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私地将她带来这个世间,自诩能带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可如今却让她与我在这逼仄阴冷的宫殿共度日夜。
“阿娘对不起你……”奶香充盈鼻尖,温暖着心肺,眼泪扑簌簌而下,润湿襁褓,“阿娘会用尽一切为你抢夺所有属于你的东西,直到生命尽头。宝宝,阿娘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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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旻又被幽禁了。
为什么是又?
因为我们姜家人呢,从我伯父开始好像就是这样一种命。伯父因病死于禁闭,父亲因权死于幽禁,而姜旻呢,被我与裴开项颠来倒去,任由揉捏,想让他出来就出来,想把他关进去就关进去。
宫中传言,说是陛下又开始吸食阿芙蓉,神志不清,一日执剑面见裴相,险些杀了他。
闻言我心中突然变得兴奋,一股浪在胸腔中激荡,恍然大悟地笑了出来——如今的姜旻,终于是和我站在头一条线上了。
我们都要裴开项死。
未央宫中的姜家人被隐匿了起来,裴开项忽然成了整个长安城最能呼风唤雨的人。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他红光满面、东山再起的得意之姿,他必定昂着头,觑着他那双锐利但已然苍老的眼神,审视着底下站着的所有人,告诉他们:江山即将易主。
裴开项撤销了宋君若未央宫禁军统领的职务,照旧还给了卫尉。光禄勋代管禁军,那本就是我当政的特权之举,如今我在群臣眼中已然倒台,遵循旧制,一点点剥除我这位离经叛道长公主的势力,合情合理又合规。
禁军换了人,我殿前守卫也变得多了起来,说是守卫不如说是狱监,若非彤管使自有武力刀剑,他们的武器估计早就架在我的脖子上了。
秋风带来了这座宫殿里最初的凉意,庭院中唯一的梧桐开始凋零,巴掌大的叶片吹落庭中。苍凉萧索的西苑,第一次迎来了它的贵客——陈蕴,带着我那未雨绸缪的空头圣旨姗姗来迟。
禁军将她拦在外头,好言相劝:“裴相说殿下凤体未愈,不让任何人见。”
陈蕴没说话,盯了他一眼,冷笑道:“那你把我砍死吧。”
谁都没想到陈蕴会说出这样的话,那人哽咽了一下,赔笑:“陈娘子这说的什么话呢,您也是千金之躯……”
对方话未说完,陈蕴便抬脚走进苑门。那些人还待阻拦,陈蕴将带钩一松,衣带落地,衣袍微敞,她张开双臂:“还要搜查吗?那你来啊。”
没人敢动她。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寝殿。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我笑道。
“那是跟着殿下耳濡目染。”陈蕴在榻边坐下,解开衣服用剪子将里衬剪开,拿出夹带而来的空头圣旨,“如今不管做多大胆的事都觉得不过是小事一桩。”
“还剩多少?”
“二十几张吧,我都藏家里了。”陈蕴眨眨眼,“和我的里衣放在一起。”
“那还真是‘天下女人怀中生’。”
我和陈蕴笑作一处,难得的快活。
陈蕴又掏出一包琥珀糖塞给我:“这个是宋将军叫我带给你的,他如今进出宫没了名头,无法来看你。他心中很是记挂你,叫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你,回去再同他讲。”
“他如今……很不好过吧?”
“如今禁军换成了裴开项自己的心腹不够,他还要去动北军的人。宋将军岂能让他得逞?二人周旋良久,朝堂之上很是难堪。如今宋将军还把持着虎符,看裴开项最近的动作,估计是要拿光禄勋虎符了。”
我点点头:“呼风唤雨那么久,被我连斩几员大将,裴开项早就已经坐不住了。”
他的斗志充斥着他的野心,日渐膨胀。此消彼长,我们越衰微一分,他便越急躁一分——急于将我们赶下台、赶出这未央宫,好让他安安稳稳地坐上那把龙椅。
“若是阿若不放权,裴开项就算是将自己憋死也绝不敢贸然行事。有舍才有得,是时候激一激他了。”
陈蕴有些担忧:“可他毕竟是裴开项,历经四代帝王,万一他猜到了我们的计划……”
“就算猜到又如何呢?”我笑了,“我们请君入瓮,这个瓮,他是非进不可的。我和姜旻都要他死,他不反,不过是被我们慢慢蚕食;他反,倒还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何况我病重,姜旻被幽禁,彤管阁解散,裴琳琅还在边陲手握重兵,趁着他们裴家的势力还未消散,如今是他最佳的绝地反击之时,错过这村,他可就没这店了。
“裴开项老了。然傲气还在,心气儿有余而力不足,是他最大的弊端。他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与其被我们两个小辈一点点耗死,他可能更希望战死。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啊?”
