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 颜景被急召入宫。
领路的御前太监在御书房前驻足,对他做出了“请”的手势。
他迈步上前,向主座的那位端正下跪行礼:“臣颜景,叩见陛下。”
“颜卿免礼。”华沧揉着太阳穴, 抬手示意他起身。
“谢陛下。”颜景起身抬眸, 霎时对上了数双注视他的眼睛。
他粗略扫了一眼, 发觉京城中稍有名的世家当权者都在场,还有部分善断的文官权臣,看来此次战事确实紧急非凡。
“现下守边的是谁?”华沧偏头询问身边的官员道。
“回陛下,是总兵张鼎。”有官员立即回答道。
但华沧听到这个回答, 头有些隐隐作痛。
张鼎是高轩已故夫人张绒的弟弟, 勇猛有余、智谋不足, 可作奇兵,不可为将。
如若是前些日子稍微缓和的局势来说,张鼎临时顶替将位守边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现下情况不容乐观,必须立即选出一将替代。
但是如若将才果真如此好找的话, 他就不会如履薄冰地任用高轩长达三年了。
“陛下,微臣的犬子善谋略, 可领兵赴前线,解燃眉之急。”
刚有人这样毛遂自荐,便有人反驳:“恕下官直言, 令郎久居不出, 所谓的‘善谋略’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臣提议向民间广寻人才,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这……是否耗时过长?前线战事不可拖延,臣提议不如就从往年的骑射宴排名中选择一位能臣?”
一直在旁闭目倾听的华沧缓缓睁开了眼:“往年的骑射宴……?”
除却排名无参考价值的皇室,便只余下寥寥数人, 而在这数人中最为突出的,便是那位曾经小有名气的“白衣游侠”——洛州县丞之子,耿游。
他记得耿游放弃了仕途,转而以门客身份入住颜府,故而侧目望向颜景道:“颜卿,你有何想法?”
颜景应声颔首行礼道:“臣以为,诸位大人说的皆有道理,但似乎有些局限了。”
“局限”……?
站立在旁许久的华君光思忖了一下他的提议,忽而想起一人。
如若不局限于男子与身份,那就是——
“你的意思是高家的女儿,高乐蓉?听闻她遗传了父母的武学天分,却不可知其领兵之能;且其父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任其为将,风险未免过高。”
谁知颜景却轻轻摇头,几不可察地勾动唇角,向华沧拱手:“陛下,臣所荐之人已在门外,可否应允她入内?”
闻言,华沧也有些好奇起来:“让她进来。”
得到皇帝的许可,御前太监便向外通报了一声。
只听檐铃在穿堂风里发出碎响,一双皂色翘头靴踏碎落在地面上的晚霞,交窬裙扫过走廊门扉,在流动的光影中忽明忽暗。
满堂官员翘首以盼,便见那人逆着暮色缓步走入,直至走到房间中央,利落下跪,犹如出鞘的刀刃直插入微末的日光。
“民女温妕,参见陛下。”温妕的声音掷地有声,引起满座哗然。
他们都曾听闻过卫全彻查了当年的温家冤案,知晓不日之后就会还温家清白。
只是温妕销声匿迹三年有余,没想到她还活着。
华沧听到这个名字,目光瞬间看向少女低垂的头,沉吟片刻后才慢慢开口:“抬起头来。”
“是。”温妕缓缓抬起头,眸光凛然。
华沧言语一顿,许久后轻声问道:“你姓温,那你的父亲是?”
“是,先父乃三年前战死沙场的骠骑大将军,温健。”温妕不卑不亢,直视龙颜。
温健三年前就被褫夺了所有官职,理应不可再以骠骑大将军称呼。
但她自称民女,却对父亲的官位寸步不让。
这是父亲拿命换来的荣耀,既然冤屈已洗净,便也应将原属于父亲的官位复还。
华沧并未反驳温妕的称呼,只是垂目望入少女澄澈的琥珀眸之中,嗓音低沉:“颜卿举荐你领兵出征,以御突袭之敌寇,你可有必胜之决心?”
