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她在为“初阳”忙前忙后,实在分不出精力来应付白日的颜景,只说天寒地冻,不想出屋。
但既然颜景发出邀约,温妕自然不会拒绝,欣然颔首。
冬日在今日拉开帷幕,林间的微风在深秋尚可算是清爽,今日就有些侵人了。
温妕拢了拢自己的斗篷,她小时候是不怕冷的,习武之人有的是血气方刚,但三年风餐露宿或多或少都给她留下了些内伤,导致她在天寒时分会手脚冰凉。
还未将斗篷理好,手中就忽而被塞了一个手炉,被兔毛包裹的铜器散发着恰到好处的温度。
温妕抬头看向身边的男子,后者触及她的视线,弯眸一笑,并未对此做出解释,只是顺理成章。
他对谁都会这样体贴入微吗?
“小姐近日有什么烦心事吗?”颜景的脚步缓缓,似乎在配合温妕的步伐。
从前对颜景太过殷勤,几日没有在他眼前露面,他起疑了吗?
温妕敛目,轻声解释道:“大人误会了,只是换季天气转凉,我有些风寒,怕传染给大人。”
“既然如此,我会让府医为你开几帖汤药,小姐好好休息。”颜景的声音如他本人一样,温和中带着疏离,像是初春的湖面,无冰霜冻结,触之却凉薄。
与颜景的合作让二者的交流变多了,而温妕愈发了解颜景,便越是觉得此人真是完美无瑕。
先不论学识胆魄,单说他能够以身入局,只为将百姓从骗局中拉回,便可见其品德。
或许无人知晓他的付出,但他仍然义无反顾。
在无声之处为众人抱薪。
世家公子以善行包装名誉,实则败絮其中,只要多聊几句就会腐烂成土。
但是靠近颜景,就如同追逐明月。清辉依旧,但人不可及。
“多谢大人,你对我恩重如山,实属小女子之幸。”温妕的语气中不由得染上几分落寞。
比起用什么美人计,也许直截了当地拜托他为自己的父亲翻案可能会更快一些。
不,他是大华首辅,是华律的拥趸,在她暴露身份的那一刻,颜景将她先行收押的可能性会更大。
多日的忙碌让温妕的精神有些疲惫,正胡思乱想着,脸颊蓦然感到一阵温热,檀香幽幽沁人心。
温妕讶然偏头,望向伸手触摸自己脸颊的男人,茫然开口:“大人?”
颜景的拇指指尖在少女的眼尾按压了一下,四指虚虚置于她的耳廓,有些酥痒。
等到听到少女的声音,颜景的目光陡然聚焦,触及少女的眼神怔忡了一瞬。
初冬冷风中浮动着几分炽热的空气,让向来出口成章的首辅沉默。
与黎明相同的琥珀眸让他侧目了几分,便望见了那眼底的情绪变幻。
如冬日桃花的面容为天地增色,当呈出三分失落时,竟让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欲安抚。
无论是月光下如清风洒脱的那位刺客,还是眼前如白雪软兔的少女,都让他有些失控。
他从不是耽于美色之人。
“抱歉,唐突了。”颜景垂下眼眸,将手从她的脸侧收回,摊开手掌露出中央的一片暗绿,“我只是想帮你取走耳边的树叶。”
语气平缓,仿若他刚刚的举动再正常不过。
温妕愣了愣。
耳朵也能挂上树叶吗?为何她没有感受到?
未等她思考出所以然,颜景已然退后拉开距离,轻声道:“既然柳小姐身体抱恙,我就不拉着小姐继续吹寒风了,先行告辞一步。”
他今日太过反常,不可在此久留了。
温妕看着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
脸颊的触感犹在,她抬手覆上男人刚刚触碰过的地方。
冰霜玉骨之人的手,也是热的。
“小姐!”
春桃的声音遥遥传来,听上去有几分慌乱。
温妕手中还捧着颜景塞过来的手炉,转身看向一路飞跑过来的少女,微微蹙眉,心觉不妙:“怎么了?你慢慢说。”
春桃跑到温妕身前,喘着粗气将一封信递给温妕,气息不稳地断断续续道:“小姐,家、家书。你快看看吧。”
春桃甚少有这样急切的样子。
温妕见状,知晓刘叔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环顾四周确定监视者尚远,看不到自己信中内容,才开启信纸。
寥寥扫了几眼,面色一沉。
“春桃,先回屋。”
刘叔的信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
【长生可能要出事了。】
刘叔从前便喜欢孩子,此刻更是将丧妻失女之痛,寄托于与他暂时朝夕相伴的长生身上。
但长生毕竟有父母,当孩子说担心自己母亲的病情时,刘叔怎么可能拒绝他的孝心?
