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觉得宋君若说得有道理。薛获拿着被褥衣裳将我紧紧裹住,想要从我手中接过兆华。我抱着兆华摇了摇头。薛获也不强求,转身收拾别的东西去。所有人都在忙碌,只有我坐在榻上,刻意地望着地上某一处——我根本不敢看裴仲琊。
裴仲琊也没有上前,就远远地站在人堆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我只能感觉到手心的温度正在渐渐回来,因为我出汗了。
小蛮想重新将我抱上担架。我推开她的手:“我能走路。”
宋君若上前来扶着我下地:“姐姐,我打算兵分两路。一队由我带着小蛮和薛大人走大道,还有一队……”他看了看裴仲琊,“由陈相护送你从地道离开。太医和稳婆跟我们走,广明殿汇合。”
刘勉拉上裴仲琊:“我们也走地道。”
回去的路不像来时那般漫长煎熬,几人慢慢地走在地道中,没有人说话。陈蕴在前方掌灯,刘勉紧随其后,裴仲琊则是走在我后方。我只要稍稍一侧头,就能看见他,可我没敢回头。他现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他会看着我怀中的兆华吗?他会想抱抱她吗?
“你……”身后的裴仲琊突然出声,众人停下脚步,驻足看他。
刘勉问道:“怎么了?”
裴仲琊抿嘴收声,摇了摇头:“无碍。”
我借着微弱的亮光于黑暗中瞧了他一眼。
回去的路不一会儿便走到了底。陈蕴伸手去开机关,却被刘勉挡了回去:“我来。我先出去,二郎你第二个。”
裴仲琊立即上前,跟着刘勉的脚步钻出地道。没过多久,萱萱就钻了下来,她兴奋地喊我:“殿下!”
“萱萱!”
萱萱连忙跳下来,要从我手中接过兆华。我缩缩胳膊:“我要自己抱着。”
萱萱连忙笑着放手,一边扶着我上去一边夸赞兆华:“小郡主长得真好看,像殿下。”
我无奈:“真的像吗?我觉得她长得有点丑……”
“听说小孩子小时候越丑长大了就越好看。”
“你和大长秋老是说这些话哄我……”
萱萱笑道:“父母都这样好看,孩子又会丑到哪里去?”
话音刚落,她脸色陡然一变,立即噤声,颇为抱歉地望向我。
我朝她宽慰地笑了笑,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重新坐回榻上,一夜生死奔波,多少次鬼门关来来回回,终于尘埃落定,一切归于平静。我望着一切如常的广明殿,心中渐渐生出疲惫与后怕来。我素来觉得自己是个坚强果断无畏的人,可这世间确实还有更加庞大、更加失控的东西。
而我挺了过去。
这是天意,也是我命本该如此。
我知道。
宋君若一行人也在我们落定后赶到,他前后左右四下巡视一周,确保广明殿真的万无一失后,才敢松一口气。
他看着我,裴仲琊也看着我。
陈蕴招呼众人:“萱萱你去外头守着,薛大人您和小蛮一起去小厨房。刘大人,您也快去请令尊进宫吧。天要亮了。”
人群散去,殿中又复安宁。
裴仲琊从开始到现在都一声不吭,就沉默地站在榻尾,垂眸看着我和孩子。
宋君若瞧了他一眼,轻嗤一声,也没有说话。
千言万语,百转千回。我有好多事情想要问他。问他怎么回来的?路上辛苦吗?为什么连夜进宫?又是怎么和阿若汇合来救我的?他为什么要救我?他又如何向裴开项交代?他想抱抱……这个孩子吗?
“啊!”兆华睡醒了,睁开眼睛,开始张着嘴巴叫唤,“啊!哒!唔!”
我低头瞧了孩子一眼,又抬头看向裴仲琊。
“你……你抱抱她吧。”我松开双臂,哽咽着对他说出第一句话,“我……我想你抱抱她。”
裴仲琊好像倒了一口气,神色有一瞬的怔忪。他移动着步子,在榻边缓缓坐下。宋君若盯着他,面色不霁。
冰冷的双手,瘦削的双臂,他生涩地接过兆华,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兆华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他。
良久,裴仲琊突然笑出了声,一滴清泪落在了兆华的襁褓之上。他抬起水雾般的眼睛看着我,嗫嚅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决心和信心,又低下头去。
我听见轻轻的、犹疑的声音:“这孩子……她、她……”
心脏猛然抽紧,浓烈的情绪奔涌而至——告诉他吧姜毓卿,告诉他!告诉他又能怎样呢?我们都是红尘俗世中的可怜人,告诉他,让我们彼此有个念想牵绊又能如何呢!
