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再次袭来,我忍住惊呼,急切地抓住了一个柔软又冰凉的东西,抬头一瞧,竟是陈蕴的手臂已经被我抓出了五指血痕,可她却一声不吭。
她察觉到了我,低头按住我的手:“我没事殿下,您可以继续抓着我。我们马上就到了。”
冗长又幽暗的地道们,只有众人的脚步声与呼吸声,后路已断,前路不明,等待我们的或许是平静安全的宫殿,也可能是瓮中捉鳖的敌人。
在这里,我改变不了一切,只能交给命运。
眼前忽现一点光明,小蛮大松一口气,却有不敢放松警惕。她抬手制止我们,吹灭灯笼,独自一人上前查看。
地道中复又黑暗,只有面前一点光明能够看清一二。她的身影越来越小,好似过了很久很久,眼前的光亮陡然变大,出口处下来几人快速朝我们跑来。
心脏砰砰直跳,彤管使的刀剑横在眼前,闪着细微的冰冷的光。
“殿下。”小蛮扑倒我面前,一口气哽在喉咙终于长长地喘息出去。
“殿下,都准备好了。我们走!”
穿过巷道,我终于被众人抬到了屋内。这是掖庭里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的宫室了——是当日与秦澄一起被送入姜旻后宫的彤管使的宫室。
人微言轻,所以分配的宫室偏僻又冷清。不受宠,宦官宫女们都懒怠搭理。大雨拍打着残破的纸糊的窗户,烛火在寒风中摇曳,她们将我抱到榻上,里里外外拿屏风衣裳围了三层,升起柴火,烧着热水。陈蕴小蛮脱了衣裳盖在我身上,薛获推着稳婆上前来,喝道:“快去!”
这些都是从民间接进来的稳婆,哪见过这种阵仗,抖着身子靠近我,连裙子都不敢掀。薛获大恨,将剩下两个稳婆都推到面前:“快看啊你们!”
整个人已经疼得麻木不已,脑子也开始混沌,腹腔陡然一沉,像是所有内脏都纠缠在了一起,气息一哽,喉咙忽然冲上来一股热流,我侧身“哇”地呕了出来,地上一滩黑血,嘴里好似含了冰块,浑身也冰冷无力,直接栽倒在榻上。
“殿下!!!!”不知谁人惊叫一声,我看不清也听不清,整个脑袋仿佛要爆炸,五脏六腑忽冷忽热,整个人都要被揉碎碾碎。
来个人杀了我吧!杀了我!直接对着我的心窝子捅上一刀!一刀没死再来一刀!能有什么比现在更加痛苦?能有什么比现在更加难捱?没有,绝对没有!我宁愿从悬崖上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也不要无处可去无处可逃,只能躺在这榻上煎熬!
“殿下……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殿下吃了什么东西?”
“没吃什么呀!今早吃的都是我们自己人做的,我都尝过了!等等!你给我过来!你给殿下喂的什么?!说!”
“没……我没有……”
“你……”说话的人顿了顿,“你……你不是我找的稳婆!你是谁!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我……啊!”
“想服毒?!说不说!”什么东西轰然倒地,还有骨头被掰断的声音。
“我……我说……我是裴后找来的人……我……饶了我,饶了我,我是被逼的,我真的是被逼的……你们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什么都招了你们就饶了我吧!求求你们!”
“你……你给殿下喂得什么!”
胃里又开始抽搐,我浑身使不上力气,只顾得上呕吐。
眼前景象恍恍惚惚,一个身影突然窜到我跟前,托起我的身子就往嘴里灌苦水。
“呜呜呜……”我用舌尖推碗,却又被灌了一大碗。
吐的更厉害了。
“陈相!你这是……”
“皂角水,催吐的。如果喝下去还没有多久,吐出来就没事了。”陈蕴冷静的声音拉回我的神思。她低头看了我一眼,将太医喊道跟前:“催产,快!还有你,你们两个,来推殿下的肚子!先帮殿下把孩子生下来!至于你——”她的声音陡然冷下来,“你们看好她,不能让她死了,等殿下醒来再跟你算账!”
