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害怕,但所有人都避无可避。反抗与否都是死路一条,他们选择抗争。
丹阳死伤人数送到我桌上时,已是满纸血腥。
我将奏疏砸在姜旻脸上破口大骂,他妄图反击,被我一脚踹倒在地扬长而去。
我揍不了裴开项还揍不了你?
丹阳的局势比我们预料得都更加难以控制。
周边城池继而有不少感染疫病的人出现,又恰逢夏季,人口流动最为频繁之时,疫病传播之数无可计。好在这些城池太守的经验比我与姜旻都更为老道,不必下令便自行安置病迁坊,调动郎中、城卫治疗病人安定局面。丹阳见血后,裴开项的人全权接管,不出半月便是井然有序,事事妥帖。只是巫蛊妖祸的言论不胫而走,从丹阳一路北上,说皇帝昏聩不配为帝,长公主不祥精怪降世,为祸人间。只有裴相力挽狂澜,心系百姓。只有裴相好。
气得姜旻在麟趾殿大发雷霆,只晓得打骂宫人。
上朝时也不给我和裴开项好脸色,一口一句“裴相经天纬地”“诸臣是不是还得仰赖裴相”,听得满朝文武汗流浃背、噤若寒蝉。
这是裴开项惯用的伎俩了,却偏偏是最杀人于无形的伎俩。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没有什么比唾沫星子更残忍更无力抵抗的东西了。
姜旻下朝来,满脸疲惫,强撑着身子询问身旁宦官今日奏疏几何。宦官战战兢兢,说奏疏全部送到了尚书台和彤管阁。姜旻凝视他良久,又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冷着脸扬长而去。
深夜,陈蕴来报说裴仲琊病情好转,高烧已退,如今可以自主进食。太医说了,不是瘟疫。
连日来紧绷的心一下子放松,我颓然地倒在榻旁,握着自己冰凉的手:“那就好……那就好……”
夜里终于能够睡下,可辗转反侧,只觉得浑身发冷发痒,醒醒睡睡并不安稳。睁眼时,天色蒙蒙亮,萱萱还在外间守着。
“萱……”只说了半个字,喉咙就像是被双手扼住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好在萱萱自小训练,细微的动静也能引起她的注意。她快步走进我的帐子,眼睛陡然瞪大:“殿下……你……”
心脏下沉一分,我拼命挤出声音:“我怎么……了?”
萱萱立即从跑出帐子想去门外喊人,跑到半路又折回来拿着镜子送到我面前。
镜中的我双颊泛着病弱的红,瞳仁血红,眼下乌青,双唇苍白干燥,像个骷髅,唯一和骷髅不同的,是星星点点的红疹子像炸开的火花般落在我的皮肤上,奇痒难耐。
第61章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宋君若……
神思混沌,我仿佛看见无数个黑影在我面前攒动,匆忙来去,一会儿说话一会儿摆弄我。我伸手要去挠身上痒痒的地方,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
好舒服,凉凉的。我倾身贴上去,将这个冰块拥住:“别走……好舒服……”
那冰块没有再动,而是拥着我缓缓躺下。夏夜的风好似从来没有这般凉爽过,浆糊一样的脑袋仿佛也在此夜得到了半晌清明。
有人将我扶起,黄汤灌进嘴里,不知是辛的还是苦的味道直冲脑门,我挣扎着要打开,却又被人抓住,冰凉的嘴唇贴上来一点点将药渡进我的嘴里。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感觉到夜里有凉风,身上冰冰凉凉,疹子也再也没有痒过。
睁眼时,仍旧是夜晚。月光洒进广明殿,轻薄而淡漠,榻边冰凉,只有药水汩汩沸腾的声音。
我想张嘴叫人,却发不出声音。艰难地伸出手指叩击床板,外间的人听见响动连忙跑进来。萱萱掀起帘子,她蒙着面纱,激动地落下泪来:“殿下!殿下您终于醒了,我去叫太医……”
我又重重地扣了一下,萱萱止住脚步,回过身来:“殿下有何吩咐?”
我摆摆手。
“不要叫太医?”
点头。
“可是……您好不容易醒了……”
手指在榻上比比划划。
萱萱了悟,赶忙从外间拿来墨纸。
我用手指沾了墨水,开始在纸上写字。
——瘟疫?
“对。您昏睡五日,宫里也已经有十三人发热,症状与您相似,确诊是瘟疫。人都已经隔开了。”
——与我同日发热?
