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旻的眼睛通红,好似地狱罗刹要来索我的命。他拾起断剑就朝我扔过来,未等宋君若出手,我一把抓住断剑,带着鲜血扔到一边。
那是和他一样的血,来自同一个母亲同一个父亲的血。
“自古以来从未有女人称帝,你就算有这样的野心,那也是狼子野心!总有一日,你施加在他人身上的痛苦和血债都会回到你身上!”
“那他人的血债呢!”我高声质问,“父亲与母亲的血债呢!你我一母同胞,你却勾结放纵他人来杀我!在我生产之时围剿我,姜旻,你是当真要我死啊!”
姜旻脸色灰白,神情却倔强固执。
“若我以前还对你有一丝丝的亲情执念,那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我姐弟形同陌路。我不会再护着你、帮着你,你若认贼作父、与虎谋皮,日后伤了残了死了,做了别人的傀儡惶惶度日,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流一滴泪。你的命,你自己受着。你若仍旧胆敢勾结他人谋害我,我第一个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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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旻无权无势被我软禁,他自然没有能力让我死,让我痛不欲生,但有的是人想折磨我拉我下台。
这世间缺我这样的女子,却从不缺保卫正统的儒生学士。我的独断专权与女人的身份招来了这个世间能给予我的最恶毒致命的骂声。
软禁皇帝,谋权篡位,牝鸡司晨,任人唯亲,致使手下将领祸害西域,贻误军机。
一时之间、太学、朝堂、乡野兴起无数厌恶唾弃的言论直指向我。太学六十岁的大儒会在早朝时冲进殿内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十几二十岁的太学生会在集市中央搭台演讲,控诉我身为人妇残害夫家、身为女人谋窃家财的恶劣行径。
我是□□、是□□、是毒妇,从古至今所有可以用在女人身上的恶称,他们都无所不用其极地加上我身上,扣在我头上。
广明殿的烛火又一次亮到了天明。陈蕴揉了揉眉心,将整理好的案牍搬到我面前:“方将军完全是被人摆了一道。木曲国王明知自己与方家有过节还一个劲儿地往前凑,方将军不予理会,他们竟变本加厉。后方将军忍无可忍将他们逐出军营,并放言若是再来便按军法处置将他们砍了。
“本是消停了几天,谁知木曲使者就死在了军营里,若是我们自己人发现倒还能遮掩过去。可偏偏让木曲国的人碰见了,他们将事情闹大,还说使者是带了黄金来赔罪的。如今人没了,黄金也没了,木曲国不肯善罢甘休,说齐国寒了西域的心,一定要问齐国和方家讨个说法。
“方宏否认自己杀了使者,但木曲人不信,出使队伍十几人,在夜间提刀来袭,直奔方将军营帐,尽数被方将军击杀。至此……惹了西域众怒,闹得不可收拾。”
“阿勒奴得意了吧?”
“有卢老将军在前线坐镇,他们得意不到哪里去。”
“裴琳琅呢?”
“小裴将军……什么都没有说。”
凭几的扶手已经被我摩挲地光滑透亮,我眯起眼睛,眼前的景象模糊而又清晰——
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将军,出征之时听闻父母姊妹谋逆抄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而当他又再度听闻这个抄他家的女人深陷口舌之争,他又会有怎么样的心情?
他只会将裴开项当做是他真正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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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旻的势力在他不可察觉处正以他的名义肆意发芽生长。早朝时又有几个大臣生病告假,我看着下头去了不少的人群,嗤笑道:“我大齐的大臣一个个就这般身娇体弱?都开春了还会一个接一个地病倒?”
底下仍在的大臣们面面相觑,面露难色,不知该说什么。
我垂眸,佯装难受,无奈笑了声:“近几日坊间的传言你们怕也都是听见了。说本宫蛇蝎心肠,牝鸡司晨,一个女人如何能够当政?但众爱卿扪心自问,自本宫临朝以来,可有一日懈怠?即便是生产临盆之前,广明殿和彤管阁的奏疏都是我亲自过目。本宫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为的是本宫的私心吗?本宫为的难道不是大齐?众爱卿都是大齐人才佼佼者,你们难道看不出来,无法明辨吗?”
