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蕴面上错愕,却也听懂了,她低头思忖片刻:“殿下的意思,我此前在别的古籍中看见过。书上说,上古之时,人人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与母舅相伴,所有人同姓同氏,共同谋生,共同抚养家族的孩子。不争权、不分家,血脉相同的家人永永远远地生活在一起。”
“没错。前几日我又重读《山海经》,发现女娲抟土造人,她的孩子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但他们仍旧在华胥国里平安祥和地生活着,代代相传,安居乐业。可见国家或是家族的传承并不是只能通过父系,母系亦是可以,甚至比父系更加紧密。
“我们女人用自己的身体创造生命,这几乎等同女娲这样的神灵。从我们肚子里出来的必定是我们的孩子,我的女儿必定是我的女儿,我女儿的女儿必定是我的子孙,我能毫无顾忌地给予她们我的一切;但他们男人呢,根本无法保证他们的孩子就一定是他们的血脉,因为他们无法孕育生命,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致命的缺点。
“所以,姜旻错了。若真要做到江山血脉代代相传,皇室里能做到的,只有我。”
陈蕴被我的话震惊,连我自己也惊讶于有这样的想法,好似神明点化,借我之口在人世间说出这番大逆不道却是真理的话。
“我需要一个女儿。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女儿。”我看着陈蕴,“我会给予她我的姓氏、我的一切,我所有能抢来的东西我都会给她。没有人能从我身边把她抢走。”
陈蕴沉默了一瞬,却没有反驳我,只是说道:“可你若是诞下田家之子,难保田家不会利用孩子谋取私利。”
“不。”我说道,“我会为我的女儿重新挑选值得的父亲。生父,田议不配。”
此话方落,陈蕴好似被定住,半张着嘴巴根本说不出话来。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坏女人?觉得我疯了,我不该待在这里,而是应该被关在祠堂、关在太庙,罚跪受戒?”
陈蕴垂下眼眸,几步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眼中是泛动的微光:“我没有那样觉得。若我会这样想,当初就会欢欢喜喜地嫁到裴家,而不是如今在宫里陪着你。你想走的这条路,我理解,但是你也要知道这条路很难走。如今众多大臣虽还听你的话,但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在陛下成年后,你会或者说你应该把皇位还给他。若日后你要称帝,困难重重,不言而喻。何况还要生下一个同自己姓的孩子,何其艰难?裴家田家乃至朝廷大臣都会变成你的阻碍。”
“我知道。”我认真地看着她,“但我已经在这条路上了,我不会甘心再走回头路。你我都品尝过权力的滋味,知道坐在这个位子上是一件多么令人着迷的事情。我们都回不到原点了。”
陈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注视着我:“要是放在以前,刚回长安的时候,我根本就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我总觉得,我的后半辈子可能只能相夫教子在大宅子里度过。可是没想到未央宫里会有你,是你建立了彤管阁让我们这些女子有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因为你我才能逃出我不愿意面对的命运。我也知道,只有你在,我们才能继续有这样的人生。”
两双手交握着,仿若交织的命运。
陈蕴她说道:“我帮你。”
-
大齐的春天来了。
冰雪消融,宫苑里的紫藤玉兰白蔷竞相绽放。我叫人剪了几支妆点广明殿,清早起床瞧着,心中颇为舒心畅快。燕子来宫里做了窝,小宫女们开心极了,每日都省出一些口粮来喂它们,还叮嘱它们来年一定要再来。宫里的年味还没过去,宦官们清扫着积雪,混着爆竹硝烟的痕迹一同扫除宫外。玉阶又被擦得锃亮,温暖的阳光洒下,柔和又温润。
江南堤坝修建完毕,江东重新分田,贫农们重获新生,趁着好春光播下新一年的种子。北境阿勒奴撤出百余里,边疆的百姓终于又能安居乐业,安稳度日。
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江东书信频频,却唯独没有我想要的消息。他们战战兢兢,却又不得不报,终于在连发几日“无讯再探”后,递上来一封“殿下身体安康否”的奏疏。
我批了一句“尚可”,便丢下笔起身走到窗外远眺。目之所及,重重宫阙,山峰连绵,不远处宋君若的人影从正宫门外向广明殿走来。
我叫萱萱去殿外候着,不多会儿他们二人便从殿外进来。萱萱声音急切,宋君若确实不声不响。
“殿下!殿下!有位老伯将穿天石交给了宋将军!”
