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是又生病了?”
我摇摇头:“没有,前几日他就已经把最后一包药喝完了,我还把我的琉璃糖分给他了呢。”
韦莯也无法。我藏不住心事,跑到他在宫中的别殿,犹豫踟蹰,迟迟不敢进去,索性爬上了宫墙外的流苏花树,小心翼翼地挂在枝头往里瞧。
书童侍女们洒扫晒书,各有各的事情在做。我看了半晌也不见裴仲琊从殿中出来,百无聊赖就想下去。
“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心中一惊,脚下一滑,枝丫被我踹断,身子失重往下坠。我立即抓住眼前的枝干,双手双脚缠住。
“啊呀公主!”裴仲琊的声音引来更多的人,侍从们瞧见挂在树上悬悬欲坠的我无不奔走惊呼,“快!快去拿云梯!还有垫子和被褥!公主要摔下来了!”
咔嚓。枝干半断,我心脏忽然揪紧,扭头看见裴仲琊上前几步站在树下张开了双臂:“跳,我接着你。”
“有点儿高……”我不是没爬过树,这棵流苏树爬上来的时候没觉得有多害怕,可如今望下去竟是令人生畏。
侍从们从裴仲琊的殿中拿来垫子与被褥铺在地上,他仰头镇静地看着我:“没关系,不要害怕,我一定能接住你的。”
“你……你还生着病呢,你怎么接住我?”
“我一定接住你,相信我。”
他的声音冷静沉稳,我害怕不安的心静下来。枝干摇摇欲坠,我眼一闭、心一横,纵身一跃。一双臂膀将我牢牢接住,我跳进一个紧实安稳的怀抱里。裴仲琊将我轻轻放下。
“云梯来了,云梯来了!”两个宦官跑得满头大汗,见我已然平安落地,长吁一口气。
薛获和彤管使闻声赶来,我遥遥望见,心中警铃大作,拉起裴仲琊冲开侍从的人墙就跑。
“殿下!”薛获在后头大声喊我,我头也不回地跑出花苑。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温热的花香扑面而来。我拐过一个又一个回廊虹桥,终于在一处小池的假石后头藏起来。
没有人追上来,我只听见裴仲琊在我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
我扭头看他,只见他苍白的面容上泛着潮热的红色,汗珠从鬓角滑落,长长的睫毛好似落雨沾水,一双眼瞳明亮湿润。他胸膛不均匀地起伏着,见缝插针地吞咽了一下唾沫,问道:“你跑什么?”
“被大长秋抓住一定又是一顿教训,听得我好烦。”
“那你就不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我还不是因为……”他看着我,我将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因为你最近心不在焉的!”我随口说了个理由,“不好好上课,也不陪我去骑马。明明在宫里没回家,也不出门和我们一起玩儿。”
他面上有一瞬的错愕,旋即低下头来,闭嘴不言。
我不喜欢他的沉默,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吭一声。我伸出巴掌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有事说事!我真不喜欢你这样,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呢!难道憋在心里就好受?”
他抬眼望向我,犹豫良久,终于开口:“我……”他叹气,反过来问我,“殿下可有与父母怄气的时候?也并非怄气,就是……想让他们多看着你,让他们能看见你的进步,你的努力,而不是看着别人。”
我疑惑:“你父亲不就你一个儿子,他还能看着谁?”
裴仲琊张了张嘴,抓着假山的手紧了又松:“我哥哥,你不是知道的吗?你们不都是……因为我兄长才对我另眼相待的吗?裴家之子天降神童,我兄长是,那我也一定是,一定要是。”
我实在没弄懂这之间的联系:“你好跟你哥哥有什么关系?”
裴仲琊微愣,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你……觉得没关系?”
“没关系啊。”我回答,“我都不认识你哥哥。他长什么样,和你很像吗?”