故而差遣了府中家丁陪着长生回家看一眼。
这一看便出了问题,长生他爹洪六当场就要将孩子带走。
家丁见洪六神色不对,怎么说也不肯让长生跟他爹走,强行把长生带了回来。
本想着洪六就算闹也溅不出什么水花。
结果没想到洪六报官了,状告柳家拐卖他的孩子。
洪六是个有名的老赖赌徒,身上背着一堆债还有各种抢劫、偷窃的小罪,报官可谓是自损八百、破釜沉舟。
府上顿时乱作一团,刘叔知道温妕的身份不宜招摇,还在犹豫要不要将长生交出去的时候,长生自己跑了。
为了不连累刘叔。
而在这段时间中,温妕忙得脚不沾地,对刘叔的消息也有些疏忽,每日都看着没什么大问题便了结了。
每个人都放松了一点,最终就落得现在这样麻烦的境地。
温妕扣上金属面罩,飞快地在林间穿梭。
她这几日已经摸清楚了贫民窟各户人家平日的活动范围,很快便找到了抱着金砖傻笑的洪六。
少女的身形一闪,在男人还没有防备的时候,瞬间踢上了他的后脑勺。
她算着力道,只是让洪六摔得跪趴在地,趁他下意识回头破口大骂的时机,抬腿踢翻了他的身体,一脚踏在他的胸脯,险些让洪六一口气吸不上来。
“孩子呢?”温妕冷声道,腿部肌肉发力,让洪六几乎动弹不得。
软弱的洪六哪里敢违抗暴力,很快就颤颤巍巍地交代了:“献……献给朱雀天神了。”
温妕没时间跟洪六废话,抬脚一踢,直接将洪六踢得昏死过去,便马不停蹄地前往庙宇。
温妕早就猜测到“天灵草”是假的,是长生的母亲猜到了洪六已经穷途末路,为了将长生送走的借口。
但也存了侥幸心理,觉得即便洪六找上门,她也能及时解决。
说到底,是她考虑不周。
温妕将自己的五感提升至极限,隐约听到了孩童的啼哭声,顺着声音摸了过去。
今日天色昏沉,四处素然一片,温妕身着浅灰轻装,蹲于庙宇屋顶,融入雾霭天空之中,居高临下看着院中情况。
披着深蓝兜帽的老者支着手杖,站在木质牢笼前,俯首审视。
笼中关押着三两孩童,面上都是麻木,似乎早已知晓自己的结局。
长生便是其中之一。
其余一男一女,男孩有些发育不良一般,头比一般的孩童要大一些。女孩似乎有些寒冷,整个人蜷缩在角落之中,脸颊已经有些冻开裂。
“怎么这么少?那位大人要的可是五人。”青亘撩起眼褶看了身边的红锁一眼,语气疲倦。
“他要什么也得我们有才行啊。”
红锁简直要将白眼翻上天,语含嘲讽:“你要问问我们亲爱的教主,怎么会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初阳大神’抢了风头。”
“而且,现在世道那么乱,谁愿意生孩子?有就不错了。”
青亘不愿与之争辩,只是淡淡道:“暂且如此吧,还有些时间,我再去信徒那边找找机会。”
“说得好像就你一个在干活一样。”
红锁说着,与青亘一同离开。
放任几个孩子在这里?就那么自信不会有人来劫持吗?
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尽快将长生救出来。
温妕凝眉,思忖须臾还是飞身下了屋顶,从发间取出一根铁丝开锁。
长生见到浅灰色的身影,眼眸慢慢抬起,唇瓣蠕动,低声吐出一句:“你是谁?”
“你娘的朋友。”温妕三两下便开了锁,“你娘叫我来救你。”
听到这个话,长生明显一愣,眸光随着牢门开启而发亮:“我娘还……还好吗?”
长生会问出这个问题,大概率他的母亲已经遭遇不测。
温妕没有回答,只是落下一句:“先出去再说。”
随后将目光投向另外两个孩子:“你们与我一起走吗?”
女孩没有反应,只是抱着自己的双腿。
男孩愣怔在原地,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温妕还要再说什么,就听到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向她而来!
第16章 男孩 那玩意儿是凡人能赢的吗?
“还要带些什么?在这些贫民信徒眼里,能出现在他们面前就已经是恩赐了。”
“贫民穷,但是他们不是傻子。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一无所有,他们比谁都精明,注重眼前的蝇头小利。现在只要跪拜‘初阳’就能获得想要的东西,这个节骨眼上你空手去,岂不是自找没趣?”
“说到底,还是卜兴德太废物了,今天他又跑到哪里去了?”
红锁与蓝亘的谈话声由远及近,温妕的心跳也随之开始打鼓,捂住怀中孩子嘴巴的手加了几分力道。
红衣女子踏入庭院的一瞬间,便瞪大了眼睛,震惊高喊出声:“人呢?!”
只见眼前的木笼牢门大开,其中的几个孩子早已不见身影。
气得红锁一个箭步上去踹了木笼一脚,数根木棍摇摇欲坠险些散架。
蓝亘落后几步看见这一幕,反应比起红锁要平淡不少:“黑翼呢?”