霹雳一声惊雷,我立马从窗边弹起,几步上前将东西拿过来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不会有错,绝对不会有错!这是裴仲琊的那块!
“阿若,这是谁给你的!”我冲到他面前,“是谁?他还在吗?”
宋君若脸色不霁,将眼睛瞥向一边,冷哼一声:“在,我把他安置在了我们衙门里。”
“快,把人请来!”
萱萱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宋君若却是僵在原地不动。
“宋将军!”萱萱喊了一声。
宋君若不动如山,脸色更加不好看了。
我摆摆手让萱萱自己去,笑着走到宋君若身边,拉起他的手:“这件事,姐姐要谢谢你。”
宋君若没有说话,抽开手转身也要走:“不客气。我当值去了。”
“阿若!”我喊道。
“姜毓卿,我把这东西给你,是因为不想你伤心,而不是真的希望他回来。”他盯着我,“对,我承认我心里就是有这样恶毒的想法。他是齐国的功臣,于公我心里敬他,但是我作为一个男人,于私,我根本不希望他再出现在你眼前!或者说,他既然要消失,就应该消失得彻彻底底,而不是让你伤心了这么久,连个年都没有过好,突然给一件信物,轻巧地说自己要回来了!那他把你当什么!姐姐!你把他当什么,他把你当什么!”
“阿若阿若……”我慌忙拉住他的手,“你别急……”
“你让别急?”宋君若的眼中盛着满满的哀伤和委屈,“你叫我怎么能不着急!若还是像以前一样,我们只是姐弟我当然可以说服我自己,但如今……如今……”他没有把话说完,用力地将我的手拉下,在手中紧紧地攥了攥,一下甩开便冲出了殿外。
“殿下,人来……宋将军?”萱萱惊讶地看着宋君若跑出去,一脸不解。
我站在原地,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最后还是让彤管使去跟着看看,有事再来向我禀报。
萱萱领着老伯行礼后坐在大殿下首,我示意上前来。老伯有些惴惴不安,眼神四处飘忽,但还是挪近了几个位置。
“老伯不要害怕,只要你如实详细地回答我的问题,本宫必有重赏,也会派人送您回乡。”
老伯搓着手,朝着讨好地笑笑:“您请问。”
“这石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给您的?”
“长得非常高,生的也很好看,只是我们俩见面的时候他满脸都是泥,但是脸一擦就好看了。我老婆子说那脸白净的跟我们镇上的小娘子似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哎呀那个睫毛长的呀,都能剪一半接在我的眼睛上了。”
我失笑:“那您是怎么遇见他的?他……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老头子我是上山砍柴的时候,在山脚下河边看见他的。那天还在下着大雪,他身上又有血,还是野兽抓过的痕迹。我要是不把他带走,他必死无疑。但是……不瞒贵人您,老头子我家中十分贫寒,儿子死了,儿媳跑了,家中就我与老婆子还有五岁的孙女,拢共就二十亩田,每年的收成卖钱,吃穿用度都不够,更别提救人了!
“老婆子看我将那公子带回来,整日唉声叹气,但又不想一条人命白白糟蹋,只能靠公子自己熬了。果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那公子瞧着瘦弱,但还真的撑了过来!哎呀,我们可高兴极了!
“那位公子真是个好人啊!虽说我们救他也不图什么,但公子知恩图报,给我们村子解决了很大的麻烦!村里没多少人识字,有时镇上的官吏来收税,只能是他们说多少我们就给多少,可税租一年比一年高,纵使我们都是些庄稼人,也看出了其中蹊跷。我们村里几个男人集合在一起,说要去讨个说法。谁承想说法没讨到,人命却没了两条。
“此事一出,我们村里好几年没人敢说话。去年冬天,明明刚交完租,他们又要来收,这回说……说什么要交……哎哟反正真是闻所未闻的税,所有人都叫苦连天,但实在是没办法,一家家只能卖地凑钱。那公子看我们这般愁苦,一日突然独自去了镇上,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帮人,把那群欺上瞒下的官吏全抓了送到县衙,县令真是个好官,把那些人全关进了大牢,还把多收的税钱都还给了我们。去年过年,我们终于吃上了肉!”他讲到兴头上,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道歉,“贵……贵人对不住,老头子我一时说得起劲,对不住对不住,我……我给您磕头谢罪!”