“殿下乃先帝嫡长女,扶持幼帝、辅正山河乃殿下应尽之责任。殿下为人刚毅果断,屡次救江山与水火,臣等心中甚是感佩,先帝先皇后在天之灵亦可瞑目。您与陛下乃手足同胞,此前陛下年幼,殿下不忍见幼弟劳苦神伤,是以辅佐临朝,今陛下已然长大成人,且有掌权之志,还请殿下还政陛下,令海晏河清。”
海晏河清。我自嘲一笑:“看来你觉得本宫执政之时,并不海晏河清。”
“自古至今,女主无非是太后或太皇太后,公主身为外嫁女把持朝野从未有之。殿下已经在广明殿住了太久了。”
“本宫的夫家早死了。”我看着下面,“他们结党营私、贪污田租、谋害公主,桩桩件件都是死罪,如今说本宫是外嫁女,是想说本宫杀他们杀错了吗?”
“并非臣等指摘殿下。只是这朝堂、这天下终归是陛下的,而不是您的。还请殿下还政!”
我望着下面的大臣,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们今日在——就是奔着弹劾我来的吧?
“还请殿下还政。”
“请殿下还政。”
“还政。”
卿主还政的言论自朝堂传至城郭,自城郭散布乡野。
一时之间,竟有人唱起了“卿主卿主,无食我黍”的歌谣。
这是把我比作窃食的老鼠了啊。
窃食?我姓姜,这天下姓姜,这天下就是我的,有何错?!是他们迂腐,冥顽不灵,日日只知正统纲常,全然不知那姜旻就是个傻子,是个只会把江山断送的傻子!这世道早该变了,女人早就该做主了。凭什么女人不能为官做宰?凭什么女人不能当皇帝?凭什么女人就只能困顿在那浅薄爱意、柴米油盐和无尽生育之中?
我就是要当皇帝,我就是要当皇帝。
那群人要我去死,我就先把他们杀了。
他们不让我当皇帝,那我就必须坐上那个龙椅。我已经走到了这里,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要看着他们在我面前俯首称臣!
儒生的反对越来越激烈,他们在市集、在坊间奔走游说,在道场说经论道、著书撰文,只为了讽刺我这个不守妇德的恶女人。
“吾皇为统,威德昭彰。牝鸡司晨,恶德不兴。龙归深渊,永固金汤。龙归深渊,永固金汤。”
“这群庶民大字不识几个,这诗倒是念的顺溜,说没人教我还这不信了!”萱萱听陈蕴把坊间传唱的歌谣念完,义愤填膺,“殿下,这些庶民根本不懂这是什么话就肆意乱传,我这就派人把他们抓进大牢!”
“萱萱。”我连忙制止,“如今反对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这后面必定是裴开项在推波助澜。我若此时大张旗鼓抓人,更是落人口舌,裴开项可大做文章。何况这话能在百姓之间传播而非只有官员相传,只能说我确有地方做得让百姓不满意。
“百姓如何知晓这朝中边境的弯弯绕绕,他们只当是我任人唯亲,才致使方宏酿成大错,害我们在北边的战事中失利。加之此前丹阳移民,堤坝修建与双季稻种植困难重重,旧民与新民矛盾激发,诸事相加,百姓难免怨言。
“解决问题要釜底抽薪,光解决这面上的人只会让事态更加严重。当务之急是要处理好方家的事。”我头疼扶额,“只是他们方家人性子真是一脉相承的倔,哎……真是白瞎了这一家子的好皮囊。”
第57章 “兆年长乐,华岁长安”……
为什么说方家人倔,因为我叫方通歇朝避嫌被他一口否决。
“方宏绝无可能行此莽撞之事,殿下难道不相信他,不相信方家吗?若是如今我们退避三舍,不论朝野,必定有人一口咬定我们方家以公谋私,心虚了,无颜面见殿下与陛下这才歇朝。我们方家祖上虽为外族,但当年乌善灭国是大齐救了母亲和我。微臣自幼长在大齐、学在大齐,几十年来皆为大齐效心效力,殿下难道当真认为我们会携公器报私仇吗?”
