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与裴仲琊并非如此。我曾以为,能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他的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有多少人能在年少时就找到与自己完全契合的忠贞的恋人呢?母亲没有,韦莯也没有。我少女时光中唯二亲密的人都无法获得诗书中都歌颂的爱情,可我竟是如此幸运,让我遇见了。以致于我从未想过我们的分离。
陈蕴。一个陌生的女人闯入我们之间。我甚至没有见过她。
传言,她自小长在江东,心性自由,无拘无束,又博览群书,尤擅算数天文,跟随外祖父游历天下,去过比我更多的地方。
她应该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好到让裴开项觉得她应当能够取代我在裴仲琊心中的位置。
可我从不觉得这件事会发生。
我是取代不了的。我知道。
但陈蕴也是不可辜负的。
裴仲琊以国事躲避婚事我能猜到,但陈蕴这种自焚式自救我却是未曾敢想。
陈蕴,一个遍游人间的女子,一个追求自由的女子,一个敢忤逆父母与裴开项的女子。
简直让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嫉妒吗?怨恨吗?厌恶吗?
没有。
有的,只是好奇、艳羡与钦佩。
夜色渐浓
“人还没找到吗?”
“没,除了我们,陈家也在秘密搜寻,他们还不敢让裴家知道。但是我看裴开岫已经察觉出了什么,叫人去陈府拜访。陈邦昌应对得体,没有显露出什么。”
“裴开岫……”我咀嚼着这个人的名字,笑道,“看来裴府里头也不太安生啊。有人想趁着裴家主人离开长安的日子搞点动作——我们一定要比他们更早找到陈蕴。长安宵禁,她必定没能走出宣阳里,除了官驿传舍外,私人赁屋也要去找,再破烂一点的地方也要去找。陈蕴走南闯北,不是养在深闺大院里的娇小姐。她想跑,必定会想尽办法躲藏。”
彤管使去了一人又一人,每过去一炷香就回来一个人禀报。
没找到。没找到。还是没找到。
这个陈蕴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两拨人愣是找了大半夜,将整个宣阳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将她找出来。
眼见着天将明,里门大开,届时要再找人就难上加难了。
一炷香又过去了,萱萱从外赶来,脚步小心,轻轻地走到我面前站定。
“怎么样了,还是没找到吗?”我问。可萱萱没有回答。
心中奇怪,我抬头一瞧,却见穿着萱萱衣裳的是个陌生年轻女子——眉目柔和,杏眼澄明,瞳仁如黑曜石一般润泽,直直地看着我。
她恭敬地道了万福:“臣女见过殿下。”
我上下打量她,不高,小巧秀挺,虽是长安人,却好似江东灵山秀水孕育出的一颗明珠,剔透晶莹,端秀清丽。
她的声音冷静却清脆:“臣女冒昧前来,还请殿下恕罪。”
我朝殿外看了一眼,萱萱正站在门口张望。
我指了右边的位置给她:“陈娘子是自己找的本宫吗?”
“是。”她直言不讳。
我好奇极了,笑着问她:“理由呢?说来听听?”
“我是来求殿下下旨解除婚约的。”
“这婚约就是我下的旨,你就这么肯定,我会答应你的请求?”我质问,“还是你觉得我仍旧与裴仲琊纠缠不清,放不下他。你既然不属意于他,我心中庆幸,自然会做这个顺水人情?”
“殿下不是这般心性狭隘之人,臣女也不是这样想的。”陈蕴眼中光芒坚定,“臣女只是觉得,殿下必定懂得我的心。”
“你我素未谋面,你觉得我懂你的心?”
“对。殿下一定懂得我这颗想要自由的心。因为这颗心和殿下的心是一样的。”陈蕴眼神澄澈真挚,没有试探、没有猜度,“自先帝太后驾崩,殿下所做之事都是为求己身自由,对吧?我冒着辱没陈家名声的风险夜半出逃、乔装进宫见您,就是为此!我不想像姑母一样永远被困在宅院里,困在丈夫和孩子之间,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请……殿下成全。”
就像裴仲琊说的,她真的很不一样。也难怪裴陈两家会再度联姻,这样的心性与家世,长安城怕是都再难找出第二个。
“表哥与我无情无爱,就算成亲也是怨侣一对。他是男儿,外头天地广阔自有他的去处。可我一来这长安城,就仿佛是被束缚住翅膀的鸟儿,整日被关在牢笼里,吃着不爱吃的东西,听着不爱听的话。我再也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殿下!若是碍于裴伯父,您便给我一道畅通无阻的路引,我就……我就远走高飞,遍游天下,著书立说。我能养活我自己!”
“遍游天下,著书立说……那你倒是跟我讲讲,你想写什么样的书?”
