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诠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我的脸色,退出大殿。
都算计我,所有人都算计我。一个个都以为我好欺负,被他们肆意作弄都无力反抗。狂悖之徒,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能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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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的书信与庭院里第一片落下的黄叶一同到达。他不日便能进京,听闻朝中诸事,对我与阿旻颇为担心,定即刻赶回助我一臂之力,只字不提我软禁阿旻垂帘掌权之事。
阿若训练归来,满头大汗,脸上又添了几道新伤,看过我后便去洗漱更衣,梳洗地干干净净了才来同我一道吃饭。
我们俩都爱吃肉,席间獐肉兔肉鹿肉变着法儿地做,一盘盘都下到了宋君若的肚子里。我叫萱萱拿给他一杯羊奶去腥气,又上了几盘小果,见他吃的急,难免抱怨:“在羽林军里不好好吃饭吗,把自己饿成这样。”
“没饿着自己,好多兄弟知道我要上战场,都把自己的吃食留给我呢,说要我长得再壮点再高点,这样杀敌就更猛些!”他边说边往嘴里塞着肉,“只是近几日我起早贪黑给自己加练,吃得再多也容易饿。今日想着好久没来看姐姐,就来姐姐这儿蹭饭来了嘿嘿嘿……”
我将他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叹气:“多吃点,姐姐这儿什么都有,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宋君若端着饭碗往我脑袋上蹭了蹭:“那我还想吃冰酥酪,要加葡萄和林檎,还有沙冰!”
我失笑,示意萱萱去拿。
“如今天气渐凉,好吃也不能多吃,不然闹肚子。”
宋君若听我说话,也不回答,就呆呆地看着我笑。
“怎么啦?”
宋君若傻笑着低下头,一边扒着饭,一边囫囵说话:“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跟以前在楚国时一样,有姐姐你陪着,白天外出训练,晚上回家就能看见你,比在临淮好多了。”
想起小时候,我也不禁感慨:“你父亲确实称不上一位好父亲,更不是一位好丈夫。幸亏你不在他膝下长大,不然……指不定要歪成什么样呢。”
“所以我一直都很感恩舅舅将我接到楚国,能与你一同长大。”他棕色的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像盛着一捧清澈的秋水,“姐姐,我真的很庆幸能同你一起长大。”
今夜的阿若有些不一样,像受委屈的小狗嘤嘤叫着,试图惹我的怜爱,好让我抱抱他。我也如他所愿,环住他的肩膀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好啦好啦,姐姐会一直陪着你的,这未央宫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临淮也没什么好的,你不想回去就不回去,未央宫那么多宫殿,哪儿不比临淮好?”
“姐姐。”他拉下我的手臂,抬眸盯着我,像两簇火星在烧,“我不会回去的,我要一直呆在这儿,一直待在你身边。我要做你身边最最最有用的人,让你有困难时最先想到的就是我,伤心时最想依靠的人也是我,只有我,不是旁的什么人。你……你明白吗?”
明白什么明白。我曲起手指就往他额头上砸去:“好好吃饭!怎么了今天?”实在是太奇怪,今日的宋君若不像个弟弟,像个大人。
我看着他:“是因为要上前线了,害怕吗?你实话告诉姐姐,你害怕吗?”
“我不怕!”他急于澄清,但又低下头,“可是……我有时候也很怕。我不怕刀光剑影,不怕死,但我怕我死了以后,你就孤零零的……宫中暗潮涌动、危机四伏,我虽帮不上什么忙,但到底还能跟你一起承担!如果我……我……”
他说不下去,撂下碗筷,独自一个人生气闷气。
“我想看你实现自己的期望,我想看着你站到那个位置上去,我想看你自由自在地活着,就像小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你那样。没有东西能束缚你、桎梏你,我想看见那样的你!”
他越说越激动,面颊微微发红,眼眸湿漉漉的,好似有泪。
我轻叹,抚上他的脸颊,鬓角、下巴都有短短的胡茬了,他是真的长大了。
“阿若,姐姐好像……不能再把你当成小孩子了,是不是?”
“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宋君若怨我。
“既然不是小孩子了,就不要这么瞻前顾后,拿出上阵将士的气魄来,这么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还说要成为我最利的剑,我可不要这么优柔寡断的剑!裴家把持那么多东西……如今的他们还愿意做做面子功夫,让手底下的田家做这治粟内史,万一以后连装都不想装了呢?那这大齐还是我们姜家的吗?
“我需要你,我需要有人冲破他们在军队的专制。光禄勋统领禁军三千五百人,卫尉统领南军两万人,执金吾统领北军五万人,如今除了卫尉方宏以外,其余两人都与裴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可是禁军和北军,是整个皇城京城的命脉!我需要把他们都变成我的。
“显赫的身世、过人的才智,有皇家的信任还年轻,同时拥有这些条件的,放眼整个长安城只有你。征讨五王是你最好的时机,只要你做得好,活着回来,我就能让你去你该去的,去你想去的地方。
“你既不想我寂寞无依,那就杀敌人个片甲不留,在沙场上留下你的赫赫威名,让敌人从今后听见你的名字就闻风丧胆!如今还没上战场就开始打退堂鼓,还担心我?你姐姐我需要你担心吗,这宫里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你先管好你自己,在沙场上把我们的面子挣回来,让他们知道长阳侯世子跟他爹不一样,是个英雄,是条好汉!”
