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虽平,但怨气不止,丹阳修坝的进度很难再推进下去。当地流离失所的百姓将自己悲惨痛苦的遭遇怪罪在三千徙民身上,说若不是他们这些外来人来到丹阳种地,根本不会改田修坝,他们也沦落不到这样的境地。一定要将他们赶出去。
新旧矛盾永远都是一项改革举措不可避免的阻碍。我得受着,也得解决——修坝之事暂缓,开仓济粮,收容院所,先行解决百姓的宿食问题,稳定民心才能将政令更好的推进。
写完帛书就叫人快马加鞭送回丹阳,有打开西域战况的奏疏——两眼一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本来只担心方裴两家的矛盾,所幸他们从出征拔营到现在都还算安稳。我抱着仅存的侥幸期望他们能够相安无事直到战事结束。好嘛,两颗火药好好地放在那里,却来了一捧火——木曲国找上门了。
说什么自己毗邻阿勒奴,凡事若有要帮助的地方皆可找他们。木曲使者见的若是裴林琅倒也好说话,但好巧不巧裴林琅与卢迁皆已从北部和东部朝阿勒奴进发,唯有方宏驻扎在西域,掐算着时日北上与他们汇合。
我坐在广明殿里,无法遏制地怀疑这个木曲国王必定是受了阿勒奴的收买,又或者是脑子被驴踢了。这个时候派使者?末宛都没派使者来打扰,就他们又唱又跳的?
“方宏没什么大反应吧?”我心中忐忑,“木曲国的使者都讲了些什么?”
“木曲使者坐了很久,说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提供粮草军资舆图,有用的到他们的地方尽管开口。方宏将军没说什么,就直接将他们打发了。”
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我道:“好歹方宏知道事情轻重缓急。人走了就行,就怕赖着不走,徒生烦恼和怨气。行了,这事我知道了,北境的战事要格外关注,务必一天一报。”
萱萱点头记下,刚要离开,陡然睁大了眼睛,捂着嘴巴深色惊慌。
“怎么了?”我顺着她的眼神往下开,心脏被猛然揪起,呼吸停滞,绷直了身子。压抑着情绪,我朝萱萱摆摆手:“去,去传太医还有薛获,快!”
宋君若在外听见声响连忙冲进来。
腿间有温热的湿液流出,血腥气突然在帷幔中炸开。宋君若惶恐地盯着我,立即转身:“我去叫人!”
“你回来!”我喊道,“阿若……你回来陪着我……陪着我……”
宋君若连忙折返,一下子跪在我榻前,颤抖着握住我的手:“姐姐……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别害怕……”
我的双手冰凉,竟然还能笑:“我不怕,我不怕……”
太医匆匆赶来,广明殿上下严阵以待,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一时之间安静如同死寂。
号脉多时,宋君若没忍住问道:“这么久了还看不出来吗?你们太医署……”
我瞪了他一眼,问道:“怎么样?”
“还未到临盆的时候,殿下今日是见红了。这些都是正常的,孕事后期,妇人若劳累过度确实常有此事。殿下只需好好进补休息,胎儿就能足月安全降生了。”
“你是说我还没到时候生?”我面上虽然装得镇定,但心中早就慌了,“都见血了,还不能生?”
“这是临盆前兆,预示着殿下就要诞育孩子了。但羊水未破,也无宫缩,确实没到时候。”
我心中将信将疑,太医显然是看出了我的犹豫,道:“殿下若是还担忧,微臣便请太医署其他的太医来看看。”
太医署来了三四个太医,都是这套说辞,我心烦气躁,让他们都下去。那染血的裤子已被拿了下去,我却总觉得腿间还有什么东西在流出来。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是看着我就是跪着。我叹了口气,只叫他们都下去。
萱萱与薛获没走,宋君若也不敢留我一人。
“殿下……”薛获握住我冰凉的手,“您别担心。我们都会陪着您的。”
亲人在侧,我再也忍不住恐惧,抱着肚子哽咽出声:“我会不会……会不会也像阿娘当年那样……”
“不会!”宋君若斩钉截铁,“我绝不会让此事发生,绝对不会!”
