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床,举着点滴瓶站起来,刚靠近门口,就见到一个瘦瘦的小男孩探出脑袋。
那圆溜溜的眼睛盯了他几秒,而后展开手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哥哥,刚才的姐姐嘱咐我了,要看好你,不能让你跑了。”他一脸严肃。
那个漂亮姐姐答应,事成之后给他一百块钱呢。
……谢炳刚才的确有想过逃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浣已经成了最了解他的人。
谢炳失笑,只得转动脚步,乖乖地躺了回去。
——
谢炳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走出医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江淮市的雨终究还是没能下起来,地面干净清爽,夜幕上坠着稀疏的星星。
一阵冷风拂来,谢炳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即便已经戴上了口罩,他仍旧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生怕飞沫沾到面前的女子。
苏浣打了车,把谢炳送回了巷子。
巷子里依旧昏暗,狗叫声不绝于耳,可比起上午的忐忑,苏浣现在可谓从容不迫。
她拉着谢炳的手,带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呀,是小炳,身体好些了没有?”吃饱了晚饭,老奶奶正坐在家门口嗑瓜子,见到两人关切地问道。
“好多了,谢谢阿婆。”青年眉眼温润。
阿婆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乐呵呵道:“一直没问,这姑娘是你啥人呀?”
没等谢炳回答,苏浣声音清脆地答道:“阿婆,我是他的妻子。”
谢炳没有否认。
在苏浣的几波攻势下,他还是不可控制地感受到甜蜜。
“好啊好啊,我们小炳也成家了。”阿婆听到,脸上满是喜意,一句话接连说了好几遍。
“要是你妈妈看见你找了这么漂亮的媳妇,一定会很高兴的……”
“阿婆。”谢炳突然出声。
老人家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摆着手道:“不说了不说了。”
苏浣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她还记得在云山顶上,谢炳向她讲述的故事。
他曾经被母亲抛弃过。
也不知道他的母亲对于他而言,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阿婆,谢炳吹不得风,我就先带他回去了。”苏浣有眼力见地结束了寒暄。
回到老宅里,谢炳感受到一阵晕眩,他的身影晃了晃。
腰上突然多了一道力量,轻轻柔柔,却足以支撑住他。
“谢炳,我给你收拾一下屋子,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房门敞开着,谢炳半靠在沙发上,他们之间不过隔了十步的距离。
他掀起眼皮,一下子就能看到苏浣的身影。
她爬上凳子,从衣柜里找出套着防尘罩的厚实被褥。
风衣被她脱下放在了一边,纤细的腰肢弯曲着,修长的胳膊在空中翻飞,把被褥整齐地铺在床榻上。
她转身,眉眼弯弯地冲他招手。
谢炳愣了愣,身体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一步步地走到她的面前。
“你还在发烧,先躺着休息吧。”
苏浣的指尖灵活地解开了他大衣的纽扣,无意识地滑过他的胸膛时,让他忍不住战栗。
他不敢看她。
谢炳低头,发现了异样,问道:“怎么有两个枕头……”
“当然是一起睡了。”
“免得到时候醒过来,你又跑了。”苏浣没好气道。
谢炳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的话,只好说起生病的事情。
“可是我会传染给你。”
“医生说是因为你太疲劳了,免疫力低下才会得流感。我睡得足足的,不会有事。”苏浣摆了摆手,“再说了,和你待了一整天,要感染早就感染了。”
谢炳哑然,只好耳尖通红地任由苏浣把他推入被窝。
苏浣安顿好他,自己则去外面找烧水壶。
谢炳听着她发出的声响,时而清脆,时而窸窣,恍惚间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闷热的夏天。
彼时他还是个没见过父亲的孩子,和母亲蜗居在这里,相依为命。
他着了凉,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却又忙前忙后地给他冲药。
