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仲琊紧锁着眉头起身,轻声问道:“感觉怎么样?”
良久,我无法说话。
裴仲琊有些着急:“能出声吗?动动手指……”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喉咙和手臂,却发现于事无补,我仿佛是块木头,只能聆听却无法给予回应。
“泱泱……泱泱……”裴仲琊克制着自己的力道,摇了摇我的肩膀,“泱泱,你坚持住。赵太医他们已经找到解决方法了,阿若已经替你去丹阳取药了。你只要再撑几天,就几天!我陪着你,你看看我,跟我说说话。”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裴仲琊的声音像柳絮一般轻飘飞远。
黑夜带着它巨大的夜幕笼罩下里——无边的黑暗。
第62章 “我们一起死吧。”……
“这药能行吗?其他病人有喝过吗?”
“他们不愿意喝!丹阳的人知道赵太医他们是姐姐派去的,死活不喝!”
“赵太医怎么就暴露身份了呢?”
“他们说自己是寻常郎中,也没人敢喝他们的药啊!他还寄希望于裴家守军能看在他太医身份的面子上,帮着他们一同救治病患。可裴家的人非但不帮忙,还将他们的药方撕碎,说姐姐派去的人不可信,他们只信他们自己的人。”
“一个个可笑至极,愚昧至极!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想着你争我斗!”
他们的声音吵吵嚷嚷钻进我的脑子里,我强撑着精神从床榻上爬起来,将手伸出帐子外:“把药……给我。”
宋君若急急上前抓住我的手,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摸到他脸上刺刺的胡茬和凌乱的头发:“你去丹阳了?”
宋君若温热的脸颊贴着我的手:“对,我把药拿来了姐姐。”
“给我吧……”
众人面露难色,支支吾吾。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既然所有人都觉得我是蛇蝎心肠,是妖邪魔鬼要害他们,那就让我来喝这个毒药。让他们看看,我到底是要救他们还是要害他们……”
“姐姐。”宋君若紧紧攥着我的手,“赵太医说,这药性烈,他们遍翻古籍才得出这个方子,里头……里头甚至有好几味药毒性极强。我……我也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才将这个药带回来,姐姐……”
我伸出另外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果真是个少年郎啊,脸上身上都是暖和的,像一团热烈的小火苗,只要靠近他一点,我心里就畅快一点。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已经尽力的,对不对?”我双手捧着他的脸,细细摩挲着,“把药给我吧,横竖不过一条命,我就赌老天站在我这一边。”
宋君若没有说话,我看向站在一边的萱萱:“煎药吧。”
那药浓黑,闻着又腥又膻,萱萱端到我面前,担忧地看着我。
我对着他们笑笑,伸手要拿过来。宋君若一把将我抓住:“姐姐,我们……我们要不再等等吧,等赵太医他们找到更好的方子,更好的方法我们再试?或者等他们喝了,病好了,我们再喝?好不好?”
宋君若慌了神,他盯着我,从我手上将药碗夺下。他箍着我的手腕,眼中似乎有泪:“姐姐,我们……我们回楚国吧,未央宫就是食人窟,它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如今还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们不要再呆在这里了,我们带上萱萱小蛮他们回楚国吧,好不好?”
我笑了笑,望着他:“可如今的楚国,已经不是我们的了。你忘了吗?姜融姜琰已经被我们杀了,他们的子嗣已经被我赶出了封地。如今的楚国已经改了名字,叫丰阳郡了。我们回不去了,那儿也已经没有人了。我们都在这儿,我父亲母亲,你们还有我、姜旻和兆华,我们所有人都在这儿,这儿才是我们的家,所以我不能离开。即便是死,我最后一口气也只能在这里咽下。”
宋君若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背,烫得发疼。
我抬手替他擦去,笑道:“你永远都是站在我这边的,对吗?”
他的泪水擦不尽,我从未见他这般能哭。
“你永远都听我话,对不对?”
宋君若艰难地点头,声音好似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对……”
“那你听着。不管我最后能不能熬过来,你都要保护好彤管阁的所有人,保护好兆华。”
“不……你一定能熬过来!”