庭院里秋风肃杀,吹落一地梧桐沙沙作响,好像在为我们吹弹着送别之曲。夕阳徒有暖色却无暖意,我轻轻盖住陈蕴的手,看着她眼中的自己,笑了笑:“别怕,一切都到头了。”
“开始吧。”
第65章 大结局(上)我的噩梦结束了。
“殿下如何了?”裴开项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就在我“昏迷”的第三日,他姗姗来迟。
“回禀裴相,殿下脉搏虚弱,怕是……已无力回天。”
良久,裴开项都没有说话,他的声音不辨喜怒:“当真?”
太医跪下:“千真万确。”
“殿下……”萱萱哭出了声,“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为什么不救救殿下为什么!你就这样心甘情愿做他裴开项的走狗吗!啊!”
“我……我……可殿下就是不行了呀……”太医发着抖。
裴开项叹气:“可惜了。殿下为国为民尽心至此,反倒落得如此下场……”
“你想做什么!”萱萱的声音忽然凑近,“你离殿下远点!”
我听不见裴开项的任何动作,忽然,滚烫的热水泼下来,脸上、手上热辣辣地疼,溅湿的皮肉一下子拧紧,针扎般疼。而我仍旧气韵绵长,一动不动。
“你滚开!”萱萱大喊一声,将裴开项推开,“裴开项你好大的胆子!”
“本相不过失手,而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裴开项冷笑:“把姜兆华抱来。”
心脏猛烈一抽。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裴开项这样的老狐狸,如何会因为一杯热水就放下戒心?
“裴相!”薛获喊道,“小殿下已经睡下了……殿下如今昏迷不醒,还请裴相不要再叨扰殿下休息了!”
兆华被吵醒,一声一声地嚎啕像利刃一般一把把扎进我的身体里。
“兆华……”他拨弄着锁片,“兆年长乐,华岁长安。真是个好名字啊。”
“这是裴御史送的金锁片。”薛获道。
裴开项没有开口,殿中只能听见薛获冷静的声音:“这孩子,也多亏了裴御史才能安全生下来呢。”
在场之人中,敢这样对裴开项讲话的恐怕只有薛获了。心脏好像被一根丝线悬着,在胸中晃来晃去,直到听见裴开项的声音才又回到原地:“小殿下满月之时没能送上礼物,今日便补上吧。”
剑鸣出鞘,众人惊叫一声,连声阻止:“裴相不要——”
心被甩出了喉咙,就当我想要翻身下床之时,又听见他说道:“这把匕首乃龙泉首席铸剑师打造,寒气逼人,轻盈若风,便赠与小殿下了。望小殿下日后,能够长成一个如她母亲一般能干之人。”
兆华出奇地不哭了,只咯咯笑着。
“裴相……把孩子……”
“等等。”裴开项顿了顿。
我心上一紧,难不成他看出兆华身上什么端倪了?即便孩童眉目轮廓浅淡,兆华的眼睛还是像极了裴仲琊。
“还请裴相将小殿下缓与奴婢。”薛获似乎有些愠怒,将兆华从裴开项手里夺去,“奴婢们要为殿下更衣了,裴相请回吧。”
未说完的话,裴开项没有再说下去,只听见他模糊又敷衍的嘱咐:“照顾好你们殿下。”
薛获道:“奴婢自然知道。毕竟殿下,是太后娘娘的长女。”
我不知道裴开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薛获此话一出,殿中是良久的沉默。
他终于走了。
萱萱连忙上前替我脱下衣衫,热水已经凉了,可身上还是被烫得红斑点点。
“这个裴狗,可恶至极!可恨至极!叫我抓到他,定将他大卸八块!”