大脑混沌,一时之间,他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喂,谢炳,吃完药再睡。”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隔着时空,在这一刹重叠。
第71章 冷静期第20日(3) 过往。
苏浣坐在床边, 目光时不时轻扫着谢炳那耸立俊朗的眉眼。在昏暗中,他的轮廓像绵长的海岸线。
窗边偶尔响起的浅浅风声,仿佛一阵细小的海浪扑打而来。
谢炳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而均匀。
在确认他已经睡着后, 苏浣站起身走了出去。
时间还早,她并无睡意, 便在巷子里溜达起来。
这里是谢炳从小长大的地方, 她想试着去多了解一些。
住在巷口的阿婆依旧坐在门前,抬头望着天空, 身后破旧的小屋里传来游戏声和男人的几句怒骂。
今天天气不好,月亮藏了起来,星星也稀稀拉拉的没有几颗,可阿婆却仰着满头白发的脑袋看个不停。
“阿婆。”苏浣走到她身边,柔声叫了句。
年过古稀的老人家回过神,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很是慈祥。她拍了拍身旁始终空着的藤椅, 示意苏浣坐下。
“阿婆,还不睡觉吗?”苏浣坐下, 藤椅吱吱叽叽地闹腾了几秒。
“再多看几眼, 过两天就看不到喽。”阿婆的语气里满是感慨。
苏浣不解地问道:“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阿婆用宽和的目光看了她两眼, 没有任何责备,语气亲切得就好像在和自家小辈说话。
“看来小炳还没和你说,这个地方太老喽,要被拆掉了。一个礼拜之内, 我们都得搬走。”
她转过身看了眼自家的老房子,眼中满是眷恋。
“拆迁嘛,小辈们自然是很乐意的。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突然要走, 还真有点舍不得。”
“就算房子被拆掉了,回忆是拆不掉的。”苏浣安慰道。
阿婆抹了抹眼角的泪,笑着点了点头道:“是这样的。”
“生活嘛,总归是越过越好的。”
“阿婆,你能和我讲讲,谢炳家里的事情吗?”苏浣目光真挚地望着她,带着央求。
过往的岁月对谢炳来说,恐怕掺杂着痛苦和沉重。苏浣想知道,却不愿意他陷入回忆的泥沼,问别人是最好的方法。
“小炳啊……那是个苦命的孩子哦。”
阿婆拉过她的手,粗糙的手掌搭在她的手背上,开始慢悠悠地讲述起来。
“小炳的母亲春莲啊,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好姑娘。她长得漂亮,人又机灵,我们这些街里街坊的没有人不喜欢她。”
阿婆脸上的笑容敛了敛,悠悠地叹了口气:“只不过命不好,她爸是个老赌鬼,欠下一屁股债跑到外头去了,她妈又病重卧床。”
“她没办法,只好辍了学,白天去纺织厂里打工,晚上去餐厅里端盘子。那时候啊,我们也想办法接济,可是家家户户都穷,自己都顾不过来。”
“春莲倒是从来没叫过苦叫过累,每次遇到我,都是笑着叫我关姨。”
一个清贫却乐观的姑娘,似乎出现在了苏浣的眼前。
她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债主要上门,把这里是闹得鸡犬不宁。春莲为了筹钱,想把自己赶紧嫁出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认识了小炳的爸爸。”
“春莲说,她运气好,碰到好人了,说自己的下半辈子有着落了。”
阿婆说得绘声绘色,苏浣能够想象到,谢炳的母亲那时候对生活是怎样充满憧憬。
可她也提前知道了故事残忍的走向。
“可没过多久,她就哭着跑回来,说那个负心汉有了未婚妻不要她了。”
“后来发现肚子里已经有小炳了,我们都劝她打掉,春莲不肯,硬着头皮把他生下来了。唉,也不知道是该说她傻,还是说她勇敢。”
“一个单亲妈妈是很难做的,前几年他们的日子真的过得太苦了。”
阿婆的手抬起来,拍了拍苏浣,一下下却像是重重地落在她的心头。
“那时候春莲营养不好,没有母乳,又买不起奶粉,都是到处求人喂孩子。”
“小炳啊,从小就只有青菜面,什么鱼汤鸽子汤,尝都没尝过。”
苏浣安静地听着,鼻子却酸酸的。
许是话题有些沉重,关阿婆沉默了几秒,才接着说下去。
“好在小炳平安地长大了。他呀,比春莲还要聪明,一直都争气,成绩永远是最好的。可他却因为自己的身世,遭了不少白眼。”
“我还记得,有一次,他才这么高吧。”阿婆把手放在身前比划了一下,“他拉着我的手,脆生生地问我:‘阿婆阿婆,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我的爸爸去哪里了?’”