陈蕴瞳仁震了震,十分诧异:“您……想知道我写的东西?”
我点头:“你去过的地方比本宫多,见识的风土人情也比本宫丰富,本宫想你写的东西应该会很有趣。”
陈蕴嗫嚅着嘴唇,湿润着眼睛看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聪慧机敏能干,有主见,我相信你独自一人在外也能将自己照顾的很好。但是我这里还有一条路,我交给你选择,你若愿意,便留下。”
我看着她:“做我身边的女官,写你想写的,做你想做的,过你想过的人生,如何?”
“做……殿下的女官?”
“自古以来,前朝后宫都是男人说了算。可如今改天换日,叫我做上这女主。男人又蠢又臭又吵,还是女人说得上话。我谋划着创立一套新女官制度,与后宫掖庭这些管妃嫔和杂事的区分开来,名为彤管阁,主前朝政务,领长公主参谋职,由你做内相,你可愿意?”
殿中寂静无声,天边泛出鱼肚白,太阳渐渐升起,金光突然像一层纱帐一般笼罩了整座大殿。
陈蕴望着我,难以置信:“内相?”
“你可能觉得很诧异,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但是我却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你,对不对?”我笑道,“可我就是这样,只要是我认定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到,只要是我认定的人我就全然信任。你很对我的胃口,所以我想把你留在身边做事,有什么问题吗?
“何况,就算我给你路引,你觉得你能逃得多远?被他们找到的几率又有多大呢?到时候被绑回来,还不是老路一条?只有待在我身边做事,找到你真正的位置和价值,获得属于你的权势,成为谁都无法取代的人,他们才能永远不能左右你,你才能获得你想要的自由,你说对吗?”
清晨的金光洒满了整个广明殿,鸟儿鸣叫着昭示着新的一天的开始。
未央宫开始苏醒。
陈蕴向窗外望去,一层层的宫阙摘去屋顶的阴影在她面前显露出它们真正的样子——巍峨庄严而神秘。
“我真的……能够胜任吗?”
我哂笑:“田诠那傻子都能当治粟内史。”
陈蕴像是从来没听过别人骂人,颇为讶异地看着我。
“想好了吗?想好了,就给我明确的答复。现在。”
陈蕴低着头,半晌缓缓抬起眼睛,直视着我:“愿为殿下效劳。”
果然是个聪明人。
“你想好了,跟随我,我能保你逃出婚姻,但是裴家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我不怕。”陈蕴斩钉截铁,“我只是……担心我父母。”
我摆摆手:“那不至于,裴开项与你父亲几十年的同窗之谊,不会因为一桩没成功的儿女亲事翻脸。你只需要担心你自己,你选择了这条路,会不会让自己后悔,会不会……让我失望。”
“不会。”她看着我,“我不会后悔,也不会让您失望。”
第26章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能……
我给陈邦昌去了个口信,这个当爹的上朝时魂不守舍,时不时地就盯我一眼,朝堂辩事都来不及参与。下朝后匆匆跑来广明殿,三拜九叩地替陈蕴谢罪,说自己女儿自由散漫惯了,是他们没有管教好。孩子年纪还小,还请不要责罚,千错万错都是他们父母的错。
“陈大人真是好家风好家教,生出这么大胆的女儿,敢私自出逃,还敢自己找上门来。若非我叫彤管使出宫办点事,你们这女儿找不回来了可如何是好?”
陈邦昌跪在地上,连连告罪:“是微臣管教无方,都是微臣的错。还请长公主责罚!”
“管教无方吗?”我笑道,“我倒是觉得陈大人这个女儿……教的挺好。”
“微臣……微臣……”陈邦昌汗如雨下。
“说来陈大人可能不信,昨夜我与令爱彻夜畅聊,发现信芳与我颇为投机。我无有姊妹,难得遇见知己,想留她在宫中小住,您觉得如何?”
“这……”陈邦昌为难,“小住……是几日?”
“那自然是,她想住几日那就住几日,我想让她住几日就住几日。”
陈蕴被我安排在离广明殿旁边的朝露殿,陈邦昌离宫时,我让他们父女二人聚了一下。过不了多会儿,陈蕴前来拜见,我问:“怎么说?”