“好好听着!”我强忍着浑身疼痛,盯着他的眼睛,“把她们都送走,送到雍丘也好,送到江南也好,随便哪里都行,让她们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至于兆华……”
“我也会保护她……”
“不……”我摇摇头,心如刀割,每呼吸一寸都仿佛是在凌迟,“他们不会放过她的。”
“那就告诉他们她……”
“然后呢?让兆华痛不欲生了此残生?这就是你想给她的吗”
宋君若涨红了脸,不可置信地朝我摇了摇头:“不行,不行,我绝对不会……”
“你必须这么做。”指甲深深嵌入他的皮肉中,我竭尽最后一丝力气盯着他说道,“兆华不能跑,她去不了雍丘。她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那龙椅上。那是她的归宿也是她的荣耀。”
宋君若泪如雨下,虚脱一般跪坐在榻边,汗湿的额头贴着我的手背,泣不成声。
我吃力支撑在榻上,伸出手将站在后头的陈蕴拉倒身前来:“当日将你拉进这局中,是我私心重,没能为你多多考量,若是我当真……你定要自保为先,回家去,裴开项与你父亲多年同窗情谊,他不会为难你的。”
“既然殿下如此笃定他不会为难我,又为何早早地叫我回家去呢?”陈蕴声音细柔,却是不容辩驳的执拗,“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们也不走。”薛获泪流满面,“太后娘娘已经不在了,离了您,我们还能去哪儿呢?这条路,您陪着我们走了那么远,如今该换我们来陪您了。”
黄汤下肚,热辣辣地一路烧下去,胃里呕酸,我吃了一粒话梅便如常躺下。天边夕阳落下,橘黄色的光芒被山脉吸走了最后一点温暖,众人的身形渐行渐远仿若几个黑色圆点,坠入星空夜幕之中遍寻不见。
身若无凭浮浮沉沉,一会儿像是在船上,一会儿仿佛又到了云端,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进气儿却越来越少。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剁碎了成泥了,从身体里掏出来呕出来拉出来。
有人在扯我的肠子,有人在捏我的心,我好痛我好痛,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叫喊着,我要死了,我好痛。我好热,有火在烧我,有火在烧我,我皮肤烂了,我手没了,都被烧没了。
眼珠子掉出来了,里头有小人拿着锥子在凿我的眼睛,它穿了,它穿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胃掉出来了,心脏呕出来了,肺咳出来了,我要死了。
脸上湿湿的,不知是汗是泪还是我叫喊时的口涎,它淌过我冰凉的脸颊与下巴,脖颈与胸膛,凝结在心上冻住了四肢百骸。
一束光突然照亮了世界。
我定睛仔细地瞧,是楚国的原野上,山花烂漫,群鸟飞舞,野马在山坡上疾驰。我与众人一道追逐着它们,母亲在不远处的看台上喊叫着我的名字。
只要套住那匹头马,父亲就许诺我们两个额外的封地。姜融姜琰信誓旦旦,势在必得,将我甩在了最后。
“那是给我们的,你个小姑娘就不要争了!”
我却没有理会他们,接住宋君若与裴仲琊向我抛来的弓箭,拉了满弓,一箭离弦,正中头马脖颈。头马应声倒地,姜融姜琰见状立马拉住缰绳回头大骂。我却不曾理会他们,牵着缰绳匆匆掠过,甩手就将套马绳拴在了头马的脖子上。
“我赢了。”我昂首,“不论如何,我就是赢了,从今后我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坐拥三封地的雍丘公主。”
姜融姜琰恶狠狠瞪了我一眼:“行,不过就是两块封地罢了。封地有什么稀罕的?你有本事,就做天子,当这天下的主人。呵,怕是你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我气不过,却听见母亲和裴仲琊都在喊我的名字。
可套马会……裴仲琊不在啊?
刹那转头,所有人都消失了,入目黑夜,仿若又过了一世。
光亮一点点进入我的眼睛。裴仲琊躺在我的身侧,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是散发着弱光的碧玉,在夜色中犹如遥远的星星。
他微凉的指尖抚上我的面颊,凑上来在我额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呼吸相闻,湿意不停地打在我的脸上,像雨水一般侵袭我的思绪。
裴仲琊哭了。
我伸手去确认他脸上是否带着药水面纱,却触碰到了他的眼泪。
我心中一惊,连忙问道:“面……纱?”
裴仲琊没有回答,反而靠得更近,双手抱住我的腰,将我整个人圈在怀中。
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我奋力推开他,可连日来的病痛让我使不出任何力气,他仍旧在我面前,仍旧抱着我一动不动。
眼前一阵金光闪过,那些人事又在我面前演起,他们的声音遥远却又近在咫尺,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是打在我的脸上。不知道那是裴仲琊的还是他们的。
“我……看见我阿娘了。”我喃喃,“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样地喊我的名字。我还看见了……我父亲,姜融和姜琰……
“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死了?”我不敢说曾经的自己是自大还是自信,但面对随时都会到来的死亡,我只想嘲笑自己竟大言不惭地说老天爷一定会站在我这一边。
老天爷是谁啊,他凭什么帮就一定会帮我呢?难道只要我想,他就一定会帮我吗?