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月华拂去宋君若脸上颓唐的神情,一下子舒展开来。他盯着我,眼中光芒坚定:“好!我一定给你挣面子,让他们知道你的弟弟是好样的,以后谁要欺负你,都得先问过我!”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豪言壮语容易出口,但是言行举止仍旧稚气难脱,被我一番话就说得心潮澎湃,不是小孩子心性是什么?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看五王如今的势头,开战怕是难免,只望不要是现在……”
宋君若聪明,一下子便反应过来:“今日田诠是不是来过,难道军饷有问题?”
“呵,他说没钱。这也没钱那也没钱,要我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军饷去养裴家军。”我依靠在凭几上,只觉得好笑,“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他们对裴开项可真是忠心耿耿……”
“裴家精明,明面儿上都是田家做的事,其实都是他们的主意。”宋君若狠狠咬牙。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凭几扶手:“一份田租合计奏疏,他交上来四份,都是不完整的,漏洞百出。可就算他是滩烂泥,他手底下的属官们上百人,总有精通的把?可他仍旧没能拿出令我满意的东西……你觉得,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呢?”
“姐姐的意思是……”
“田租有问题。他宁愿装傻充愣也不想让我知道。裴开项对此不闻不问,恐也难逃干系。”我冷笑道,“说白了,就是想花我的钱。我的钱可没有那么好拿。我看这个治粟内史啊,也该换人了。”
第18章 裴仲琊低下头来,蹭了蹭……
彤管使总一十二人,通算数者五人,我又将薛获连着曾经在母亲手底下做事的女官三人都接出暴室,八人加上我,早上上朝,晚上算账。广明殿的烛油没了再添,通宵烧了五夜,终于在一日子时,被薛获找到了疑点。
“殿下快看。”她将三份竹简在我面前铺开,分别指了几处一模一样的数字,“这些数目有问题。”
我拿起凑到烛光下端详,是近三年租借郡国良田供贫民耕种所收的田租,在一众杂乱无章的数字中,这一成不变的几十万石显得尤为突出。
“田内史在尽他最大的可能平账,但三年田租四份账目,不可能不出错。您看这儿,这是第一份账目,绥和七年南阳县田租为一百二十五万石,但是在第二份账目中,就变成九十五万石,而安南县的田租从第一份的七十五万石变成了一百十一万,其余郡县的田租也有少量的改变,但唯一不变的就是总数和这个——租借良田的田租。”
我细细思忖:“我确实记得,当时豪绅占地严重,百姓无田可种、流离失所,父亲刚登基便开放了未央宫北山上的林苑,还从广陵、楚、中山等诸侯国选取良田减税租给百姓耕种,当时好像是……十二税一?绥和五年又改回了十税一。”
薛获点头称是。
我也不管夜深,叫彤管使去天禄阁取了近三年租借良田的档案和当年父亲改税的圣旨,一字一字地看过去。
“自中山国租十五万亩予贫民八千人,十二税一;自楚国租十万亩予贫民六千人,十二税一,另开池苑免租三年供渔耕……”
东南西北共租了十几处郡国田地,粗粗估算下来田租便是二十三万石,可田诠在账册所载只有十二万石。
“帝叹民生多艰,郡县怜民,酌情减租。”绥和元年,父亲下的诏书。
“酌情减租……”短短四字,我便能想象这政令底下会出现怎样的偷梁换柱大戏——美其名曰减少百姓的田租,可各地官员又有多少人会真的给他们减租?收上来二十三万石,报上来十二万石,冠冕堂皇以此为由,实则剩下的五万石全部收归己用。
前朝多征战,为保证军饷与国库,田租市租税赋上涨,乃至盐铁等经营都收归国用,朝廷与民争利,国威虽扬,然百姓艰苦。父亲感念甚深,登基之初顺承伯父前朝政令,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可他们却利用这份为国为民之心以权谋私至此。
众人看我面色不善,都不敢说话。我好半晌才将火气压下去,忍着忍着,只觉胸中郁结要将我炸开,竹简被我重重摔开,我破口大骂:“去查,这些田租到底进了哪些人的腰包。不仅要查这三年的,要从绥和元年开始查起!整整九年,一年私吞十一万石,九年就是一百万石,将近三千万钱啊!一个个跟我说没钱,敢情钱不在国库里,在他们家仓库里!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私吞了,又私吞了多少,证据摆出来的时候,谁还敢跟我说没钱!”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一个个觉得我好骗好糊弄,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还妄图占我的便宜,用我的钱去养自己的军队。打得一手好算盘,全然将我当做傻子一般敷衍。
我心中闷着气睡下,好似有块棉团堵在胸口,辗转反侧,闭上眼全是梦魇,索性披衣起身,推开窗赏花。
初秋的夜,蝉鸣褪了聒噪,只剩下惬意的清脆和缠绵。紫藤萝凋尽,落了一地花瓣,我没叫人扫去,由它们铺出一条花路。月辉映在池中,游鱼学着天狗食月,撞碎一片流光。夜风送来幽香,我翻窗出殿,赤脚走在深夜湿漉漉的草地上,坐上秋千架,仍由晚风为我荡漾。
宫阙连绵,虹桥错落,一人从上款款而来,裘绒外袍微微起伏,玉华一般的面容在月色下清冷疏离,也显得更为脆弱苍白。
他是又生病了吗?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但不论他身体如何不适都与我无关了。已经荒唐过就荒唐过吧,但不能一错再错。
我轻叹一声,转身翻回殿内。
“泱泱。还没睡?”