“父亲让我随自己心意。若真是不想嫁人,就帮我去退婚。还叫我好好帮您。”
我垂眸:“你父亲对你很好。你要知道,你这样的心性与见识,全长安城也只有裴仲琊能够相称。他是真的在为你谋划。”
陈蕴颔首,有些愧疚:“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他们不顾你们的想法给你们定亲才是最大的任性,你有什么好自责的?”我向她招招手,将笔递给她,“帮我草拟一份广纳贤士诏书,要女人,十五至五十岁,识文断字、博览群书,或善属文,或善兵事、水利、农桑、经营、算数等皆可,家中两代及以上为官。无论婚配,可由娘家夫家上荐,也可自荐。长安人士,报彤管使;长安外人,皆报县衙,由各郡县衙上呈京兆尹代为转交彤管使。荐书涵盖姓名、年龄、籍贯、族裔、家世、所擅长处、引荐信与个人画像,可附以往作品。”
陈蕴一一记下。
“今晚给我过目,明日下发。萱萱——”
“奴婢在。”
“叫掖庭令辟出三间宫殿九间宫室,离广明殿近些,充作公干。等日后人来了,就让她们在那里处理公务,想回家的便回家,不想回家便宿在宫中,一切由她们自己定夺。”我抻了抻袖子,“拿笔来。”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彤管,一只红色的笔,千百年来,多少才情万丈的女子用它书写自己,又有多少女官用它在竹简中写下历史功过烟云,而今,我也要用它赋予我手下所有才女们权力与名望。
彤、管、阁。从今后,她们将不再属于四方宅院,而是在这里成为真正的自己,成为我最有力的臂膀。
前朝有三公九卿,我便将这彤管阁设为三首六令:陈蕴掌内朝诸事为首辅,萱萱掌广明亲卫为首安,薛获掌内朝女官为首司,余下分别有中府令小蛮掌彤管内账,文轩令掌彤管教化,种桑令掌耕种农桑,工理令掌机关建造,玉金令掌经营市商,天宿令掌天文祭祀,其下又可安排小官各五人。
所有人,皆为我所用,皆为我谋划,偌大后宫,尽在掌中。
虽说裴开项重领兵权乃我心头大患,但裴家离京,在这未央宫中独揽大权的滋味——
真是销魂夺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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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书下发,荐书纷至沓来。
“廷尉左监傅峭之女傅妁,年二十五,祖籍长安,太学生李勋之妻,育一子一女。擅属文,文风工整肃穆,端正方严,著有《大雀赋》《南梁赋》等文章,师从大儒孔孝连。”
“大司农部丞冯科之女冯曦,年十七,祖籍右扶风,于家守寡戴孝。擅农桑,曾成功养育双宫茧,织就纱衣。”
“鄮县县令王甫之女王铮意,年三十七,祖籍会稽,鄮县学经师詹赋之妻,育一子两女。擅天文数理,著《天灵宪》、《算章》等。”
我打断了萱萱,转头询问陈蕴:“王铮意此人你可认识?”
“我外祖父与王县令是故交,在会稽时我也曾与王夫人有过几次交谈。”
“你也喜欢天文数理,想来你们很是投缘。”
“实在不敢僭越,《天灵宪》与《算章》是我幼年启蒙读物,王夫人来会稽也是应我外祖父之约给我来授课的,虽只有几次,但却是真的让我受益匪浅。”
“如今百姓崇尚巫蛊长生,阴阳术士广占风头,人们更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是由鬼神运作而非天然形成。王夫人在《天灵宪》中提出,日月星辰运行有时有道,而非鬼神之力作为,刚问世时备受术士抨击、百姓唾弃,称其渎神。可你却能够毫不避讳地表达自己对她的崇敬,属实难得。”
“殿下不也是吗?”陈蕴如实说道,“殿下侃侃而谈,想必也看过王夫人的书。”
“鬼神能震慑人心,便于统管百姓,但若太在乎鬼神之事,就容易叫有心之人利用。百姓淳朴,相信在所难免,但若连我也深信不疑,那又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萱萱将名册读完,上呈于我:“各地上报共两百四十一人,筛选出五十人,请殿下过目。”
女子没有为官入仕的渠道,放眼望去,朝堂之上皆是男儿,仿佛女子注定不如他们。多少女子被淹没在深宅大院、生儿育女之中,可在这名册上,她们又是这样的才华横溢、熠熠生光。
“大长秋可从暴室接出来了?”
“已安排在彤管阁住下。”
我将名册递给陈蕴:“这名册你们三人拿去看,选出你们心仪的三十六人我再过目。日后共事,你们要相扶相持、坦诚相待、协作共进,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只要有我在一日,你们便可做自己想做的事一日。我们共进退。”
陈蕴双手接过,在我面前跪下肃拜:“信芳定不负殿下所托。”
“萱萱定不负殿下所托!”
我心中满是宽慰,将小蛮从外殿招呼进来:“萱萱、小蛮,你们都是我母亲从楚国收养来的孤儿,一直以来也没有名字。从今天起,萱萱就叫楚凌,小蛮便叫楚宛,你们都是有名有姓,顶天立地的女子,在我这儿没有人能够束缚你们,你们也不能妄自菲薄,此后彤管阁就是你们所有人施展抱负的天地,你们会成就一番事业,名留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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