“对,有晚于您的,也有与您同日发热的。”
——病源?
“还未查到。我们怀疑过很多来源,但您每日的吃穿用度都由我们经手,可我们都不曾发热,所以定然是还有别的问题。”
——谁来过?
萱萱愣了一下,说道:“除了太医,剩下就只有我们了。表公子今晚不当值,换班后过来陪您。”
我问不出来,只能问别的。
——丹阳。
萱萱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我还待写什么,帐外传来宋君若的声音:“姐姐醒了吗?”
萱萱转身去殿外将宋君若拉进来。他看见我,眼睛陡然睁大,正要上前却顿住脚步,去外间脱了衣裳带上面纱才走进帐子,他轻轻地拉起我的手,“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摇摇头,摊开他的手写道:外面情况如何?
“我们对外隐瞒了你生病的消息,就说是月子中休养不好,需要静养。来试探的人也都被挡了回去,彤管使如今护卫左右,我也加强了广明殿的禁军防守,你不必担忧。”
“丹……阳……”声音像是砂砾,喉咙吞刀一般得疼。
宋君若神色一暗,他低下头,没有说话。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告诉我时,他的声音忽然响起:“冯曦、王铮意、郑辽三人被抓起来了。”
被抓起来了!我心头突然窜上一股寒凉。瘟疫、流言、退位……他们好歹是大齐的官员,是世家贵族。可如今看来,裴开项已经根本不在乎了。
“民间流言四起,说……牝鸡司晨,妖邪降世,天灾人祸,君心不德,吾道自辟。裴家的人以此为由,将他们三个都抓起来关进了大牢,赈灾的金钱……也被他们私吞了。”
我无力地躺在床上,心中千言万语都是脏话谩骂却堵在喉咙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胸中的一团火仿佛要将我烧成灰,烧成烟,只有努力急促的呼吸才得以缓解。
宋君若替我顺着胸口:“冯家王家郑家的人我都找了,为着他们的孩子,他们也会帮我们。”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又带着几分威胁,“必须帮我们。若是他们在这个时候反向倒戈……我不会让他们好过。”
“宫中……疫病……”
“我已经在派人查了。”宋君若轻柔地抚上我的脸颊,“这疫病不会无缘无故地传到宫里,必定是人为带进来的。姐姐——”他突然俯身在我的额上亲了一口,“你放心。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宋君若了,我会替你扫除一切障碍。玉石俱焚,在所不惜。”
我伸手捧住他的脸:“你也很重要。”
宋君若紧紧攥住我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他的眼中有我的倒影,我艰难地推开他:“病气……”
“姜毓卿。”他冷不丁地喊了我的名字,“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你如果……我也会跟你一块儿走。所以你不能。”
心头被莫名烫了一下,似油煎又似火烧。好好的说这种话,存心激我。
“你的大业还没有完成,你的理想还没有实现。我们这么多人跟着你,你不能丢下我们。你听清楚了吗?”
宋君若的嘴巴一张一合,他的声音如在云雾之中,听不清也想不清,糊里糊涂,我又睡了过去。日夜不明,不同的声音在我耳边出现又消失,嘈杂又聒噪,嗡嗡地震颤着我的头脑和神思,身上奇痒无比。我伸手要挠,却被人牢牢抓住,命令似的说道:“不行。”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指使我?我奋力抽手,却纹丝不动。
“我抱着你,你就不会难受了。”那声音清越柔和,带着拳拳温情,像春风一般将我拥住。
心中委屈顿生,鼻子一酸,眼泪从眼睛里挤了出来。我伸手抱住身侧之人,将泪水蹭在他身上:“我好难受……好难受……”
“我知道。”他用他冰凉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苦了你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
他的声音时远时近,我听不真切却给我莫名的安心。
天边不知何时又明亮,殿中嘈杂,偶有铁器之声。身边的人起身离开,我一把抓住他:“别走……”
他挺住脚步,俯身下来吻去我眼角的泪痕,安慰道:“他们来人了,我去应付一下。很快回来陪你。”
“你一定要回来……”
“我会回来的。”他感受到他的目光,“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不知道他走了有多久,我睡了又有多久。他回来时浑身冰凉,我急不可耐地抱了上去。他强压着喉间的咳嗽,伸手环到我背后,一下又一下地拍着。
殿中重归寂静,夜色中只有我和他的呼吸和心跳声。
我睁开眼,裴仲琊熟睡着,眉头紧锁,梦中也十分的不好过。
我伸出手抚平他的眉毛,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目脸颊。他又清瘦了。病体方愈就来我这里,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他为了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这样的想法令我心中更加哀恸。
我推醒他:“你走吧。”
裴仲琊睁开惺忪的眼睛,没有理会我的话,只是拥住我的腰:“我陪你。”
“我不需要你陪。不想死就赶紧走。”
裴仲琊没有说话,又闭上了眼睛,像是入睡前最后的呓语:“薄命一条罢了。”
不知是生病带来的脆弱还是他的执拗引出了我的酸楚,自母亲去世后我就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裴仲琊立马起身,揩去我眼角的泪珠,低声哄我:“别哭了,睡觉吧。”
“你父亲是不是来过?”