听到熟悉的名字,温妕下意识看了颜景一眼,触及那唇角的温和便瞬间收回视线,拱手道:“回陛下,民女十二岁便曾随父帅巡边,历经大小战役无数,入过敌营、杀过敌寇,深知战场凶险,亦明用兵之重。”
“先父曾戍边卫国数十年,屡建奇功。若陛下信任,民女愿循先辈遗志,誓将贼寇驱逐出境,保家国安宁。”
颜景眸光清浅,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自从看见温妕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压下过唇角的弧度。
似是也未曾注意到角落中拿到阴冷的眸光。
“好!”华沧微微颔首,笑着朗声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女,英雄出少年。既如此,朕便封你为临危将军,赐虎符,即日前往边境抵御敌寇。望你不负朕望,早日凯旋归来。”
“谢陛下恩典。”温妕得令面上却无悲无喜,只是俯身叩首。
这一道圣旨,将昭告天下。
传到还不知晓温家清白的角落,传到因温健战死而绝望的人心中,传到听到“温”字就闻风丧胆的敌寇耳中。
告诉所有人,温将军已归来。
·
走出御书房,月亮已经爬上树梢,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夜晚的虫鸣都显出几分寂寥。
“你真的想去吗?”
黄金马车平稳前行,温妕看向注视自己许久的颜景,微微挑眉:“你指的是什么?”
“字面意思。”颜景目光低垂,落在少女的右手上,粗糙的老茧是她勤勉的勋章,“你恨那位,不是吗?”
无论华沧出于何等考虑,当年不顾情谊将莫须有之罪强加在她父亲身上都是不争的事实。
家破人亡之仇,不可能是三言两语就可撇清的。
温妕看着颜景的动作,他似是将自己的手当做易碎品般捧在手心。
蝶睫轻颤,用手背划过男人的掌心,她手腕翻转握上他的手,轻声道:“我恨的是他一人,与边境众将士无关,也与天下百姓无关。”
她的血海深仇可以慢慢算,但是边境的战事刻不容缓。
她晚去一天,风险就高了一分。
温妕愤愤然地想开口,忽而想到什么,掀开车帘左顾右盼一番,确认没人才靠近颜景压低声音附耳道:“说句大不韪的,我活的可比他长,总有一天能熬走。”
颜景啼笑皆非,顺势将温妕揽入怀中,学着她的样子也低声附耳道:“那我也陪着你熬,两人一同‘大不韪’,罪孽或许能减半。”
“那等下去拉春桃一同‘大不韪’,罪孽还能再分担些。”温妕掰着手指算着,想还能把谁“拉下水”,谁知却被颜景握住了四指。
“不要把他们拉进来了,有我陪你承担就行了。”
颜景的声音柔和含情,让温妕不由得抬头去看他的表情,撞入了灿若星辰的眸光里。
“如若温小姐嫌担负得太多了,那我可以担多些。”
看似大义凛然的话语,还带着些许宠溺。
但是已经被颜景骗了许多次的温妕只是稍作思考,便眯起眼得出了结论:“颜云朗,你幼不幼稚,这个醋也吃?”
“嗯?暴露了?”颜景这次并没有掩饰,反而笑意更浓了些,伸手揉乱了少女的头发,“妕儿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一把抓住在自己头上胡作非为的手,温妕惩罚性地轻咬了一下他的虎口,不满道:“怎么总觉得你像是把我当孩子养?”
被咬过的地方并不疼,反而有些酥痒感,让颜景的眸光黯淡了几分,尾音上扬:“那你想让我把你当什么养?”
“我想……”温妕刚要顺着他的话向下去说,忽而就意识到不对。
这个问题无论说什么都不对,颜景又在耍她。
故而她轻轻推了推男人的胸膛,故作嗔怒怒道:“谁想要你养。”
颜景笑着抓住她向自己伸来的手,没有让她推开,反而让她更贴近了几分,声音轻柔低沉:“想听听我的答案吗?”
闻言,温妕有些不解地看他:“什么答案?”
