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这盛世必来会来的人杰之一,但并不是所有的人杰都能够永远为大齐所驱策。
他说天命,这世间真的有天命吗?
曾经的我也祈求天命站在我这边,寻卦问卜,在母亲面前三掷杯茭。
可那并非三圣茭,母亲没有站在我这边,神明也没有站在我这边,又或许这世间本就没有鬼神天命,是我自己站在了自己这边。
“到底是天命还是你咎由自取,他日史书工笔,我自会叫人为你说几句。但是你的卒年,就停在今日吧。”
裴开项眼中是烈火燃烧过后的灰烬,幽深又颓败。他弓起身,肩膀在颤抖,不知是哭是笑,他仿佛一瞬间苍老,抬头望着天:“我死何足惜呢?只要二郎还活着,你就会生生世世受煎熬。”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发抖的手和胡思乱想的神思,扯出一个笑容:“你又怎么知道?”
裴开项举起剑,凄怆的面容似笑非笑:“我知道。”
大雁南飞,在蒙蒙亮的天边徘徊,阳光冲破一夜昏暗再一次照亮了大地。腥风血雨已过去,刀光剑影不再来,我的噩梦,也终于结束了。
第66章 大结局(下)我噙着笑,看着……
我是从什么时候发觉那个位置近在咫尺的呢?
是姜旻跪在我面前的时候。
他低着头,耷拉着脑袋,双手将玉玺高高捧起奉到我面前。
属于我的东西,终于还是回到了我的手里。
“陛下,是要禅位于我吗?”
姜旻面上看不出任何神情,声音恭敬而肃穆:“皇位本就属于皇姐,皇姐乃天命所归。”
我拿过玉玺,随手递给站在边上的陈蕴,笑道:“认命了?”
姜旻的两腮紧了又松,从嘴里蹦出几个字:“认命。”
撒谎。
“既然认命了,那你告诉我,你喜欢哪块封地,我差人送你过去。”
“全屏陛下心意。”
我笑了笑:“随我心意?那你还是别走了,就一辈子待在麟趾殿吧。未央宫这么大,养谁不是养?何况陛下自幼长在未央宫,也不曾去过别处,不如就一直待在这里,陪陪姐姐我吧。”
“姜毓卿……”姜旻的声音颤抖,眼中满是屈辱与不甘,“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还要欺我至此!”
“我如今看起来,确实是得到了我想要的了。但是有些人好像不知道这是我自己抢来的,并非他让给我的。我抢来的东西就永远都是我的了,而不是你让出来以后我还要还给你。你明白吗?”
姜旻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将我盯穿一般,咬牙切齿:“父亲不会宽恕你,姜家先祖也不会宽恕你。你就是个不孝逆子,兄弟阋墙,篡权夺位,牝鸡司晨,逆天而行!你终将不得好死!”
再恶毒的诅咒我都听见过,这些话在我这儿早就不算什么了。
“姜旻,我曾经真诚地希望你能撑起一片天,做整个齐国的君主,做我的依靠,能让我不再因他人的威胁恐吓而害怕。这么多年,我不止一次地梦见母亲难产死在床上,梦见裴开项鞭笞你,梦见蔡姬被做成人彘像垃圾一样的拉出宫去扔掉。这些不只是他们的结局,也会变成我们的结局。
“可你太令我失望了。”我蹲下看着他的眼睛,“你只有愤怒却无计谋,只有孤勇却无谋略,你得承认,除了你的身份,你根本不适合做一个皇帝。我厌恶裴开项,但是他有一句话说的太对了——我和他都是一样的人。自己想要的东西,都要尽我所能抢到,哪怕是付出生命。
“你的这个位置,你坐不稳,就让我来坐;你做不好,那就我来治理。你是父亲母亲的孩子,我也是啊,我出生的甚至比你早,我有何不可称帝?你们说是天命也好,算计也好,但我就是坐上了这个位置——那这个位置就该是我的。
“你夹在我和裴开项之间如此痛苦,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谋求的根本就是不该得到也无法得到的东西。人这一生,唯有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才能活得轻松。以前的你杀不了裴开项,护不了肖溪、裴季蕙还有你的孩子,但是看在你我一母同胞的份上,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只要你,只做自己能做的事,不要肖想,不要逾越,你就能过好你的日子。”
我的话太犀利,姜旻眼睛里的火像是被添了一把有一把的柴,烧得愈来愈汹涌,直到听见最后一句话,恐惧的冷水一下子浇灭了他的愤怒。他哀戚又小心,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们一母同胞啊姜毓卿,你……你竟然要……”
“我并不一定会做什么,这取决于你的态度,阿旻。”
“你……姐姐,姐姐……你也生养过孩子,你也知道其中的不易。母亲当年叩问天地求来的我们两个,你难道忍心……忍心让母亲伤心吗?”
