳绳的小男孩。
紧接着是一张安静的背影,少年俯身,埋头苦学。
再然后,小小的孩子长成了一个挺拔英俊的青年,走在长长的梧桐大道上。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在他的身上,让那白色的衬衣变得斑驳。
“其实她,记录了你每个阶段的成长。”苏浣陪着谢炳看完了这些照片,慢悠悠道。
谢炳盯着最初的那张手绘图。
“她从来没用过智能手机。”好半晌,他哑着嗓子道。
为了省钱,母亲一直都用的是老年机。
这些“偷拍”的照片,他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兴许……
是她一张张求来的。
“谢炳,我听关阿婆说,你母亲生你的时候,条件很不好。”苏浣开口,娓娓道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劝她打掉你。”
“可她还是选择生下了你。我想,你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她没有把你当做累赘,而是当做上天赐给她的礼物。”
“她生下你,是因为她很爱你。或许生活给了她很大的压力,但这份爱从未改变。”
“你不是‘垃圾’,你也是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呀。”
说完这句话,苏浣突然落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
他的眼泪浸湿了她肩头的布料。
她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背。
“谢炳,你的存在并不仅仅给人带来痛苦。你的母亲在看这些照片的时候,一定会感受到幸福。”
“因为你,我也常常感受到幸福。”
第73章 冷静期第21日(2) 情书。
苏浣轻盈的声音, 把谢炳的心从酸涩的海带到了云间。
他仿若一个在黑暗中独行良久的孩子,终于窥见灿烂的天光。
分明该高兴的,可委屈的情绪却像是不肯退去的海潮。细小的泪花坠落在她的肩头, 许久才止住汹涌的攻势。
阳光从窗外直射而来,丝丝暖意传遍他的四肢。
他用下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发梢, 抑制住心底的眷恋, 这才放开苏浣。
两人的距离随着他的动作被缓缓拉开,苏浣看清谢炳此刻的模样。
他的眼睛红通通的, 浓密的睫毛宛如秋日的叶,挂着莹莹露珠,在光下闪着碎光。
当他抬眸望向她时,俨然像一只乖巧的大狗,只是眼底的情绪比以往更加炙热而浓烈。
“谢炳,等我们回去以后,一起去见一趟我的父母吧。”苏浣柔声道。
她曲起手指, 嫩白的肌肤扫过他下颌清晰的轮廓。
那一寸瞬间变得湿润起来。
她看到他凸起的喉结滚动了好几下,而后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好。”
苏浣听到他的回答, 放下心来, 知道他应该不会再逃走了。
“我听关阿婆说, 这里的老房子要被拆走了。”
“嗯。”
“那你有什么东西想要带走吗?”她语气轻快地问,“别墅里还有很多空着的房间,就算都搬回去也放得下。”
谢炳低头望着她,眸中是难以抑制的深情。
她总是像一束光, 出现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时刻。
他看她,好像怎么也不会腻。
“以前没有想带走的,现在……可以带一些。”
因为哭过的缘故,此刻说起话来, 谢炳的嗓音有几分低哑。
苏浣拿起桌上的相册,仔细地抚平了封面上卷起的边,笑着道:“这个总要带走吧?”
青年清俊的脸上出现了些许不好意思,但仍旧接了过去。
苏浣唇角的笑意加深。
她明白,谢炳的这个动作,意味着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他开始慢慢学会直视自己对母亲的怀念,也直视那份藏在艰苦岁月中的爱。
苏浣陪着谢炳打包了不少东西,井井有条地摆放在纸箱子里。
即便有些物什一看就不会再在生活中派上用场,或是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残破不堪。
只要谢炳拿起过,她便二话不说地把它收起来。
——她不愿意他丢掉对青春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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