可是不可以啊,不可以姜毓卿。
不能说。
我挪动身子,凑近裴仲琊,抚上兆华的脸颊,咬着牙,笑了一下:“这孩子能生下来,田议这个父亲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第54章 他自己人没把事情办妥,……
我看见裴仲琊的脸色瞬间变得灰白,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下去,整个人恍若被抽空一般。他眉头一拧,立即放下孩子冲到外间咳嗽起来。
我连忙下榻跑出去,宋君若紧随其后将我抓住。我远远地看着裴仲琊,他弓身撑在几案上,右手捂着嘴,脊背因为咳嗽而频繁震动,鲜血从他的指缝滴落,在地上洇成一滩暗红色的水洼。
我浑身发抖,冲过去扶住他:“二哥……”
冰凉的、沾满了鲜血的手将我的手腕一把抓住,他猩红的眼睛望着我,是不解、是质疑、是委屈和痛苦。泪水隐忍在眼中,他没有说一句话。可我却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
是我一直在逼他。我太狠了,也太残忍了,竟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他千里迢迢,不顾一切生死进宫,我却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在广明殿外围剿我的是他的堂妹,被禁军与彤管使生擒的也是他的堂妹。可他却选择了跑去偏僻幽暗的掖庭救我,我却这样对他。
“我……”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该说什么,我只知道现在的我想要留住他,想要安慰他。我不想看见他这个样子。嘴唇嗫嚅,心中犹疑,我心一横刚要说话,屋外便有人急急忙忙冲进来,一看裴仲琊也在,立即闭了嘴。
“殿下……”来人看看裴仲琊又看看我,低眉顺眼,脸色仓惶。
“怎么了?”
宦官摇摇头,没敢说。我心中顿觉不妙。
宋君若适时走过来:“裴御史身体不适,你们赶紧将他带去诊治。殿下刚生产完,身体虚弱,也别叫底下的人来叨扰。”
宦官应声连忙要将裴仲琊扶下去。“等下!”我喊道。
宦官一吓,站住了脚步。宋君若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姐姐。裴御史素来体弱多病,连日赶路舟车劳顿还是让他先下去休息治疗吧。等一切都安定了,再见面不迟。”他环住我的腰,将我往内殿带,“你也好好休息。我会命人照顾好裴御史的。”
“阿若。”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你不要这样。”
宋君若闻言顿住脚步,面颊紧绷,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我从他怀里挣出,缓缓走到裴仲琊面前,抚上他的面颊。我想让他好好休息,好好治病,放在身外之事做一个逍遥世间闲散客——他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风雨摧残了。可这可能吗?要杀我的人是他的亲人,被杀的人是他的爱人,他能怎么办?我能让他怎么办?
简直就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想劝他做的事,想对他说的话,都没用了。
说与不说,已然毫无分别。
“你们……照顾好裴御史。我……”我看向裴仲琊,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
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他还对我抱有期待,他还心存侥幸。
我的心都碎了。
一定是我失了智、丢了魂,我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去抱住他。侍女们纷纷低下头,好似多看一眼,我就要看他们的脑袋。他的脊骨更加嶙峋,身子更加轻了,靠在我身上犹如一阵轻轻的风,下一刻就会被吹散,消失在我面前。
他微凉的呼吸打在我的颈窝,脆弱又小心,双手虚虚地抓着我的衣角,发着细微的抖。
他那么轻,我却推不开他。
仿佛是过了很久,不知何人轻咳一声。我们如梦初醒,刘些和刘勉站在外头,一个严肃一个尴尬。
刘勉上前扶住裴仲琊,打哈哈:“二郎,听说你身子不适,我带你去太医署,走走走。”
裴仲琊没有说话,脚步也不动,只看着我。
“泱泱。”舅舅喊道,“让裴御史先下去吧。你刚生产完,身子虚弱,要好生休息。等事情都安定下来,你们……你和裴御史有话再说。”
我们被人拉着分开,裴仲琊在众人的搀扶下坐上轿辇离开。我被扶进内殿,侍女们纷纷迎上来,我抓住一个吩咐道:“叫太医署的钱太医为裴御史诊治。”
“今日钱太医不当值。”
“那就把他叫进来。”
侍女应声退下。刘些刘勉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他们这样的神色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妙。
“怎么了?”