要不说是我弟弟,这时候也只有他敢把母亲搬出来了。
“那你想杀我的时候,有想过母亲会伤心吗?”我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也不想再同他有过多的言语,“我们姐弟俩,这辈子就这么过吧。你要是肯安生地过,那我们就太太平平的;你若是不想安生,那就换另外一种人生。陛下想好了,就做决定吧。”
姜旻望着我,眼中荧光点点,仿佛是泪:“我想回楚国。”是哭诉还是撒娇?我分辨不出来,小时候他也常常跟我说这样的话——“姐姐,未央宫好无聊,我想回楚国。”
“已经没有楚国了,如今只有丰阳郡。没有封王,没有属臣,只有郡守和官吏。那里已经没人了。”
“我想回楚国……”他又哭又笑,“我要回楚国……我想要那个父亲母亲姐姐都在的楚国……”
我垂眸凝视着他癫狂的姿态,吩咐道:“带陛下下去,从东苑收拾出三座宫殿给他,再命人修两座栈桥,从此后那里便做他的内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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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开项既除,女皇登基之事不过时间问题,人人心知肚明。是以我将姜旻送到后宫的事并没有在朝中掀起多大的风浪。彤管阁重建,陈蕴和各级女官回到未央宫继续做我的左膀右臂。疫病也在年前消失,我下拨金银,派了傅妁去主持灾后重建并叫她收敛冯曦、王铮意和郑辽三人遗骨厚葬。
裴家开国老臣,其势力如同老树深根盘踞在齐国的最深处,要想全部铲除,那是根本不可能,甚至会引起更加激烈的反抗。我看着陈蕴呈上来的裴家族谱和党羽名单,从军队一直勾画到财政,直接参与谋逆或间接提供帮助的人皆被判处极刑,我没有任何异议。
朝廷上下内外被我清洗一遍,要职上裴家的人,有的被远送边疆,有的直接遣返故里,有的直接革职贬为庶人。裴氏在琅琊的财产、田地、经营被罚没九成,收入国库,革除所有官职爵位,其子孙永世不得入仕,不得买卖田地,不得踏出琅琊一步。
整个未央宫,整个长安乃至整个齐国,权力渐渐地收拢,最后汇聚于我的掌心。
可只有一个地方,是这场暴风雨的中心,却也是最安全、最宁静的地方——裴府。
裴仲琊醒了,可我却不敢去见他。
不得不说,世间最捉摸不定的、最复杂的就是人心。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之间横亘着的鸿沟此生永远无法跨越,可我们却一次次深陷泥沼,一次次试探彼此在对方心中的位置,就怕彼此最爱的不是自己,可又怕最爱的仍是自己。
如果不是我,我是否能够真的狠下心?如果是我,我是会庆幸还是悲凉?
陈蕴问我是否需要拒绝?
我摇摇头,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些虚的,什么真情假意,什么爱恨怨憎,他懂我,我也懂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什么都不需要说,他便懂了,我也懂了。
我们只需要一个了结,一个向对方诉说自己最终决意的了结。
裴府终于在重重包围下开了一道口子,卿主的到来,让裴府所有人如临大敌。他们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额头触地,不敢看我半分。我终于再次品尝到了权力的快感,而这种快感将会永远伴随着我,直至我生命的尽头。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裴府,高楼重阁,雕梁画栋,比之皇宫亦毫不逊色。侍从一路将我引到裴仲琊房前便悄悄退了下去。
我抬起手,想扣门却僵在半空。他现在是躺着还是坐着?是等着我还是根本不想见我?我进去该说什么话?问他身体?可我刚杀了他的父亲。问他为什么要走?谁愿意和杀父仇人待在一起呢?
那我能问他什么?