“殿下,我们都会在你身边你陪着你的,你相信我们。”萱萱跪在榻边,眼泪倾泻而出。
“我当然相信你们所有人,但是这事儿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做主,都可以说了算,但是这事儿不行,这是老天爷说了算的……”我道,“你们不知道,我看了前朝许许多多妃嫔的生产记录——满目血腥。一条条人命,要么就是产前孕妇没了,要么就是难产而死或是得了什么产褥病而死,还有孩子,有死胎有畸胎,有夭折的,有枉死的……
“我……”几月来压抑的恐惧与害怕在此刻爆发,“我如今是长公主殿下,是这未央宫的掌权者,但是我在老天爷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个凡人,我或生或死都是由他做主的。我不过是个凡人……”
“姐姐……姐姐……姜毓卿!”宋君若大喊一声,如同霹雳惊雷,“你看着我!”
我朦胧着双眼,浑身颤抖地望向他。
“你听着姜毓卿,且不论这世上是否真的有神明能决定一切,就算是有,我也同塔库塔阿曼祈愿了,我祈愿你能平安诞下一个女儿,老天爷也得卖他一个面子。我们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站在你这边,老天爷就算是一万个不愿意,我们也会将他找出来好好教训一顿让他愿意。何况天命是站在你这边的,你自己从前不也是这么讲的吗?
“你是天命所归,万事万物都会为你所用,都必然为你所用!你能排除万难,战胜千险,直到你实现你真正的理想。这个孩子只不过是你人生道路上的一个坎儿而已,她不会是你人生的终结,她是你人生的礼物与恩赐。你要相信你自己,也请相信我们,好吗?”
宋君若的话语坚定有力,他紧握的双手犹如磐石,让我漂浮不定的心安稳下来。
“不要害怕,我们所有人都会陪在你身边的。所有人。”
薛获抹掉眼泪:“宋将军说的是。您一定会平安诞育皇嗣!萱萱,我们快走,一切都要准备起来了。稳婆、侍女、太医、护卫每一个都要审查再审查,还有产褥、药材、进食、衣裳也得全部准备起来。”她仿佛打了鸡血,“萱萱我们走,现在开始即便是彻夜达旦也要把所有事情都做好!”
萱萱无有不从,立即起身跟随她出去。
宋君若还在床边看着我,我也看着他:“阿若……”
宋君若忽然一把抱住我,将脸深深地埋在我的颈窝:“我以前还期望过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就好了……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要你平安。我只要你一个人。”
我也抱住他,期望他能用他温暖的躯体驱散我的恐惧。
“姐姐,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不管是谁想害你,我都会直接杀了他!如果是老天爷要将你夺走,我就……让所有人都没有好日子过。”我从未想过这样偏执血腥的话会从宋君若的口中说出来。上过战场的少年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我身后的少年了,见过了刀光剑影,也更懂得如何去保护身边的人。
他让我感到安心。
我捧着他的脸,心中终于放松了几分,笑着点点头:“姐姐相信你。”
“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外头有人传话,我微微一愣,松开宋君若的怀抱,冷笑:“消息倒是灵通。”
裴季蕙扶着她的肚子走进来,后头跟着一长串侍女,端盒子端盘子。一看见我,脸上就堆起笑容,快步走过来嘘寒问暖。
说些有的没的,还不如鸡打鸣有用。
我强忍着把她赶出去的想法,冲她笑了笑:“多谢皇后体恤,孕妇八月见红是常有之事,小心便好,不必太过担忧。倒是皇后你,陛下阿芙蓉成瘾,你保全胎儿定是不易,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裴季蕙本还关切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又牵扯起嘴角:“是,多谢姐姐关怀。今日前来,臣妾也是要来跟姐姐说子嗣的事。如果陛下也长大了,后宫之中只有我一个皇后,臣妾难免会落下个妒妇的坏名声。是以,臣妾与陛下商议开春后选妃,陛下属意从京城高官、世家大族里头挑选。这样的女子知书达理,性情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好,陛下喜欢。”
我笑了笑:“真是陛下自愿的?”
裴季蕙点头:“是啊,也许是臣妾……不得陛下的心吧。”
我瞥了她一眼:“不管得不得,皇后腹中已有子嗣,这才是最要紧的不是?”
我看着她的肚子,伸过手去,她突然攥住衣袖,盯着我,没有说话。
温热的肚子,下面藏的东西是活的还是死的呢?
若是活的,我该怎么办?若是死的,我又该怎么办呢?