“我……我也没见过。但是他们都说他很聪明,四岁便能通读论语大学,是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童天才,是第一个被准许入宫读书的大臣之子。我……我是沾了他的光才能进宫,否则……我根本就进不了宫,也遇不到你……你们。”
“你这叫什么话!”我恼了,“你若是个呆子,就算你哥哥亮得像个太阳你也沾不到他的光啊。你能入宫就因为你是你,你是个顶顶聪明的人!”
“……你当真这么想?”
“自然!”我笑看着他,“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中眸光明亮,仿若碎星。
自那后裴仲琊才告诉我,他的兄长裴孟珩五岁时随母亲陈辰回老家探亲,路上染了疫病不幸夭折。多年后母亲也不幸故去
他告诉我时声音轻浅惆怅,语焉不详。可我也能根据宫中传言猜出个大概来——长子夭折,母亲自责伤怀,后又有身孕便终日提心吊胆,忧思成结,癔症并发,生产之后,欲趁他人不备掐死幼子于襁褓之中。
老宫女曾说,先裴夫人以长子夭亡顿悟人生皆苦,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身为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新生的孩儿结束在诞生之时。
陈辰被迫与裴仲琊分开,裴开项将她安置在了裴府幽静的后院,告假数日陪伴妻子,希冀能治好她的癔症。但陈辰终究是没能熬过裴仲琊四岁的生辰。
元寿六年,长安大雪,裴仲琊拿着临摹兄长的字帖跑去裴府后院。他写的字终于快和哥哥差不多了,他想让母亲看一眼。
他穿过回廊,跨过门槛,大雪淋满头,喘着粗气走进母亲的院子。门窗紧闭,里头传出幽幽咽咽的哭声——
“去,快去叫主君来!快去!”
“呜呜呜,夫人……夫人……小公子还这么小……”
“夫人,您终于可以和大公子团聚了……”
裴仲琊站在雪地里,呆呆地看着房门打开,嬷嬷一脸惊讶地跑过来将他抱起:“小公子您怎么在这儿,这大雪天的……走,嬷嬷带你去前院……”
“阿娘……阿娘……”裴仲琊看见屋里陈辰垂落的手,心中迷茫又害怕,他挣扎着要跳下怀抱,“阿娘……”
“夫人去找大公子了,她去和大公子团聚了……”
母亲去找哥哥了,母亲还是去找哥哥了。
手中的临帖轰然掉落雪中,墨迹被雪水洇开糊成一团。他望着黑黢黢的房中慌乱匆忙的人群,想道:果然,母亲还是喜欢哥哥更多一点。
第20章 他的怀抱越来越紧:“我……
刚过完元宵,裴仲琊又告假回家替母亲守孝祭祀,回来时人瘦了一圈,没精打采的。
是日下学后各自回宫。我与韦莯告别,乘上轿辇行驶在幽长寂冷的宫巷中,大雪纷纷扬扬,车轮“吱呀吱呀”地转着,忽然想起独坐殿中的裴仲琊似乎没有离开。
我招呼轿辇回学宫。白雪灰墙,高堂阔宇,梅枝寥落曲折,裴仲琊独坐殿中,望着窗外飞雪,冷冷清清。侍从从他身边经过,询问是否需要热茶。他摆摆手,径自拿起一卷简牍,神情倦怠。
我按下萱萱跟随的脚步,走进大殿问道:“你还不回家吗?”
裴仲琊抬头瞧见我,连忙起身行礼。我抬手制止,见他几层大衣都撑不起的瘦削身形,解下自己的狐裘,陪他一同坐下,将衣服盖在他的腿上。
“你已经两三天没有回家了。”我说道,“从前你只偶尔住在宫里,但这回怎么像是在躲什么似的。”
他沉默地望着我良久,欲言又止。
我瞪了他一眼:“又不说话。”
半晌,他看着我缓缓开口:“我父亲……纳妾了。”
裴开项虽位高权重,但从来就只有原配妻子一人,即使妻子故去多年也都是自己一人带着孩子。如今突然带回来一个女子,别说裴仲琊了,连我都有些惊讶。
“谁家女子,怎么都没有听说?”