太医哆嗦着手拿出针灸在火上烤了烤。头顶一紧,紧接着手臂、虎口、手指,一阵阵落下,一股疼痛的蛮力忽然窜到腹部身下,两个稳婆按着我的肚子缓慢地向下抚摸。
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泪水纠缠在一起,喘息与呼喊在耳边吵闹,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泱泱”,温柔又坚定——就像是母亲的声音。
“泱泱,坚持住。阿娘知道你一直是个坚强勇敢的孩子,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到都能实现。你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所有的苦难你都能挺过去,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未来,你都能熬过去。所以不能停留在这里。不要害怕,相信你自己。阿娘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阿娘永远陪着你。”
“哇——”
是婴儿的啼哭还是雷电的轰鸣,我头昏脑涨,根本分辨不清周身的嘈杂。
什么都不疼了,什么都澄明了,身体轻轻的,软软的。帷幔宫室、熟悉的面孔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四肢回温,心脏也落回了原处。不想死了,不想跳崖了,也不必再用刀子来捅我。我只想睡觉。
让我睡一觉吧,求求你们了。
“殿下!”
好吧,根本无法如愿。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一个皱巴巴湿漉漉的肉团突然被送到眼前,我心下一惊:“什么东西!”
薛获微微一愣:“这是您的女儿啊殿下。这是兆华。”
兆华?我侧头看去,红得像苹果,丑得像猴子,这东西竟然是我的兆华?我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为什么……这么丑……”
薛获笑了:“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都是丑丑的,等过几个月长开了,就好看了。”
我姑且信了薛获的话。几人将我的身子擦干净,收拾完床褥,又生了另一盆柴火,将所有的衣裳都该在我和孩子身上。
我将太医招呼到近前:“孩子如何?”
“回殿下的话,郡主哭声洪亮,面色红润,是个健康的孩子。”
兆华在我怀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跟在肚子里的时候一模一样。小嘴巴咕咕哝哝,一会儿伸舌头一会儿咬嘴唇,双眼闭着,两只小手抓来抓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热热的,软软的,小小的孩子。我生的,我的孩子。
我们用一根脐带相连,十个月,今日终于得见。
我们已经相识良久,可今天确实第一天见你——我的孩子。自此后,我又多了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一个不需要任何仪式承认,不需要任何证据证明,不需要任何人认可的,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亲人。
姜兆华。
我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
“兆华……兆华……”我喊她,“兆华。我是阿娘。”
兆华仿佛听懂了我的呼唤,缓缓地睁开眼睛,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第一次看世界,看见的是我——她的母亲。
太医又给我把了脉,说催吐及时,余毒极浅,不必担忧。雷雨渐渐停息,乌云散去,天边熹微渐起,阳光从天际漏出来万丈光芒。如此安静祥和,昨夜经历的一切仿佛被这场雷雨冲刷干净,从未发生,恍如隔世。
我将目光放到被彤管使压到角落的稳婆,抬了抬下巴:“你,过来。”
第53章 “你……你抱抱她吧。我……
稳婆跪坐在地上,彤管使层层叠叠将她围住。她低垂着头,根本不敢直视我。
“裴季蕙流产,是他们的计谋是吗?为的就是把你换到我身边来。”
稳婆语不成句:“是……是……”
“秦澄和裴季蕙争吵,是不是在我面前演戏?”
一切都已摆到明面儿上来,稳婆不敢抬头看我也不敢说话。
“他们还在密谋什么?如果我没死成,他们会怎么做?”
稳婆吓得连连磕头:“殿下……殿下您饶了我吧,我真的是逼不得已……我真的是……”
“哼。”我冷笑一声,“但你不是有胆子做这件事情吗?你难道不曾想过事成之后你会有什么样的回报和利益?你难道没有想过裴家给你荣华富贵和高官厚禄?你什么都想过,你想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样豁出去拼一次,成了便是王侯将相,值得的很。你如今说自己是被逼的,不过是失败了,想活命罢了。”
“我……我……”
“杀了。”
“殿下!殿下不要啊!求殿下饶了我吧!我真的是被逼无奈的殿下!”
我伸手用襁褓盖住了兆华的脸:“饶了你?要我们娘儿俩命的时候,你可曾想过饶了我们?”
“殿下——”话语哽在稳婆的喉间,鲜血如泉水一般从她的喉咙里汩汩涌出。另外两个稳婆面色煞白,瞬间跪坐在地上,眼泪无声而下,看着我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太医仍旧站立在一旁,低眉顺眼,仿若未见。
“怕什么。”我不悦,“你们听话我自然不会杀你们,还是说……你们也有弑君的心思?”