留,是肯定不能留的。
我摩挲了一阵,收回手:“若是陛下的意思,本宫也没有阻拦的理由。皇帝选妃理之自然,希望能选出个让他满意的。”
裴季蕙松了口气,见我答应,立即起身要告辞。
我叫住她:“皇后的肚子也快五个月了吧,我五个月的时候肚子比你大多了。太医说胎儿在娘胎里要养足了,生下来才好活。皇后娘娘除了陛下选妃之事要上心,孩子的事儿也记得要放在心上,那些个闺中密友还是少来往的好。毕竟未央宫、麟趾殿是天子之地,什么样的人该来,什么样的人不该来,皇后心中须得好好掂量掂量。你们闺密只是叙话当然没什么,若是冲撞了殿下……皇后又该怎么收场呢?”
裴季蕙浑身僵硬,盯着我,半天才挤出一个笑容:“姐姐教训的是,臣妾铭记于心。姐姐临盆在即,祝愿姐姐母子平安。”
第48章 不日我将进京,汇报丹阳……
裴季蕙找人来,无非是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活不长久,想要拖更多人下水为他们裴家卖命罢了。
这样的心思昭然若揭,但仍旧有人愿意将身家性命全副寄托在裴家身上——光禄勋将女儿送进来了。
不知道是姜旻真的喜欢还是裴季蕙硬要让他喜欢,呈上来的入选名册中,秦澄的名字赫然在列,还是响当当地排在第一个,和当时的裴季蕙一模一样。
十六岁的年级,如花一般的人一个个前仆后继来到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未央宫,希冀命运能垂怜她们,带她们走上至高无上的位置。
可又有谁能笃定这个位置就一定是她们的?
位置永远在那里,而人永远再换。
秦澄被封为昭仪,赐居庆阳殿,其余零零散散的家人子也都被一一册封,安置在掖庭各个宫室中。
我翻着小蛮送来的账册,吩咐道:“新妃入宫,记得从府库里拿些赏赐分过去。秦昭仪的首月份例以三倍的规格送去,再去我的库房里拿一堆组玉佩和一只玉如意,就说让她伺候好陛下。皇后娘娘如今人在孕中,不要让她过多操心,有些事可以自己做主,本宫相信她的能力和为人。”
小蛮心领神会。
薛获对我同意选妃之事十分不解,我即将生产,此时宫中多一人多一份风险,为什么还要将这么多女人招进宫中。
这女人啊,不是我想不招就不招的,她们想要进未央宫有的是办法,与其让她们打个措手不及,不如自己同意还能悄悄地塞自己的人。
薛获闻言一愣,我向她眨了眨眼睛:掖庭里早就有彤管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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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整九月时,我便歇了朝,只叫人送奏疏到广明殿,等我批完再带走。
肚子沉沉欲坠,太医说这是孩子即将出生的征兆,等到肚子在下去一个指节,那她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我的孩子,姜兆华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形容我的感受——我,一个活生生的人,于天地而言朝生暮死的人,将要诞育一个新的生命。我能看着她从一个小不点一点点长大直到变成我这样而后再慢慢变老。我能牵着她的手体验人世间一切的悲欢离合,我能给予她我所得到的权利、地位、金钱,让她站在世间的最高点俯瞰众生。
她是我的孩子,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每一次深夜,我都用我的手臂圈住她,隔着肚皮与她喃喃低语:“宝宝,阿娘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我不知道当年母亲生我时是何种感受,她失去两个孩子才有得我。她必定比我现在更加珍惜,更加爱护自己的孩子。
时过境迁,我也站在了她曾经站过的位子——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
我心中忽然有股充盈而温暖的力量——我是爱我母亲的,那我的孩子必定也是爱我的。她爱我,会让我就此撒手人寰,死在方寸之间的小小产床上吗?
我不会,我的女儿也肯定不会。
我抱着肚子,再一次踏进太庙——这是我们姜家世世代代祖祖辈辈,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与神灵。我走到父母的牌位前,恭恭敬敬替他们上了三炷香。
当时的我在这里三掷圣筊,下定决心篡位掌权,除五王、广积粮、垦荒地、建内阁、掌兵权、御外敌,一路而来走到现在。如今,将迎来新的人生意义。
我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祈愿列祖列宗,父母先辈保佑,叫我平安诞下皇嗣,以保千岁无忧。
母亲牌位前的琉璃长明灯摇晃着,光点在我眼前跳来跳去。
“阿娘……我也马上就要做母亲了。”我望着她,“我会给她我能给的一切,就像您当年一样。”
肚子里的孩子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停地动来动去。
“我们会平安相见的,对吗?”
微风吹进大殿,裹着烛火的温热,像拥抱一样将我包围。
万籁俱寂,唯有烛油燃烧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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