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趾殿大门紧闭,里头时不时传出少女少男的欢声笑语,迷醉又缠绵,不堪入耳。整间园子都弥漫着一股令人晕眩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胃中翻江倒海,酸液冲上喉咙,我赶紧扶住假石干呕起来。
“萱萱,带人冲进去,把里面的人全部给我拖出来杖毙!”
“是!”楚凌一声令下,守卫们一脚踢开殿门——姜旻衣襟半敞,露出雪白的胸脯。他斜斜地倚靠在罗汉榻上,面颊通红,眼神迷离,嘴巴似张似合,口中不知呓语着什么。肖溪跪在他身边双手举着托盘,上面放着黑色阿芙蓉和一支象牙螺钿烟管。
殿中炭火旺盛,阿芙蓉浓郁的香气氤氲在热气中扑面而来,像一团棉花将人紧紧包裹住。众人纷纷捂住口鼻。宫女宦官薄纱轻掩身体,一个个横陈在地上、榻上、几案上,交叠相错,全然不知羞耻。
楚凌见状,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连忙错开脸不去看。
姜旻这时好似才发现我们。他半支起身子,眼眶又红又暗,眼尾微微勾起,朝我一笑:“卿主殿下大驾光临,朕有失远迎啊……”
我根本动都不想动,朝着楚凌抬抬下巴:“把他们都给我拖出去。包括她……”
姜旻神色一凛,连忙将肖溪护在身后:“谁敢!”
“你很喜欢她吗?还是很心疼她?”我嘲讽,“你喜欢她还让她天天呆在这里?让她天天跪在你身边?姜旻你演给谁看?你只不过喜欢在她身上找回权力的快感,找回人人都听你的那种感觉。就是这种想法助长了你无知的嚣张,才会让你做出殴打宫廷女官的蠢事!”
“宫廷女官?母亲都死了,她薛获算哪门子的宫廷女官?你封的彤管阁首司?彤管阁又是什么东西姜毓卿?你的小朝廷?全是女人的小朝廷?你才是做梦的那个人吧?你以为裴开项不在了,你猴子称大王了,你可以为所欲为了?”姜旻笑得癫狂,“你等着他回来把你弄死吧,姜毓卿。”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我踩着轻巧的步伐向他走近。
他瘦弱、脆弱、不堪一击,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里,只要我轻轻一句话,就能将姜旻击溃。
“像一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狗,对着人在狺狺狂吠。”我对着身后的守卫招招我,“陛下都这个样子了,你们还不把这些脏虫子清理干净?”
“你们……你们谁敢!”
守卫们充耳不闻,将侍女宦官一个个拽着拖出宫殿。他们尖叫着,嘶吼着:“我不走!我不走!我还要吃……我还要……陛下,陛下,您说过要封臣妾为皇后的,臣妾要做您的皇后啊陛下,臣妾还要吃哈哈哈哈……”
诡异凄惨的笑声叫声在他们离开后仍旧回荡在麟趾殿内。肖溪赶忙放下托盘,膝行到我面前,连连磕头:“请殿下恕罪!请殿下恕罪!陛下只是年纪小,一时贪玩儿,以后就不会这样了,以后真的不会了!”
“朕用得着你替朕求情!滚!”姜旻抬脚就要踹,被我一棍子打了回去。
“你……咳咳咳……”喉咙燥热疼痛难忍,我瞪着姜旻,半句骂人的话都讲不出来。
姜旻看我这样,笑着指着我:“你看看你,遭报应了吧。”
“姜旻你……咳咳咳……”整个肺部犹如火烧一般,我咳得直不起身,不知是心痛还是胸痛,肋骨与血肉牵扯着,一呼一吸仿佛是凌迟。
“早点病死算了姜毓卿。”
早点病死算了。
这是姜旻,我亲弟弟对我说出来的话。我扶着萱萱的胳膊,艰难起身,想骂他却觉得荒唐得可笑:“你咒我死?你咒我死阿旻?”
姜旻没有笑容,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我:“难道你没有过吗?比起把我关在这里,你更希望我早点死了吧?曾经我读《春秋》,根本不相信兄弟父子会为了皇位不顾人伦亲情自相残杀,但如今看来是我错了,别说兄弟了,就算是姊妹也有乱丧天伦的野心!”
心脏蓦然抽痛,肠胃开始抽搐,一阵一阵地绞紧,浑身发冷。
我累了。因为这些事情,我跟他从年头吵到年尾。
不想再跟蠢人说话,我大喊了一声萱萱:“把肖溪和这些阿芙蓉带走,叫太医来看看皇上,脑子都坏了!”