颜景笑而不语,只是揽着她的腰肢,静待马车停下的瞬间,开口道:“我的答案,已经放在你的院子了,去取吧。”
不得不说,颜景的话确实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温妕瞥了他一眼,就先行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向清竹院快步走去。
颜景在其后缓步走出,看着少女匆匆的背影忍俊不禁。
但愿她会喜欢。
“颜大人。”
唇角的弧度还未放下,颜景就听到了这一声叫唤。
不同于她平日中的高傲与张扬,语气极淡极轻。
他顺声望去,礼节性颔首:“高小姐。”
高乐蓉看上去消瘦了许多,苍白如骨的面容几乎撑不起那明媚的衣裳,但那一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高轩欺上瞒下、有通敌之嫌,但他已经死了,又在临终前提供了重要线索,戴罪立功;再加之那日骑射宴被高乐蓉救下的崔小姐和颜景的上书。
陛下看在他多年为国效力的份上,准许了高轩最后也是唯一的要求——
放毫不知情的高乐蓉一条生路。
现在高乐蓉是庶民之身,但是颜景依旧以从前的姿态待她。
“……为什么那日要引我去大理寺地牢?”高乐蓉的嗓音有些嘶哑,似是哭到力竭后的结果。
在父亲死了之后,她有了许久的空闲时间,久到她都有些恍惚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中,她无需再为讨任何人的欢心而学习自己不喜欢的女红,读自己不喜欢的书。
便也有了机会,思考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在护父心切的冲动消散后,她便明白了那封明显不对劲的信是颜景故意留下的线索,为的就是让她知道父亲会有死劫。
“为了,让我亲眼见证自己父亲的死亡吗?”
颜景望着温妕推开院门,看见了无数红箱和一只大雁的震惊,声音也不由得染上了几分温柔:“不是我要引你,是她。”
高乐蓉顺着颜景的视线望去,就见院中的少女在正中央的高桌上看到了一张红底金字的卷轴。
“她希望你能够知道。因为在她父亲死的那日,她是没有机会与选择的。”
高乐蓉愣怔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温妕给她的,是救下自己父亲的机会。
如若那日,她能够一人打败红锁,那她的父亲就能……
而被两人注视的温妕无心去管高乐蓉的想法,只是一心看着眼前的卷轴呆滞。
只见卷轴上写着两个字:【婚书】。
这就是颜景的答案?
第58章 甲胄 “温将军”,已经不再只属于她的……
前方战事紧迫, 温妕天一亮便睁开了眼,换上白银盔甲。
这是皇帝专为温妕赐下的盔甲,通体的银光在蒙蒙亮的天色中格外显眼,宛若又一轮皓月。
“小姐, 真的不能带春桃一起去吗?”帮温妕的护腕系上最后一个结, 春桃拉住温妕的手央求道, “我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总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春桃善易容与拟声,是极佳的后勤辅助人员,但武学造诣不高, 如若赴往前线, 便很难保证其安全。
故而温妕面对春桃的央求, 也只能无奈回答道:“不……”
“有何不可?”
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温妕浑身一僵。
从昨夜看到那封婚书开始,她就有些不知所措, 以至于借口困倦就寝,逃避和颜景谈论此事。
她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颜景。
在她的记忆之中, 无论从前是什么样的女子,在结亲之后都会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泥塑一般。
坐在狭窄的庭院之中, 数着丈夫归来的时间,或许还会多几个孩子围绕身边。
日子便这样平静而祥和,一眼便能望得到头。
也许这就是常人所说的幸福时光, 千百年来的所有女子都是这样过的。
但是她与寻常女子又完全不一样。
她见过山川河流, 听过金铁敲击,触摸过滚烫的鲜血。
即便在最为落魄的时候,也有清风明月相伴。
要她将自己局限在方寸之间,守着一个既定的结局。
她要如何甘心?
但天底下的男子, 又有谁不想要一个贤良淑德的乖巧妻子?
她爱颜景,但是同样也无法割舍下所热爱的一切。
而此刻春桃却双眸亮起,迫不及待地向门外的颜景高声问道:“真的吗颜大人?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不可以!”
“可以。”
温妕焦急的声音和颜景平静的嗓音同时响起,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春桃目光呆滞,莫名有一种被夹在父母之间的孩子的感觉。
她看了一眼温妕,又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小心翼翼问道:“到底是……?”
闻言,温妕皱起了眉头,深呼一口气道:
“当然不可以!”
“自是可以。”
颜景的声音再次和她一同响起,不仅没有退让甚至还带上了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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