“不是什么高门显贵之后,只是个农户哑女,姓卞,二十一岁守寡在家,父亲巡视农务时将人带了回来。”
这实在是太出奇了,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如何作评。
“父亲没有让太多人知道,说是怕打扰卞姬清净。连我也只见了她一面而已。”
如此看来,裴开项倒是很在意这个卞姬。这让我十分惊讶。
“听你这么一说……这个卞姬出身并不高贵,母家也没什么仰仗,你不必太过担忧。”
裴仲琊摇了摇头:“我并不在乎是否会有人来夺走我的地位,这样的人我们裴家太多了。我只在乎……”他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北风吹动着低垂的鬓发,他的长睫轻颤,肌肤剔透脆弱得像白瓷。
“你是害怕……家里没人能说话了,是吗?”
裴开项严苛,又素来更再议朝政国事,自陈辰故去后,裴仲琊也一直被教养在宫中,除了一日三餐与学问考教,裴开项鲜少过问裴仲琊之事。生病了叫太医,饿了叫厨娘,闷了送出城,凡事都有人替他这个父亲照顾孩子。裴仲琊懂事又聪慧,让裴开项操心之事又少之又少,父子二人明明都在长安却聚少离多,偶尔在宫中碰面,如陌生人一般——子行礼问安,父点头寒暄后便离开。我有时竟觉得我们这些宫中玩伴与裴仲琊的关系都比他们父子俩要亲近多了。
若是裴开项子嗣众多还能说是厚此薄彼,可这么多年,裴开项就只有裴仲琊一个孩子,寄予厚望,时时训导。裴仲琊要是个纨绔子弟,那他自己的日子倒也好过,可他偏偏就是个将仁义孝悌奉为圭臬的书呆子,不愿辜负父亲的期望,也不愿妄自菲薄、自甘堕落,十年如一日地勤学苦读,只愿能让父亲看见真正的自己,而非永远地活在他人阴影之下。
他渐渐长大,人们将裴孟珩渐渐遗忘,他好似快成功了。
可卞姬的到来给了他临头一棒——他不是他父亲唯一的亲人了。
裴仲琊微微抬起眼眸:“母亲故去已整整十年了,他能记住母亲与兄长的年纪,却唯独记不住我的。我曾以为只要我永占鳌头,父亲便会对我另眼相待。我不是杀害母亲的凶手,不是兄长的替代品,他能看见我……我们至少还能算是家人。可如今……什么都白费了……”
“什么叫什么都白费了!”我最不喜欢听见他这样说话,“你为何要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你父亲身上?难不成你父亲不待见,你这么多年读得圣贤书都不是你读的了?你写的那么好的文章不是你写的了?古来圣贤,皆为天下立身立命,你倒好,空有一副玲珑心肠,却日日只想着讨好他人,岂不浪费?
“你以为我父王就喜欢看见我这样吗?他只喜欢乖巧听话温顺的女儿,可我太像我母亲了,一点儿都不听他的话。他更喜欢大姐姐,难道因为这样,我就要委屈自己改变自己吗?你先前还夸我这样好呢,说我聪明机警有决断,叫我不必理会他人。如今用在自己身上,倒是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我埋怨他。裴仲琊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复又失笑:“确是如此,是我错了。”
他嘴角是笑的,但眼里仍旧蒙着一层厚厚的雾。
新年还留着尾巴,宫中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爆竹的声响。我看了眼裴仲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等着!我有东西给你,去去就回!你一定要等我!”