我告诉他,我相信你们。我不相信你们也不会派你们去打仗了啊。但是眼下的境况不是我相信你们就够了的,裴家及其党羽视你们为我心腹,如今他们所有人都咬着我不放,自然也会咬着你们不放。方宏杀与未杀都没有证据,所以先暂时避避风头,一切等到方宏回来回旋解决的余地更大。
他不听,说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年因为木曲、阿勒奴和裴家受了不知道多少气,如今这把年纪了,还要受他们的气谨小慎微,大不了和他们撕破脸皮,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好好好。好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气得我再也不想跟他说话了。我现在只求远在北边的方宏不要跟他的父亲一个性子脾气,学什么扶苏自裁以证清白。自证清白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别人往你身上泼墨水,你再怎么证明自己以前是干净的,世人看见的你还是被泼了墨水的样子。
就这样待着就行。然后等凯旋回来,抓着说你脏说你坏的人一人一个巴掌打到服为止。
但有时候人不可低估家学渊源、耳濡目染的影响,就像母亲教育出来的我从不会低眉顺眼,裴家教育出来的人永远野心勃勃,方家这一个个犟种教出来的孩子,也不会迂回柔和到哪里去。
方宏没有理会人们对他的抨击,他杀了木曲袭兵,叫人带了一封信去木曲,一封信给我,便按照先前的出征计划拔营北上,与卢迁、裴琳琅会和夹击阿勒奴。
信件送到我这儿时已经是半月后的事了。兆华满月,后宫终于添了几丝喜气。薛获萱萱准备了大宴,还邀请了彤管阁贴心的大臣一起用膳庆祝。朝堂之事搅得我没什么胃口,但也不愿扫她们二人的兴,应下说必定赴宴。
朝中也有人送来贺礼,但并不张扬,我叫小蛮记下名字收进库房。
多事之秋,人人自危,难免之事。
宋君若倒是好不避嫌,当上光禄勋后油水愈发多了,送了好几箱子礼品过来,从金银首饰到衣裳书籍,应有尽有,问就说是舅舅要有舅舅的样子,不能被任何人比下去。
“那个人肯定也没有我送得多。”他信誓旦旦,“是不是姐姐?”
我心知肚明他说的是谁,却还是装傻:“谁啊?你说的谁啊?除了你们,就没有旁人了呀。”
他们自然觉得没有旁人了,因为裴仲琊叫萱萱带进来的礼物甫一放到我面前,就被我藏起来了。只一条硕大的金锁被我挂在了兆华的脖间,他人问起来我就说是我给孩子的,并无人起疑。
金锁花丝镶嵌宝石,正面刻着如意、蝙蝠与并蒂莲,反面篆刻着八个字“兆年长乐,华岁长安”。兆华带着金锁片呵呵笑着,我亲了她一口,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爹爹给你的,爹爹很爱你,阿娘也很爱你。他们都咒你……但阿娘知道我们兆华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因为我们兆华是因爱而生的孩子,不是因恨而生的孩子。”
薛获没有自己的孩子,她将自己对子辈所有的爱意都倾注在了兆华身上,是以这场满月宴办得温馨又隆重。未央宫长安城阴云密布,可这场宴会却像是世外桃源,人人欣喜可亲,对着兆华献上最偏爱而诚挚的祝福。
她是我的福星和珍宝,是整座未央宫的夜明珠,柔软又微小的光芒像星光一样点缀温暖于这暗夜的宫廷之中。
宴席上,众人纷纷举杯祝福朝我敬酒。刚出月子我不敢贪杯,也只是轻抿几口,其余都是宋君若替我挡了回去。
酒过三巡,兆华睡过一觉后瘪着嘴要喝奶。我安抚着她,起身要去后殿喂奶,侍女匆匆而来,说麟趾殿的侍从求见。
本还换了的氛围一下子沉寂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薛获看了我一眼,朗声道:“今日喜宴,若无要事,就不要接见了。”
侍女嗫嚅着嘴唇,怯怯开口:“他说……是陛下送来了贺礼。”
外甥女满月,他这个正经舅舅送贺礼天经地义,但那一份体面的东西摆在我面前,我只觉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薛获将锦盒上呈于我,底下侍从跪着,不敢抬头看我。
不详。
我有预感。只要打开这个锦盒,我眼前、手中所握着的一切都会离我而去。
但不打开就不会了吗?
即便是我现在不打开看,日后有的是人搬到我面前,强迫我接受。
“陛下有什么话吗?”
侍从谦卑颔首,支支吾吾:“陛下说……事到了时终须了,万般注定难回头。”
锦盒打开,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只一张帛书被折叠着放在里面。事到临头,再躲也没有什么用了。我拿出帛书,只见上头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木曲国王薨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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