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议没有说话,眼神越来越冷。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用这样的眼神,以往的他或谄媚或虚假或谨小慎微,看的都是我长公主以及卿主的身份,可如今,他的眼里有杀气——他想把我杀了。
他转身离开,将殿门狠狠摔开。“咚”地一声把侍女宦官们都吓了一跳。我无动于衷,让方通重新回来谈事。
“殿下与驸……与田议还是要维持一下样子才好。”方通道。
“我知道。只是最近很烦躁,不想同他虚与委蛇。”我皱眉,“田家的人我一个都不想看见。”
方通点点头:“那治粟内史这个位置,殿下更加要换上自己的人了。公主可有属意的人选?”
我开门见山:“有,就是刘勉。”
方通认可:“最佳人选。所以殿下今日宣臣前来,是想让臣做这个保人?”
“没错。”
因外族战事,方家与裴家过节甚深,方通又是永安大长公主的外孙,皇亲国戚、外邦贵族、三朝元老,由他打头推荐刘勉再合适不过。可只要他应下做这件事,他在朝中就再也无法以中立的姿态行事,即使无心,也会被有心之人扣上帽子——他是我的人。
“后果我不说你也清楚,我只问你一句,愿?不愿?”
因西域血统,方通的眼眸是异于汉人的金瞳,他看着我,如琥珀般澄明:“愿为殿下效力。”
-
在裴开项到来之前,我将刘勉擢升为治粟内史,方通提请推荐,朝中不少人附和赞同,我佯装深思熟虑的模样回去考虑了两日才下懿旨。
田家的账一时半会儿查不完,我也没打算查个彻底,只不过等裴开项回来,装作给他面子再收手罢了。战事上吃瘪,田诠也要死了,若是田家再倒了,那我们裴开项裴大人可就哄不回来了,到时候倒霉的还是我。
田诠之事也不用再过多纠结,人证物证俱在,诸侯王也已死于马下,是该轮到他了。
我从十四岁开始就盼望这一天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大狱阴暗潮湿,窗户高悬,烛火昏暗,铁铸的牢笼缠绕着枷锁,田诠一身囚衣坐在最末端的牢房里,枯草粘在他的身上头发上,佝偻着身躯背对着我,月光清泠泠地洒在他身上,颓败又苍凉。
我让侍从们都下去,用指甲敲了敲牢门,喊道:“田内史。”
田诠身躯一震,并未回头。我挑了个还算干净的板凳坐下,掸掸手上的灰尘,笑道:“在牢中待了几日,感觉如何?以前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田诠猛然回头,怒目而视:“姜毓卿,你别高兴得太早。杀了我,你以为裴相会不知道你的企图?你以为你还能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地示弱?况且二公子为了帮你还搭上了性命,你就这么对我们这么对裴家!裴相不会放过你的,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你以为你是谁,没了你,满朝文武有的是人想赖上裴开项。你以为你自己,你们田家有多重要?杀了你,裴开项非但不会要了我的命,他还会立马找好下一家。
“就算裴开项看出来我不顺从他又如何?他不照样只能扶持我?我们本来就是利益相连,只要利益的链条够长,我们再不待见彼此,也能一直相安无事,除非这根链条断了。姜旻不待见他,诸侯王也不待见他,他要保全裴家在朝廷,在大齐的名声,他想出兵讨贼破虏,为求名正言顺,只能与我结盟。他没办法。而你的死,他如今远在天边,更加没办法了。
“我知道这些田租肯定不止你一个人拿了,或许他裴开项口袋里也不少。他若真想保你,早就一封书信寄给裴开岫让他把你救出来了。但是现在所有人都想明哲保身,我不去找他们麻烦,不查到他们的头上,他们就谢天谢地自己逃过一劫,哪还会节外生枝来救你呢?你啊,就是出头鸟、替罪羊,捞的少,死的早。与虎谋皮,蠢货一个。”
看着田诠愈来愈狰狞的脸,越骂心中越畅快,我仰天长叹一声,多年来的郁结一下子纾解:“先帝与太后的死,你们是罪人;裴仲琊的死,你们也是罪人!还有韦莯,当年你说韦莯难产而死,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她身怀六甲,看见你与庶母私通,被你活活打死。这一笔笔血债,我迟早要你们田家、裴家,全部还清。”
“我……我……”田诠瞳孔收缩又放大,两股战战,牙齿哆哆嗦嗦,语不成句,“我……我没有,至少先帝太后之死与我无关,还有……还有裴仲琊的事情和我也无关啊!二公子是自己要引开追兵这才失踪的,怪不得别人啊!”