裴仲琊已经有十年未过生辰了。陈辰于正月十九去世,而裴仲琊于正月二十一出生。在大齐,母亲故去后,孩子每年都要为先妣斋戒守孝十日,其间所有娱乐荤腥半点沾不得——他本就不应该再去庆祝他的诞生。
我出门一下子跳进羊车,叫车夫快快回宫。车夫却谨小慎微,生怕车子在大雪天人仰马翻。我拨开他,自己握住缰绳,鞭子一甩,架着羊车朝广明殿飞奔而去。
当年云梦的巫师来楚国宫为母亲祈福,曾告诉过我一个汉江流域的传说——传说中正月二十一日这天,郑交甫于汉江遇神女,神女解佩赠之,郑交甫自此念念不忘,魂牵梦萦。自此后,汉江女子都会在这天涉江边上,只为拾得孔石穿上丝线,赠与自己的心上人,盼望着心上人能对自己一心一意。
前些时日,韦莯同其母回云梦外祖家,我叮嘱她一定要替我从江边捡几颗回来,她还笑我心中有了秘密却不肯告诉她。
我将穿天石揣在怀里,又去小厨房亲手做了碗寿面,片上几块酱鹿肉,叫萱萱装进暖盒里,带上烟花,又一路匆匆忙忙赶回学宫。
我只觉路上花了好长时间,生怕裴仲琊受不住冷先走了。可他仍旧等在原地,张望着窗口等我回来。
“我知道时间没赶上,但是还是想给你过一个生辰。”我将他推进屋内,打开暖盒拿出寿面,“我跟着厨娘学了好久呢,鹿肉补虚赢,益气力,你吃最好不过了,你快尝尝!”
裴仲琊想来根本没料到我匆忙来去一趟,只为了给他做一碗面,哑然地看着我,半晌不动筷子。
“你愣着干嘛呀,天这么冷,一会儿面都不能吃了。”我将筷子塞进他的手里。
裴仲琊却放下筷子,将我的狐裘重新披回我身上系好:“你的手有点冷。”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故作自然地理了理狐裘上的绒毛:“我……我不冷。你快吃呀,我觉得这是我做得最好吃的一次!”
裴仲琊淡淡一笑,夹起面条,沉默地吃了起来。
我笑着凑到他边上,拱手起势:“琅琊裴仲琊,名门之后、望族之子,聪敏好学、才智过人,今至十四,乃国之栋梁、社稷之器。愿裴君子此后一帆风顺、万事如意,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他一脸笑意,眉眼弯弯:“最近书读得还挺多。”
“那可不,屈夫子的辞我都背下来了。”我还挺骄傲。
裴仲琊没有说话,寿面已经见底,徒留几粒葱花沉在碗底。他眼睛深如潭水,望着我时水光波动,好似能够触及眼底神不可见的情绪:“谢谢。”
我笑笑:“这是多大的事,值得你这般道谢。”
“值得。”他郑重,“很值得。”
我还想说什么,“呯”的一声,殿外炸开绚烂的烟花,挂在黛蓝色灰蒙蒙的天上,好似水墨中泼了一捧色彩缓缓流逝。
“呯呯呯——”天空中又炸开数多,侍从们在殿外兴奋地尖叫,我将窗户推开,也顾不得北风呼呼吹,指着天空就朝裴仲琊喊道,“给你放的!好看吗!”
裴仲琊没有回应,我扭头看向他,之间他失神地望着天际,烟花的火光在他眼瞳中一闪一灭。
我悄悄凑过去:“裴仲琊,岁岁平安。”
呼吸拂面而来,他受宠若惊地回头看我,鼻息相贴,我连忙后退,顺手将穿天石递给了他:“给你的生辰礼物。寻常贵重的东西你必定不缺,但是这东西你肯定没有……”
他看了看手中的石头:“穿天石?”
“……这是汉江——嗯?你知道?”
韦莯挑的穿天石温润细腻,白净无暇,我用红线编了同心扣穿在石头上,本只想当寻常玩意儿一般送给他,可他若是知道传说典故,那就完全是不一样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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