“不必!”我连忙叫停,“您继续,他为什么要把这块石头给您?他为什么不回京?现在又在哪里?您又为何知道把这东西给宫门守卫呢?不怕被打出来吗?”
“我们本以为公子还要在村里住一阵子,毕竟他成了我们村子的大恩人,我们根本不想他离开。但是他说他还有要事要办,必须早点离开。临行前,他将此物给我,说在县里给我报了份差事,没想到选上了。等开春,叫我跟着运粮官一同上京运粟米交田租,然后叫我把这块石头给城门口一个叫宋君若的将军。
“老头子我也怕啊。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连县都没出过,还让我上京,还要去找守宫门的将军,这叫我如何是好!然后公子说:‘所以叫你找宋君若,其余一概不行。他会把这东西交到该交的人手中。’我问他:‘公子您到底是要去哪里啊?为什么不自己给呢?’
“公子说:‘难得出来,得多走走乡野,体察民情才行。’我当时便笃定公子的身世不一般,那日身上的伤也不一定是野兽所致。我想让他留下,叫官车送他回去。他说官车太惹眼,他自己回去。山水有相逢,就此别过。所以公子如今在哪里,我……当真不知。”
他胆子真够大的,什么难得出来看看乡野,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能讲出这样的话!不过五王战事方才平息,我至今都在与五王的残余势力周旋,更遑论裴家——有的是将他们视作敌人的人,他暗藏于田,确实是保护自己的最佳办法。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血液在我的四肢百骸奔涌,所有的欣喜在我心中切切实实地被感受到。他还活着!
虽然我不知道如今的他在哪里,但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走在齐国的土地上,只要时间够久,我就一定能见到他!
第36章 裴仲琊熟练地将我的衣裳……
我赏了老伯五十亩田地和五十金便放他还乡。
我忽然感觉我浑身上下的病都好了,每日都是晴天。可有时又会想,万一这是裴仲琊让我安心的把戏呢?可老伯不会骗人,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言辞,必定是真的。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日子又变得好过起来,春天更加热烈明亮,广明殿也因此喜气洋洋起来。一日,我与陈蕴路过彤管阁,竟是听见傅妁冯曦她们在聊天,边晒太阳边嗑瓜子,连我都羡慕。
“哎呀呀,我今日进宫瞧见我们小宋将军在宫门口当值,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冯曦啜了口茶,继续咔嚓咔嚓嗑瓜子。
“谁说不是呢!这事儿放谁身上脸色都好看不了啊。”傅妁十分同情理解,“你说说看,若说是你,情敌消失了,你又为自己喜欢的人立了功,还可以天天陪在喜欢的人身边,是不是很开心?诶突然,你情敌告诉你,他没死!?这谁受得了!是我我也受不了。”
“听说小宋将军已经好几日不去广明殿了?”
“谁说不是呢!往日可是天天都要跑好几趟的,也不嫌累……”傅妁悄悄笑着,“诶,我问你,若说要你选,你是喜欢活泼一点的、年纪小的,还是稳重一点年纪大的?”
冯曦深刻地思忖了一番:“不能有两个丈夫吗?”
傅妁心领神会地仰天大笑,连连拍打冯曦的肩膀:“要死了你,还在守寡,胆子这么大!”
“要放往日我可不敢说这话,但是自从来了彤管阁,我发现不管我说多么不守妇道的话,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那过过嘴瘾的事,我有什么好不说的?男人还真真切切地受用着呢,我连说都不能说了?”
傅妁手里拿着蜜饯,用胳膊捂着嘴嗤嗤地笑:“说真的,你觉得小宋将军好,还是小裴相公好?”
“我的天奶啊,我哪敢想他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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