二人沉默一瞬,还是刘些上前说道:“裴季蕙畏罪自杀,被救下来了,说要见你。”
“见我?”我笑道,“知道我没死,心有不甘是吧?不见。就由着她闹吧,还能翻了天不成?”
比起裴季蕙,现在更要解决的是她的父亲,他们裴家的人。
我的命实在是太大了——一个生产的女子,孩子能拖死我,稳婆能毒死我,叛军能杀了我,但我都熬过来。我非但没死,还拥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有了将所有人拉下台的借口。
真是老天助我!老天助我!
案牍在烛光下静静地躺在我的面前,现在,就是现在,不管我写下谁的名字,他都得死。
宋君若从大牢里回来,带来了光禄勋的消息。他看着我坐在几案前,上来拿走我的笔:“姐姐,你已经坐在这儿很久了。”
“秦修扬说了什么?”
“他说是陛下让他们这么做的。说殿下把持朝政久矣,他们是为了替陛下‘清君侧’。”
“清君侧……多好的借口啊,裴开项可以借着这个理由爬上现在的位置,五王可以因此叛乱,现在真是谁都可以用这句话了。”我看向宋君若,“阿若,你想不想当光禄勋?”
宋君若眸光一闪,惊讶又期待地看着我。
“想当,姐姐就给你当。”
“我想。”宋君若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直言不讳,“我要光禄勋。”
秦、修、扬。
我在案牍上写下这三个字。
“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谁你我都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企图我们也知道,不过是借了姜旻这个绝对正确又冠冕堂皇得幌子来行自己的苟且之事。但朝中如今支持姜旻的仍旧不少,刀子动太大,反倒伤了自己。”
秦澄、裴季蕙、裴开岫……
我写完收笔,将案牍递给宋君若,往凭几上一靠:“陛下年幼,为奸人所惑谋害胞姐。本宫感念姐弟情深,不忍看陛下一错再错、荒唐行事。裴后入宫无德无仪、无形无状、无孝无节,不御后宫,媚上挑唆,谋逆弑君。本宫遂替陛下清理后宫、平诸事安定,以儆效尤。”
宋君若仔细看了上头的名字,抬眼看我:“裴开项那边……?”
“他自己人没把事情办妥,我杀他们还要跟他商量吗?可惜了宁国公为国为民尽责尽忠,奈何偏亲偏信,目不明辨,致使家中蠹虫遍地,生此歹事。郡主方才降生,本宫也不愿大动干戈,宁国公歇朝思过,至于裴开岫……三服以内的亲属该砍头的砍头,该流放的流放吧。”
裴开项和裴开岫听着名字多亲近啊,但是至于是不是真的亲近,那当真是得另说。裴氏在开国之初不过是高祖帝的帐前执戟郎中,跟着我祖宗走南闯北就是没打过几次仗。有时候不得不将选择比能力更重要,裴氏先祖在投奔高祖帝的第二年,高祖帝就建国称帝了,大封天下,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高祖帝给了裴氏一个不大不小的官。
前朝多少腥风血雨,有的氏族起高楼,有的氏族落尘埃,起起伏伏,浮浮沉沉,裴氏就这样在不起眼的朝局角落里积蓄起了自己的力量。直到某一天,众人回头一看,忽然发现齐国政坛上竟然还有这一号人物啊,开国大臣、几代世家、书香清流,甚至还出了一个文采顶顶好的大司寇——便是裴开岫的父亲裴梁。那是裴氏百年来,做过的最高的官了。
凡是盛极必衰,裴梁总觉得裴氏的风光与巅峰要来了。但是裴氏似乎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惊喜,它好像没有预想中的巅峰与荣光,就要往下倒了——三个儿子,无一有用。老大嗜酒,最后死在醉梦中;老二好色,最后死在女人身上;老三裴开岫,有了前车之鉴,裴梁对他严苛又谨慎,是以孩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却太过平庸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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