我真是可笑至极。
这几年来,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最终能落下一个什么样的结局都不知道。是病逝于榻,还是被逼自刎?裴开项会在什么时候逼宫呢?一天后还是三天后?会不会现在就破门而入,然后看见他儿子躺在我榻上的样子?裴仲琊会帮我吗?他会挡在我身前吗会为我与他父亲对抗吗?
我发现答案我根本无需犹豫——他会的。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湿濡的气息将我的唇舌都包裹住,好似生命中最后一次拥有彼此,这个吻带着孤注一掷的狂欢与肆虐,仿佛明早天一亮便是世界末日——宫殿崩塌,血流成河,尸山血海,我们也将不复存在。
他的唇舌是炽热的,面颊也是烫的。我竭力从混沌神思中扯出一丝清明:“你……你是不是也……”
回答我的不是裴仲琊的声音,而是他更加疯狂的索取和占有。
“我们一起死吧。”
是长眠的邀请,仿若恋人的海誓山盟,告诉我此生我只有你,此生我也只爱你。
黑夜给了一切私有情绪阴暗滋长的隐匿之地,也给予了我退缩却不会受到惩罚的侥幸。
求求你啊月亮,走得再慢一些,让两个无依无靠的人依偎得再久一点。
求求你啊夜蝉,叫得再响一些,让两个相顾无言的人倾诉得再久一点。
求求你啊黑夜,过得再长一些,让两个病入膏肓的人逃避得再久一点。
一起死吧。死了就什么都不用管了,死了就真的解脱了,前尘往事,爱恨情仇尽数一笔勾销,什么皇位,什么金银,都是一抔黄土、一缕青烟。我不会再这么痛苦,再这么为难,没有病痛,没有悲伤。一起去死吧。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身体突然变得很轻,从未有过的释然从胸腔溢开充盈我的四肢百骸。没有什么好再让我恐惧和害怕的了,不过就是烂命一条。
交握的手纠缠着,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裴仲琊的眼睛也渐渐闭上。
明天醒来还会是黑夜吗?
明天醒来会是个晴天吗?
第63章 这或许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睁开眼的时候,广明殿里静悄悄的,天际仍旧是黛蓝色,却沉淀了一抹亮蹭蹭的白。太阳拱起一个弯弯的弧度,探头探脑地想要钻上来。
四肢是轻盈的,衣服确实汗湿的,贴在身上凉飕飕。仿佛是过了一百年,再次回到人世间,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
裴仲琊还躺在身侧,我伸手推了推他,却不见他有任何地动静。心脏被猛然攥紧,我迟疑地将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下——是滚烫的鼻息。
我又伏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听了一会儿他的心跳,很快却十分虚弱。
“裴仲琊……裴仲琊!二哥!”他面颊泛着病态的红,双眼紧闭,不论我如何呼唤他都没有任何反应,“裴仲琊你别吓我……萱萱!萱萱!”
萱萱破门而入:“殿下你终于醒了!殿下……”
“叫太医,快叫太医!裴仲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睁开眼睛看看我……”
他的嘴唇已经发紫,我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生怕他去到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太医呢!太医还没来吗!”我朝外大喊。
小蛮从外头跑来,神色慌张:“裴相来了!”
殿中之人无不紧张,我低头看看怀里的裴仲琊,连忙对众人道:“你们就当我快病死了,不要让他们有任何觉察。”
裴开项气势汹汹,带着士兵冲进殿中。我躺在裴仲琊身边,握着他冰凉的手,看着他瘦削又脆弱的脸颊——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无所顾忌地躺在一起了。
“裴相这是做什么!殿下还在病中!”
“让开!”
“不可!裴相不可!”
帘子陡然被掀开,对上裴开项锐利的眼眸,我抽动着自己的眉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声音:“放……放肆……”
裴开项抽出腰间长剑,寒芒直逼眼前。小蛮吓得惊叫一声,帐外突生哀嚎,萱萱握着一把带血的越女剑冲了进来:“放开殿下!”
裴开项伸手一挡,绞住萱萱手腕一拧,越女剑应声落地。萱萱重重地摔在地上。帐外的士兵见状连忙将萱萱拖了出去。我吃力地想起身,身子却有千斤重。
裴开项冷笑着,寒光从眼前一路向下走,嘴巴、脖子、胸膛,直到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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