“没有,殿下我们绝对没有啊!”
“你们——”话未完,只听屋外木门破裂,兵戈相向之声。彤管使立即分开列阵,在门前站成三重,纷纷拔剑起势。刀光剑影犹如闪电凛凛,一道鲜血突然斜着喷溅在门板上。所有人呼吸一凝,等待着屋外之人破门而入的那一瞬间。
短刃相接,越来越近了。
两道黑影出现在门板上,仿佛窥伺着屋内的一切。
我紧紧地抱住兆华,将她护在我的身下。她刚出生,难倒就要死在她来到人间的第一日吗?
我不要。我要她健健康康无忧无虑地长大,我要她平安,要她拥有世间所有的爱。而不是死在这样的漆黑无忘的雨夜,无法反抗,无法挣扎,只能任由敌人将她杀死在榻前,在她母亲面前。
薛获陈蕴小蛮将我们紧紧围住,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屋外。
“扣扣扣”。
出人意料,我们的门不是被冲开的,也不是被踢开的,而是像寻常人家小心翼翼问路一般被扣响。
我从惊惧不安中抬起脸,屋外的人再一次敲门。
“殿下?”一彤管使转头看向我。
霎时,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一个荒谬又坚定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好无理由地扎了根一般。我的心,我的手都不受控制了,鬼使神差地望着那扇门,那扇门外的人。
是他吗?会是他吗?
“啊呜……”兆华在我怀里呓语,眼睛转向屋外,懵懂地看着。
“开门。”
众人看向我,似乎在确定我是否真的说了话。
“开门。”我再次说道。
我就堵这一次,我愿意赌这一次。
彤管使拿着剑,小心地踩着步子抹上门栓。屋内的空气凝滞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等待重生或是死亡。
门打开了一条缝,外头的人突然推门而入,我一把抱紧怀中的兆华,看清来人,心脏猛地被重击,呼吸霎时停滞,耳边轰鸣,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人。
裴仲琊。
是他,真的是他。
他怎么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他真的出现在了我眼前,我们真的……还能再次相见。
宋君若杀完最后的北军,几步跑到门前。宋君若一把挤开裴仲琊,甚至来不及抹去面上的鲜血,冲到我面前左瞧右看:“姐姐,你有没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你疼不疼?兆华呢?兆华都好吗?”
他在我身边问东问西忙着忙那,可我什么回答的话语都说不出口。酸涩凝噎在喉间,一松动,就将化作眼泪奔涌而出。我连忙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在孩子的襁褓间。孩子温热的身躯、腥甜的气息熨帖着我,萦绕着我。一只手缓缓地放在了我背上,又抚上我的脖颈,细细摩挲着。
我紧咬着牙关,蹭去脸上泪痕,深呼吸,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冷着脸抬起头。可一切的伪装与克制,在再次看见裴仲琊的这张面孔时轰然决堤——他瘦了、沧桑了,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衣裳和眼睛。他苍白着嘴唇,眼下乌青,好似虽是都会倒下。
看见他这样,什么都是脆弱的,我在他面前根本无处可藏,他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语就能让我溃不成军,无所遁形。
“泱泱……”刘勉不知何时从后头冲了上来,他将手上沾了血的剑丢在一边,上上下下将我仔细看了一遍,“你没事……太好了你没事……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
“表兄?”我疑惑地看着他。
刘勉替我掖了掖被角:“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叛军已被我们歼灭,光禄勋、秦昭仪、裴后皆已囚禁,陛下……被我们押回了麟趾殿。”
我望向他身后的裴仲琊,刘勉看了裴仲琊一眼,笑道:“是二郎喊我进宫的。深更半夜冒着大雨冲进刘府叫我带上亲卫兵进宫……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后我们只好偷偷藏刀,偷了我父亲令牌进宫。进来时,我还想这回肯定死定了,竟然舍命陪君子,陪他闹这荒唐一场。我还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进宫,他说……”
我看着他,他也望着我们。
刘勉瞧了我们一眼:“还是让他自己说吧。”
“先回宫。”宋君若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广明殿我已重新部署禁军,萱萱守着,是如今最安全的地方。这里靠近北门,易攻难守,若是裴……若是光禄勋还有后手,我们鏖战一夜筋疲力尽,必定难以招架,恐生变故。先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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