他走的也太快了吧!
我站在殿内,作势要关窗。裴仲琊一身霜露站在窗外,如瓷人般蒙了层雾。两两相望,我扶着窗户的手僵住,低着头:“睡不着,起来走走。”
“我今日当值,彤管使去天禄阁的时候我恰巧碰见,就想来看看你。你想找什么东西?”
“我找什么东西都与裴御史无关,广明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裴御史这个毛病也该改改了。”
这话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走近一步,只是站在花架下望着我,眼神有些……难以琢磨描摹的哀伤。
扶着窗户的手忽然放下,我问道:“怎么了,有事?”
“我……”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盖住眸光,我无法看清他的心思,却也能感受到周身笼罩着的颓唐与疲倦,“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晴天一霹雳,我浑身僵住,脑袋仿佛被人锤了一下嗡嗡作响:“辞行?你要去哪里?”
“父亲同意了。”他淡淡笑着,“我会先护送部分粮草前往巨鹿。”
“去了巨鹿,然后呢?”
“前往淄川与广陵。五王中最有可能争夺帝位的就是鲁王、楚王与胶东王,其余两个就是脑子一热被撺掇上来的,从其中瓦解是最好不过的办法。你不也说了吗?上伐其谋、中伐其交……若是能让百姓免于战争是最好的结果,但如今看来三王野心勃勃必不可能善罢甘休,我若能在交战前离间他们,削弱他们的势力,也算是为大齐做了一些……咳咳……贡献……咳咳……”
他忽然咳嗽起来,我心中一紧,刚要伸手去扶他却又硬生生停在半空:“你……是不是又生病了?伤寒?夏秋交际最容易疏忽,你……顾好自己的身子,不要老是生病装可怜。”
裴仲琊轻笑,眉目变得柔和起来:“好,我不装可怜。”
“你……你真的没事吗?”他虽多病,但早年用上好的药材调理许多年,不至于这般弱不禁风。我觉得不对。
“裴开项为何会同意你去?你父亲可不是个三言两语就能劝动的人,你……你答应他什么了?”
裴仲琊上前几步扶住窗牅,手指纤长、骨节分明、青筋凸起,他有点太瘦了。他的身躯微微前倾,低垂着眼眸注视着我:“我没答应他什么,我只是告诉他我一定要去。”
我摇头:“肯定不止这些,你别骗我。”
“我不会骗你的。”他的语气像夜风一样温柔,融进淡淡月色中。
“裴仲琊,你……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无可奈何,“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不管我和你在一起多少次都不回到过去了你不明白吗?你自己身体怎么样你不知道?你做这些有什么用呢!你能去游说,别人也可以,这大齐不是离了你就不能活了!”
裴仲琊眸色浅淡,像琥珀。我望着他,他望着我,他忽然抬起手替我拢了拢衣襟:“去歇息吧,三日后我启程,不必来送。”
“我才不会来送你!”恶狠狠的,我非要这么说话不可。
他没说话,沉默、沉默,继而转身要走,留下一个萧条寂寞的背影。
“你等等!”我的嘴巴忽然不听使唤,我分明看见他手腕上的红痕,“你回来,我要看你的手臂。”
裴仲琊身形一顿,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离开。
“你不许走!”我跨过窗户追出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他“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颀长的身体一下子蜷缩起来,紧紧地握着胳膊半分不能动,眉头紧蹙,冷汗直下。
我一时无措,不知自己怎么弄疼了他。小心翼翼上前,双手捧起他的脸颊,擦去他眉尾的汗珠,问道:“裴开项打你了?”
裴仲琊没有说话,月光下他苍白的嘴唇仿若无色,一双瞳仁淡漠却又疲倦。我心下绞痛:“你何苦!何苦!你身子本就不好还非得遭这个罪!”
“我心甘情愿的。”
“对!你就是活该!”我啐道。
裴仲琊听见这话非但不恼,还扯着可怜兮兮的样子笑了起来:“是啊,我就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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