“为什么那些人说我是小野种?”
苏浣偏着头,耐心地听着,眼眶有些泛红。
“您是怎么说的?”
阿婆摇了摇头,眼睛看着天上的星星,语气缥缈,仿佛回到了那个久远的年代。
“我就告诉他,小炳,你是这个世界上顶顶好的孩子,顶顶好的孩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阿婆无奈地笑了笑:“其实那时候的阿婆,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等小炳长大了,就再也没有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了。”
“但他脸上也没有笑了。”
“我就看着他呀,一点点地长大,一点点地变得越来越沉默。别的小朋友都是三五成群的,只有小炳,从来没有交过什么朋友。”
阿婆叹着气道:“春莲呢,也不再是那个水灵灵的小姑娘了。生活的重担把她逼得年纪轻轻就得了癌……”
想起故人,她苍老的声音有些许哽咽,苏浣轻抚着阿婆佝偻的背。
“后来小炳考上了江淮大学,那个负心汉来找到这里来,想要接走小炳。我知道,小炳肯定是为了给春莲治病才答应的。”
“只可惜,刚有了爸爸,却转眼又没了妈妈。那个所谓的谢家,哪里能变成他的家哦。”
“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看到小炳的身边也有人了,有了自己的家,我这心里啊,别提多开心了。”阿婆紧紧握着她的手,指着自己的心口道。
“小炳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个好孩子。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苏浣重重地点了点头,真诚地承诺道:“阿婆,你放心,我会好好对谢炳的。”
“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阿婆,你也要过得开心和幸福啊。”
——
告别阿婆,苏浣脑海里面的思绪乱糟糟的,心头却盈满了细密的疼。
她想过谢炳的成长环境不好,却没想到贫寒与孤独到了这种地步。
她简直不敢想象,幼小的谢炳心里曾有多少不解和羡慕,而他又遭受过多少欺辱。
“啪嗒”一声,她打开了老宅子里客厅的灯。
之前没来得及细看,那满墙的奖状因为潮湿的天气,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但每一张的四个角,都被人细心地贴上了好几层透明胶。
奖状的旁边,有一个被白布遮起来的相框。
苏浣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她掀开布,果然看到了一张陈旧的合照。
照片里的谢炳不过才六七岁的模样,身材很瘦,稚嫩的面庞已经能窥得长大后令人惊艳容貌。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肩头,身上的衣服打了几个补丁。她本是气质极好的,可嘴角的弧度有些生硬,大大的眼睛平静地望着镜头,倒是多了几分疏离感。
她的眉间笼罩着几分哀怨。
想来这就是谢炳的母亲,春莲。
苏浣听完阿婆讲述的那些,心里酸酸胀胀的。
无论如何,她终究还是一个人顶着流言蜚语,把谢炳拉扯大,是一位值得敬重的长辈。
苏浣对着她的照片,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她离开客厅,打开卧室房门,借着从巷子里透来的几缕光亮,看到谢炳紧皱的眉头。
因为身体不舒服,他的唇间偶尔溢出几声呓语。
苏浣忍不住走过去,微凉的指尖触及他的额头,慢慢向下滑动,舒展着他的眉。
仿佛这样就能帮他缓解几分痛苦。
她褪去自己的衣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被窝里暖融融的,炙热的躯体触手可及。
似乎察觉到了冷气,还在睡梦中的谢炳主动朝她挪来。
他滚烫的脸贴着她的颈窝,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苏浣的身体僵了半晌,而后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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