无名怒火从心底陡然窜上来:“怪不得别人!?若非他裴开项权欲熏心,又怎会做出囚君弑君之事!若非你们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又哪里来的胆子害我母亲!若无这桩桩件件,我和裴仲琊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他又何至于去前线游说!你们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却说跟自己都没有关系?”
怒极反笑,我死死地盯着他:“我会让你知道,这些事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田诠仿佛是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突然发了疯似的爬过来,双臂极力伸出铁栅想要抓住我的衣袍:“你不许走,你不能走,你想要做什么!你想要做什么!我弟弟是你的夫君,你一个女人怎敢杀你的夫兄!你不是陛下,你不是皇上,你不可以!你不可以!”
我将衣袍一掀,不让他碰到分毫,笑道:“我现在不是皇帝,并不代表以后不是。田议现在是驸马,并不代表以后还是。就像你如今是活人,也不代表……你明天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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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诠死了。腰斩。正午时分于菜市口行刑。
听说田冲与田议都没有去亲自殓尸,只是叫家中的奴仆去收拾,放进棺材后便急急下葬了。
刘些刘勉清扫了一大批原治粟内史治下官员,我点名叫太仓令郑辽留下,余下随他们安排。
不多日,楚国韦氏来信——是韦莯的母亲冉玄。自韦莯故去那年匆匆一面,我便再没有见过她。那时的她尚不足四旬,却一夜白头,形容枯槁,犹如老妪。灵堂里,哭声、颂歌声、祷祝声,混乱不堪,只有她静静地凝望着棺椁中苍白无声的女儿。
“太可怜了,不过是丈夫要纳个妾,如此寻常之事有什么好寻短见的呢?”
“所以说女人肚量要大点,说什么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看女人的肚子里才是要乘船呢。”
“田家,多富贵的人家,田大郎多好的前程啊。哎……可惜了可惜了……”
无人在意韦莯真正的死因,他们掩盖了真相,把她包装成一个妒妇、愚妇、怨妇,这样她的死,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有了合理的出口,无人再愿意去深究。
可冉玄不信韦莯是自戕,以至于在这五年里,人们开始把她当做疯子——一个失去女儿的疯母亲。合情合理。
如今,她终于可以摘去这个无端扣在她的身上的枷锁,将自己从五年前的光阴中解救出来。
楚国寄来的书信就短短一截书帛,我不过瞟一眼便能看完,却是如何都放不下手,纸短情深,力透纸背——
“百求鬼神,终得因果。小女瞑目,老身无憾。但为殿下,肝脑涂地。”
第33章 我的那些心思我不说你肯……
裴开项的失败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大军凯旋,裴大将军骑着大马走在最前面,本是胜利,百姓们夹道欢迎应该欢呼,但是在看见裴开项的瞬间声音又降下去一些。
我站在未央宫墙上,看着浩浩荡荡走,浩浩荡荡回的军队,心中本该雀跃开心,可我少了一个能够同我分享这份心情的人。
犒军宴与其说是嘉奖全军,不如说是变成了宋君若和裴林琅的恭维吹捧宴。文臣武将先敬过我与阿旻,再一个个去敬宋君若和裴林琅。觥筹交错,二人喝得酩酊大醉,面色潮红。
我让侍女送他们去偏殿休息。宋君若却有些不情愿,挣开侍女的手,端着酒盏走到我面前。眼眸被酒醉熏过后亮晶晶的,他看着我,好似丝线将我缠住。他完全无视了我身边的姜旻。
“臣多谢殿下……伯乐之恩……谢殿下信任、抚爱、庇佑……臣无先帝、太后、殿下,无以至今日。愿以身铸剑,执殿下手中,为殿下斩尽奸佞、开疆拓土,造海晏河清,开万世太平。”
言辞囫囵,情意真切,他注视着我,我也看着他,举起酒爵虚虚一敬:“宋将军怕是喝多了,说的应当是陛下吧。但宋将军为君为国为民之心,本宫与陛下都明白。”
热酒入喉,宋君若也一饮而尽。他抹了一把眼角的泪,不知是被酒辣的还是情到深处的情难自抑。他被扶了下去,我在一次举起酒爵,拉着迷迷糊糊的姜旻站了起来。
“今日是诸位的喜宴,更是我大齐的喜宴。正是诸位将军在前线的枕戈饮血、舍身为国,才有今日百姓之安居,大齐之太平。本宫与陛下,敬诸位将军一杯。”
“谢陛下——谢殿下——”
众将士豪饮,我再斟一杯:“多少将士背井离乡、马革裹尸,为的就是大齐不再受阿勒奴的欺辱与践踏。自高祖皇帝至今,阿勒奴与大齐血海深仇誓不能忘,我们更不能忘了,前线那么多大齐的好儿郎是因为什么死的!姜融姜琰私通外敌,妄图两面夹击长安,置长安于险境而谋朝篡位。他们甚至勾结原治粟内史田诠私吞田租、贪赃枉法,是他们的不臣之心将整个大齐再次拖入战火。
“乱臣贼子乃祸国殃民之源,如今这些人皆已伏诛,是诸位的功劳,本宫重重有赏!也愿诸位日后心系国朝,赤心报国,为我大齐肱骨良臣,为我大齐再创盛世!”