似乎什么都问不出口,什么都已经有了答案。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垂落空荡的衣襟被北风吹起,裴仲琊站在那儿,仿若一团随时都会被吹散的雾气。他的三魂七魄被抽走了大半,只剩下一句空躯游走在世间。他看见我,眼睛蒙蒙中有了一丝闪动。
他变成了一尊能够轻易摔碎的瓷人,脆弱而疲惫地站在那里。
一团气顶在喉间,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分声音。口中犹如含了黄连,眼泪簌簌落下,却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我走进去,捧起他的脸,深深地凝望着。眼下乌青,眼眶深陷,曾经那个芝兰玉树,人人称颂的裴家二郎已经不在了。
是我摧毁了他。他明明几个月前,还为了我豁出性命,与我同榻而眠,同寝同食,只为了从他父亲手下保住我。可我却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准备好的满腹话语在此刻化为乌有,面对他,我只有眼泪。
悔恨的、愧疚的、无奈的、悲痛的眼泪。
他没有将我推开,柔弱无骨的双手轻揽着我,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我的脊背。他的身体冰凉,手也冰凉,像冬天刚从河水中切割出来的冰块。衣袍轻飘飘的,是鸟儿的羽翼或是仙子的羽衣,只要我一松手,他就会翩然离去。
他好像……是真的要离开我了。
这让我更加无力哀恸,抱着他的双手更加紧了一分。
房内无人说话,只有我抽噎的哭泣声。直到我将眼泪擦干,平复心情,他都没有任何的催促与不耐,好似这我们不过是寻常闹矛盾,他理所应当接受我所有的埋怨与眼泪,等待我缓和后再次控诉他,他向我道歉,我们就又可以重归于好。
我抬起朦胧的眼,声音沙哑,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你瘦了好多……”
裴仲琊嗫嚅着嘴唇,掩下眼眸,松开了我。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不知道又该说什么。
“我时日无多了……”他嗓音低沉疲惫,挣开我的手,走到榻边虚弱地坐下,“咳咳……多谢殿下……屈尊来裴府看我。”
我望着他,上前几步,笃定道:“我……我能帮你找到最好的大夫。”
“不需要了。”他浅笑着摇摇头,两腮愈加凹陷,“罪臣之子,无需殿下费心。”
“二……二哥……”如今,我已然无法坦然自若地叫出这个称呼。这个称呼包含了太多缱绻与温情,可那只属于曾经的姜毓卿与裴仲琊,不属于现在的。
“罪臣裴开项……结党营私,以下犯上,谋逆作乱,罪不容诛……殿下仁慈,未行灭九族之罚,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唯有……践行诺言,赴雍丘为臣为吏,为殿下治民养地,以馈殿下恩情,还望殿下恩准。”
心脏猛地被击中,整个人疼得直不起腰,我强忍着泪水,倒抽着凉气。少年许下诺言时方年幼,幼稚轻浅的话语却立下沉重的誓言。有人当做是玩笑,有人当做是约定,到最后,只有一人还记得去实现。
“去雍丘?”
“去雍丘。”
“不在回来了?”
“罪臣之子,不应继续待在长安,扰殿下视听。”
“你在怨我?”
裴仲琊眉头一拧,痛苦地叹出一口气:“没有。”
“你怨我还是走到了那一步,怨我对你的付出视若无睹,怨我让我们两个变成了这样,是不是?”
“我……没有。”他闭了闭眼,良久才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疲惫不堪地回答我,“我怨我太天真,低估了父亲带给你的痛苦;怨我太无能,无法左右父亲和你选择;怨我太贪婪,既想和你长相厮守又想父亲放下欲望做个纯臣……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放手果断,就不会有你我今日之痛苦。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的泪哭干了,眼睛干得发疼,又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眶里流出来——是我的血吗?
他望着我,明明我们俩站得那么近,心却隔得那么远:“我无法恨你,却也无法坦然接受自己继续爱你……你也是,对吧?如果我们两个之间,注定要离开一个,就让我走吧。我离开这儿,你就当这世间从没有过我这个人,你会有新的生活,新的陪伴你的人,有新的人生和坦途。你的百姓会记得你的功绩,你的臣子会记得你的威严,还有你的孩子……她会记得她的母亲是个多么强大勇敢的女人,用生命为她创造了一切。
“至于我……我会记得所有的一切,记得你曾经是个怎样无忧无虑的女孩,记你的痛苦挣扎,你的丰功伟绩……我会永远记得你。”
回不去了,是真的回不去了。他做了一场临终遗言般的告别,将我要说的话和他要说的话都倾吐出来。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唯一能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再见。
那个春日竹棚下读书的少年,那个雪地中与我卧雪翻滚的少年,那个寒窗苦读一心报国的少年,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裴府的,好像做了一场非常冗长的梦,醒来时已经站在了长安城墙上的阁楼里。
陈蕴宣读着流放裴仲琊的懿旨,告诉他他是什么官职,要做什么事情,告诉他此生不得经营、不得进京、不得分封。裴家姓氏所带给他的荣耀与富贵,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了。从此后,他与寻常官吏百姓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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