听到这个问题,红锁的头脑冷静了下来,蹙眉低语:“对啊,黑翼呢?难道说……”
“先去找他吧。”蓝亘打断了红锁的自言,目光淡漠地扫了一眼庭院,便转身走出庙宇。
红锁知晓蓝亘的意思,不再说话,只是几步追着他出去了。
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温妕有些疑惑,手臂的力量也随之一松,怀中的男女两娃总算解放了出来,大口喘息着。
如若只有温妕一个人,她有把握能够自如在敌人门前藏匿与逃脱,但是身边还带着三个孩子,形式就不那么乐观了。
可要眼睁睁放任孩子在这自生自灭,她又于心不忍。
就在她心急之时,身躯碰到了卜兴德之前就坐的高台,不知是开启了什么机关,竟然将她与三个孩子推进了高台内部。
里面另有乾坤,足有一个供成年男人安坐的空间,塞下身形较小的少女与三个看上去营养不良的孩子绰绰有余。
目之所及处皆是一片黑暗,温妕只能靠听力来判断敌人的去留。
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与木门吱嘎作响的开关声,形成了冬日底层百姓的生活节奏。
温妕屏息听了须臾,忽而听到一声细微的利刃出鞘,在空寂的寒冬极为清晰。
她猛地向后一转身,飞速抓住了刺向自己的匕首。
仅凭四周缝隙中透出的微光,少女看清了行凶者比寻常孩子略大一些的头颅,与狠厉冰冷的双眼。
是刚刚牢中救出来的孩子。
萍水相逢将他救出来,此刻却要杀了她?
那人的力道极大,温妕用尽气力才勉强与之抗衡,不禁怒极反笑,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男孩不说话,只是一味用力。
密闭的空间中飘来一阵幽香,温妕一嗅就知道不对劲。
是软骨散!
少女手中的力道陡然一松,利刃直直向她的瞳孔而来。
避无可避。
·
卜兴德最近焦头烂额。
不知从何而来的初阳大神,仅凭朝拜就能获得想要的东西,而且与他们的简单粗暴不同。
如若你求财,他会送你一封工作的邀请函,且每一份工作都恰好是祈愿者所能胜任的。
如若你求色,翌日便会有媒婆找上门,为你介绍门当户对的姻缘。
如若你求生,江湖游医会恰巧路过,为你把脉开药,诊金与药费可打欠条。
将朱雀神教的恩赐比作鱼肉的话,那初阳便是将鱼竿与钓鱼之法捧到你眼前,能否改命只看信徒本身的一念之间。
“不求苍天垂怜,只愿神道酬勤。”
大华的政权本就没有完全坍塌,百姓心中依旧残存着对秩序与公道的希望,比起献出亲人生命换来的富贵名利,靠自己双手达成追求的踏实感是无可比拟的。
单是如此倒也罢了,因为朱雀神教的忠实信徒早就被不劳而获侵蚀了筋骨,回不了头了。
但是初阳竟然令自己的护法开班教学仙术,步步拆解,细致入微。
什么驭雷,什么控火,统统不过是江湖把戏。
只要知晓了原理,就算是三岁孩童还能凭空而起。
卜兴德作为“天神”的根基被一步步动摇,甚至有信徒已经壮着胆子来问朱雀天神能否不靠任何衣物飞天了。
天杀的,“初阳”不赚钱了吗?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件事已经惊动了那位大人,勒令卜兴德不惜一切手段要毁灭“初阳”。
否则就要考虑“断尾”了。
毕竟所有的金银食物皆是那位大人提供的,如果他卜兴德赚不到钱,那位大人肯定不会介意扶持一个新的“青龙天神”“玄武天神”什么的。
但是别以为他就没有办法了,他有自己的杀手锏。
“听闻最近有伪神在造谣本座,说本座的戏法只是一场骗局。”卜兴德端坐在高台上,声音庄严肃穆,睥睨台下,“一派胡言!本座荫蔽世人已经数年,非区区鼠辈能够比肩的。”
台下跪拜的信徒蠢蠢欲动,有些想要抬头看看自己的神明却又不敢。
“如若尔等想要借本座的名望替自己造势,本座可以既往不咎,但如若要倒反天罡、倒打一耙,说本座并非真神,如若我能够同意,就要问问我们头顶的天!同不同意!”
“你们扪心自问一下,这些年你们是不是没有遭遇任何苦难,便得到了自己想要之物,还不能证明本座的慈悲为怀吗?”
“如若没有本座,你们早就已经死在了某个寒冷的冬季,哪有能力在此处与本座争执?”
卜兴德浮词诡说,但多年的熏陶早就掏空了台下信徒的理智,此刻没有人敢去反驳他。
见此情形,卜兴德终于在长时间的打压中找回了自己的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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