我穿好衣裳,望着殿外层层围叠的守卫——从西苑到主殿,从未央宫到裴府,最起码需要半日的时间。三柱香后动手,等到消息传到他的耳朵时他必定已经坐在了裴府的椅子上,是来确认真假还是借此机会殊死一搏?他只能选择一个。
殿内的彤管使还演着主仆情深的戏码,哭声哀切,闻之令人伤心。
萱萱透过小缝望出去:“他们撤掉了一部分人。左侧……十人,右侧八人,按照先前的计算,殿外应当还有十二人把手,铁器共十八件。”
我望向窗外越来越浓重的夜色,将夕阳最后一点余温压下地面,泛出挣扎的,带着凉意的寒芒。黑夜是猎人的衣袍,是猎物的哀嚎,鲜血见证着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秋风肃杀,带走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在西苑,梧桐树落下了最后一片树叶。
我从血泊中站起身,面前的守卫浑身鲜血淋漓晃晃悠悠已然站不稳脚跟。他向我发起最后一次决绝的攻击,我一挥手,将长剑插入了他的心脏。
裙裾鞋袜被鲜血染湿,石砖沟壑蜿蜒,血如同朱砂颜料在上面画出一朵朵莲花。我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转头对小蛮道:“你去告诉他们——长公主殡天了。”
长公主薨逝——
长公主薨逝——
消息犹如宫巷里的风不胫而走,未央宫的烛火一盏盏亮起,人们奔走相告,传播着这秘密宫闱改天换日的大事。
而我们改头换面穿梭在偏僻黑暗中,与这纷乱渐行渐远。天上的星月缓慢偏转,地上的人儿飞驰疾奔,直到面前出现了一盏明灯——那是走出西苑的唯一的宫门,也是我们与阿若约定好的汇合之处。
守卫们三三两两,喝酒的喝酒,睡觉的睡觉,兵器全部搁置一旁,好像这不过是同往常一样的寻常一日。萱萱没有给他们任何反抗的机会,手起刀落,玩忽职守的人付出了他们应有的代价。
宫门的门栓被移开,众人停下来,纷纷侧目看我。
这扇门后面应当是宋君若,可若开门看见的不是阿若……
已然没有时间细想,左右不过一条命,早死晚死又有何异呢?我将怀中的兆华递给薛获,放下帽子走到门前。众人在我身后静默等待,沉重的宫门被打开,宋君若肃穆冷峻的神色在看见我的那一刻陡然放松下来,他几步上前将我紧紧拥住:“姐姐!我就知道我一定能等到你!”
我拍了拍他的背,将他放开:“虎符带了吗?”
“带了,但是只有一半,如何调动南北两军?”
我笑了笑,从怀中抽出圣旨:“逆贼裴开项,反心久矣,今纠集乱羽,胁迫天子,扰乱社稷,祸及黎民。朕今命宋将军调任南北两军,降罪勤王,速平叛乱,以安社稷。凡有擒获逆贼者,朕必重赏。”
圣旨下的玉玺印,鲜艳亮眼。
“一道圣旨不够,我们还有两道三道。即便他们心有疑虑,这么多道圣旨砸下去,也不敢不接了。”
宋君若目光定定:“好!”
“我们兵分两路,你拿着圣旨去南军,我拿着你的虎符去北军。薛获,你去刘府告诉舅舅他们我没死,叫他们今夜能避则避,然后你去正北门等我们。萱萱,兆华交给你,送她去陈府找陈蕴,若事成我们会在宫内放红色的烟花,若等到天明你都没有看见……带着兆华跑吧。天涯海角,去哪里都可以。”
我对着众人抱拳:“是生是死,只在今晚。成则共享天下,败……我便到地底下与诸位赔罪。只为这江山社稷不再受奸佞胁迫祸害,为海晏河清,政治昌明,拜托诸位了。”
兆华在萱萱的怀中睡得酣甜,这孩子出生于最危险的宫廷,在这硝烟弥漫、刀光剑影的夜晚,她却全然不知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我在她的额上印下轻轻一吻,取出怀中地契塞到她的襁褓中——那是江南一处山清水秀、安身立命之地。
我后悔了,什么死在龙椅上,她不该死,她应该好好活着。我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让她吃苦的,而是为了让她享尽人生快乐之事,那些阴暗肮脏的争权相斗不属于她。如果我这个做母亲的人解决不了,那也不该让她去面对承受。
“走!”我推开萱萱,“快走!”
我骑上宋君若准备好的马屁,扬起马鞭,头也不回地驰骋离开。
南北军驻扎长安两侧,我们并不能一同前往。岔路口就在眼前,夜风带起砂砾迷了眼睛,眼中湿润,不是泪。
宋君若策马来到我身边,他看着我,少年终于褪去青涩,像个男人一般伸手将我抱住,嘴唇贴上来,带着夜露的凉意和思念的滚烫。血脉里生出的骨血长出纠缠的藤蔓将我们两个绑在一起,那三个字化在风中,烟一样轻,心一样重。
眼泪簌簌而下,我紧紧抱着他的胸膛,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裳。
“北军五名副将,西营的中郎将胡谦,虎贲中郎将许维是同我一起从阿勒奴战场上下来的兄弟,与我是生死之交,即便只有半个虎符,找他们出兵胜算也大。胡谦身子高挑偏瘦,人长得精瘦有些黑,左脸有一颗小指甲盖一样大的黑痣;许维较魁梧,面有须髯,长到锁骨这儿,走路大摇大摆,十分好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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