“我说了,把她留下。”姜旻坐在几案旁纹丝不动,盖在阴影里,眼睛闪着诡异阴鸷的微光,“肖溪,留下。”
他的声音好似是魔咒,肖溪默默地抽出萱萱抓着她的手,朝着我磕了三个头:“殿下,还请允许奴婢留下照顾……照顾陛下……”
我被气笑:“你当真要留下?”
肖溪沉默地点点头,没有半分想要离开的意思。
“好好——那你就继续留着吧,等日后被他折磨死,你也别怪别人。萱萱,走!”
麟趾殿的大门沉重地扣住,北风呼啸,凄厉地叫着。狐裘被风吹起,冷风从袖中贯穿,在我衣袍里跑了个来回又逃了出去。全身突然痉挛,我抱着肚子跪倒在地,冷汗不停地往外冒。肃杀的风灌进我的胸腔,像一团绵针滚来滚去扎得我鲜血淋漓。
“殿下——”
“别扶我!”我强忍着痛苦从地上站起来,双膝无力像是深深地陷在雪地中一般,“回宫。”
麟趾殿在大雪中愈来愈小,风雪掩盖了一切。步辇中的炭火怎么也烧不热我的四肢。广明殿关了所有的窗户,只留下里床榻最远的一角支起小小一条缝隙。火炉放在床榻的一头一尾,汤婆子塞进被窝,可我仍旧觉得寒冷,浑身仿佛浸在三九寒冰中,无论如何都捂不热。
头脑昏沉,耳边人声嗡嗡,浆糊一般听不清。一双温暖的手抚上我的额头,轻柔地贴着我的面颊:“殿下,喝药了。”
我想起身,身却如千斤巨石动弹不得。那人将我半抱起来,垒了几层枕头,又将被子盖到我的肩头:“殿下,张嘴。”
竭力地睁开眼睛——陈蕴正拿着药碗一点点往我嘴里喂,口中还念念有词:“药神娘娘行行好,看看小儿直哭闹,缘是病体难康愈,药到病除开口笑。”
“这是……什么?”
陈蕴面色一窘,有些难堪地放下药碗:“是……是会稽那儿哄小孩儿吃药,乞求痊愈的歌谣。小时候外祖母尝尝用这个歌谣哄我。方才微臣看殿下如此难受,便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还请殿下恕罪。”
“无碍……”我刚想说话,“药好苦,快给我一颗话梅。”
陈蕴连忙将梅子塞到我嘴里,一双杏眼眨巴眨巴地看着我。
我失笑,沙哑着嗓子道:“你在我这儿不必如此小心。我很喜欢方才的歌谣,从前没听到过,觉得很是新奇。你外祖父母对你很好吧?”
陈蕴颔首点头:“嗯,非常非常好。”
“你父母对你,其实也很好。”我说道,“你与裴仲琊虽然并不属意对方。但我能说,你父亲为你找到了最适合你的人。”
陈蕴看着我,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是不是跟裴仲琊有关?”
陈蕴张了张嘴巴:“您同我说这些,是不在乎他了吗?”
这下轮到我说不出话了。“他是大齐肱骨之臣,我身为君主,自然在乎。”
陈蕴不再追问,服侍我躺下后便去看奏疏。
烛火被一盏盏熄灭,留下外殿莹莹一簇微光,热气弥漫在帐中,隔绝了一切寒冷与黑暗。醒醒睡睡,睡睡醒醒,魂梦之间好似有兵哥铁刃相交之声,马踏大地震声,将士们嘶吼斩杀,风雪裹挟着鲜血在土地沟壑上蜿蜒成一道道伤疤。尸殍遍野,堆叠如山,夜幕星辰之下,火把中是一张张狰狞可怖的面容,有的没了眼睛,有的没了嘴巴,半张脸耷拉在脖子上,晃着晃着就掉了下去。
身上冷热交加,铁锈的血腥味不讲道理地往鼻子里窜,脚下的丝履被沁湿,提起一看,血红色染满了整个脚掌,而我站在尸堆之上——坚硬的、冰冷的的躯体。抬眼望去,一轮骄阳正从地平线的那一端挤着头往上冲,冲破了山脉,冲破了风雪,也冲破了残酷无尽的杀意。
我抬脚想要走下去,却一个踩空坠落悬崖。
瞬间睁眼,帐外仍是黑夜,陈蕴掀起帘子,神色焦急。
我努力收拢意识,问道:“怎么了?”
“前方送来战报。您……要现在看吗?”