裴仲琊沉默半晌:“我把他支走了。”
“他还会再来的。宫中的瘟疫,是他叫人把病源带进来的吧?”我望着他,“只有他的人去了丹阳。”
裴仲琊说不出话。我苦笑一声:“不要让你自己为难。”
他喉结滚动,腮边的肉紧了又松,想说什么,刚张开嘴,却听殿外传来萱萱据理力争的声音:“还请陛下出去,殿下凤体未愈,如今见不得人。”
“她姜毓卿什么时候见得了人过?她的存在,她的孩子,还有你们,都见不得人!”
“陛下——”
姜旻不顾萱萱劝阻,带头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宦官,在我帐前停下。
他冷冷一笑:“姜毓卿,你快死了吧?”
裴仲琊眉头一拧,眼神瞥向帐外:“你倒是不怕。”
姜旻身影一顿,嗤笑:“奸夫□□,蛇鼠一窝,你父亲就你一个儿子真是他最大的报应。”
“那先帝不只有你一个儿子倒是他最大的福德。”
姜旻气急败坏,却非常惜命地不敢进来。他咬牙切齿:“裴仲琊,你个病弱残躯,能护她到几时?还是说你们打算做一对苦命鸳鸯,生不能同衾,死同穴也好啊?呵,那我告诉你,你们也快了。冯曦、王铮意和郑辽都被烧死了,百姓视你为蛇蝎邪魔,他们如今巴不得你去死,最好也是被烧死,你们这些‘明君忠臣’九泉之下好好相见吧。”
姜旻对我的厌恶已经到了极点,就像如今即便是心里怕死被我传染,得了让我崩溃的消息也会特意走来告诉我一声——姜毓卿,你的死期不远了。
心肺被灼烧,鲜血一口一口涌出来,四肢发麻发冷,头疼欲裂。眼前混沌一片,斑驳的光怪陆离的光点在我的视线里游离纷飞。如今是夏天还是冬天?为什么我的胸口每次呼吸都那么疼那么冷,是有刀在割我吗?还是我真的快死了?
“殿下!殿下!您睁开眼!您别睡!”
“快!把这个药给殿下灌下去!”
滚烫的汤水流进我的身体里,血腥味□□涩味陡然炸开,胃里翻江倒海,我撑着床沿齐齐吐了出来,直到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才渐渐消停。
身体轻飘飘的,我睁开眼,却看见母亲正看着我。我伏在她的膝头,耳边是马车辚辚之声。铃铛悠远清脆,我起身看着她。
“马上就到了,要不要再睡会儿?”
“母亲?”
“这里是未央宫,我们以后的家。”
“这里不是我家。有您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不,是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不论我、我们在不在,你才是这座宫殿、这个家的主人,有你才有他们,有你才有这未央宫。”
“有我才有这未央宫……”
母亲掀起帘子,窗外的景色一如我九岁那年。
“它,等的不是你父亲、不是我们。是你。”
是我。
母亲的声音飘远,唯有这两个字像烙铁般刻在我心上。
我想抬手打开马车的门,可四肢却如同千斤重根本提不起来。喉间的喊声被勒住,我回头望向母亲,她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姜旻可恶的嘴脸,和他提着刀要同我拼命的模样。
他目光空洞,手起刀落,鲜血仿佛迸溅出来,我低头一摸,只摸到松软的被子。身体稍稍一动,全身的骨头仿佛在打架一般疼得我直抽气。
裴仲琊坐在我身边,昏暗的烛光透不过纱帐,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他瘦削的身影。他侧头望着帐外,手上抓着一柄刀。我想伸手摸摸他,却没有任何力气,我想张嘴喊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裴仲琊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侧目看了看我,立即俯下身来探我的额头。他的额头冰凉,好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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