将士们一番热血再次激荡。宋君若与裴林琅虽不在场,但我点了他们的名——正是封官的好时候。宋君若一直以来都以公主之子的身份寄居宫中,如今也该是给他名正言顺留在长安的理由了。他值得。
至于裴林琅……
我看向坐在上首沉默不言的裴开项,除了宋君若陈词他抬眼看了几眼,便再也没有其他反应。
裴林琅是我对付他的一剂猛药。
人人心怀鬼胎的裴家,跌下云端的主君,新起之秀的晚辈和……消失的继承人。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失途迷路的消息传至长安起,便有无数的长安子民叩问着这句话——他还年轻吗?他还能继续征战沙场吗?他还耳聪目明能够执掌朝局吗?
若说曾经的裴开项在我心中是供奉于神坛的百胜武神,但如今一道惊雷劈下,神像裂开了一条缝。
我是个想上神台吃点贡品的凡人,守庙人想托举我让我上去,而我却被武神一掌打了下去,连守庙人也是殃及池鱼。
我要打碎着神像,守庙人央求我不要,神像碎了他也就要离开了。
那我会不打碎那神像吗?
不。
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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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君若被封为光禄左中郎将,裴琳琅为光禄丞。裴相领兵辛苦,田家搜查之事也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上朝时,我当着众臣的面询问裴开项这样是否妥帖。裴开项抬眼看看我,默认。
“裴家果然人才辈出。”我看着他,“不仅是小裴将军,还有令郎……”
朝上无人说话,裴开项的眼眸凌厉混浊,与我隔帘相望。
我不知道是我更伤心些,还是他更伤心些。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而我也僵硬着。
“江东路远,但微臣还是恳请殿下能加派些人马前去寻找,若是……那他也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平淡的语气,体面的言辞,不可捉摸的情绪和难以言明的想法。
我强忍着鼻尖的酸意,深吸一口气,笑道:“本宫已派出三十亲卫,并通传广陵、淄川等郡国一同寻找。裴二郎……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找得到的。”
未央宫似乎又恢复了它本该有的宁静。刘勉新任治粟内史,很是卖力,将多年的国库账册重新筹算,一卷一卷放到我的桌上。年关将近,又恰逢战事出歇,太常送来了祈福辟邪祭祀的议程,加之新一年举孝廉、修坝、修长城、农桑等事宜,广明殿和彤管阁的竹简书帛只见垒高不见下降。
上朝、批奏疏、吃饭、睡觉,规律又忙碌的日子让我上瘾——我无法再去想别的事情。我好像又回到了打仗时等消息的状态,远方没有书信寄来,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在宫外给宋君若开一间府,宋君若却不愿意搬出去,借口光禄勋府衙设在禁中,他若住在宫外,公务十分不便。
我骂他狡辩,我明明特意给他挑了最好最近的位置,从宋府到光禄勋府衙的距离比广明殿都短,他竟然睁眼说瞎话觉得不方便,完全就是在否认我对他的关心。
“你是不是故意要我搬出去的?”宋君若直截了当地质问我,“你现在不想和我带在一起了?就因为我胆子大了?”
“是你长大了。”我用手指抵开他近在咫尺的脸,“你不一直希望我承认你长大了吗?这就是最好的证明。离开长辈,独当一面。”
“你不是长辈。”宋君若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中有委屈和不甘。眼睫垂下,嘟嘟囔囔,“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走……我、我……姐姐!”
“没有因为什么也没有因为谁,就只是因为你立了功,长大了,还封了官。即便我是长公主执掌朝政,但外官我不可能时时会见,你若同住广明殿,结交朝中官员必定不方便。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我的保护,而是扎根生长、丰满羽翼,早日找到自己在朝中的位置,然后再想办法往上爬。”
宋君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我……”他看了看我,显然是把话听进去了,“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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