她言语闪躲,怕是情况不妙。
“拿来。”我支起虚弱的身子,接过战报。
裴林琅按兵多日,终于在北湾谷与姜融的队伍狭路相逢,二人交战激烈,不分上下。但这时广陵王的援兵偏偏来此,杀得裴林琅措手不及,仓皇逃出北湾谷,直退到西岷县,将前方一大块土地白白留给姜融侵占。
广陵王、援兵、西岷县、侵占。这几个字像铁钉,一下一下锤进我的胸口。
“殿下,我们明天再看吧……”
“不,就现在!”我拂开她的手,继续看另一份。
我算是知道为何陈蕴会如此害怕我看见。
第二份战报就寥寥几字,却将我的心紧紧揪住——裴开项携军失途。
第29章 高大的身影笼罩住我,脸……
裴开项的失败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英雄迟暮是自古以来不变的憾事,一个人在年轻时风光无限,年老后必将迎来他最无法接受的跌坠。
裴开项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他在军队有一呼百应的威信,有百胜将军的称号,但他总有一天会跌落神坛的,也总会有一个人取代他。
那一天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也或许在他死亡的时候。
可我根本想不到,会是现在。
我需要裴开项的失败,可不是现在。北境阿勒奴兵临城下,整个大齐只有裴开项能让他们害怕。裴开项这面大旗在齐国倒下不足为据,可若是在阿勒奴人心中倒下,那将是对大齐最大的威胁。
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几分。我问:“然后呢?其他的战报呢?”
萱萱摊开手中的绢布:“只有这些了。”
孤零零的几张,再没有其他。
一切都是未知的,可能是好消息也可能是坏消息。不准害怕!姜毓卿不准害怕!
我紧紧地攥着被衾,望了一眼渐渐明亮的天际:“我饿了,传早膳。梳洗上朝。”
“殿下,您的身子……”
“上朝!”
朝堂上气氛压抑,群臣诸事不敢提,就怕给我添堵。宣政殿外的大雪终于停了,侍女宦官们穿着厚厚的棉服拿着扫把和盐巴正在清扫。大殿之上炭火烧得旺,群臣纷纷不动神色地擦汗,根本没胆子抬头看我。
珠帘在眼前晃动,热气熏得我气喘。我扶住脑袋,缓了好一阵才说出话来:“江东今年粮食歉收,又逢五王叛乱,前些时日开放了广济仓,情况如何?”
无人站出来应答,只一个站在后排的年轻人走上前来:“回殿下的话,江东五郡四十二县开放广济仓三十八个,粟米均价控制在二十钱一石。前些时日,五郡郡守送来消息,百姓们大多都能购得粟米安稳过冬。”
我按着太阳穴,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等下,你是……?”
“回殿下的话,微臣治粟内史治下太仓令郑辽。”
我向下看去——是个年轻的男子,玄袍长冠,长身玉立,双手执笏,微微躬身。
是了,田诠深陷口舌之事,被我免了职,如今治粟内史之位还空缺着。这郑辽倒是懂得见机行事。
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雪,群臣禀报着无甚紧要的事,奏疏上送流转,各部门各司其职便可解决。朝堂上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而我望着远方。
我在等。
宦官们扫除一条路,从宣政殿的大门直通到宫门,恍惚有一点黑影在门洞中奔跑。
我眯起眼,努力让自己看清。
萱萱瞧了我一眼,起身走到殿外静候。
信使的眉目上挂着冰晶雪霜,脸颊通红,“扑通”一声在殿外跪下,声音亮如洪钟:“前线捷报!”
“宣!”
信使踏着泥泞的战靴走进大殿,单膝跪在堂下,双手举起卷轴虔诚而恭敬地呈于我面前:“十二月初四是夜子时,宋君若宋将军携兵四十人夜袭阿勒奴左大都尉壶鹿弥营帐,斩杀敌军两百三十七人,取壶鹿弥首级返营。”
朝堂之上众人惊呼。谁也想不到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有这样的胆识与能力,何况是在裴开项失落之时。
“宋将军派遣小队前往乂母峡谷,找到裴将军军队与其会合,由东南与东北方向夹击阿勒奴右大将部队,杀其措手不及、节节败退,一度逃匿于北河谷底。宋将军领轻骑三十,深入北河谷底,斩杀右大将于马下,生擒俘虏五百人,十二月初六已尽数降归。阿勒奴重创,扶罗单于派出使者,十二月初八于善都境外派使者求和。”
一颗大石终于落地,周身轻飘飘的,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今日十二月二十,想来明日求和国书就能放在我们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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