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明面上的拒绝。
温妕心下一沉,知道自己这几日的功夫是付诸东流了。
额角的青筋突突跳起,但她还是强撑着精神,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颜景聊些家常。
就在温妕规划接下来的动作时,门外蓦然出现一个少年音,急匆匆地传来:“颜大人,卜兴德有新的……”
耿游刚跑进书房,就看到了自家主子与少女共进午餐的一幕,要说的话戛然而止。
颜景不动声色地叹息,抬手揉了揉眉心。
看来要重新教导的不只是府中下人,自己的门客也要一并教导规矩。
他本是为了防止手下人露馅而选择性隐瞒,结果竟适得其反。
“怎么了?”温妕抓住了他刚刚提出的人名——卜兴德。
这个名字非常耳熟,似乎是一个民间有名的方士。
她在京城外的时候,就经常有人拿着一个铃铛,边摇铃祈祷边喊这个名字。
吵得她头疼。
之前她从未在意。
但现在在首辅府听到了这个名字,温妕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一个突破口。
耿游不知道要不要接下去回答,所以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颜景,瞬间得出了答案。
嗯,主子脸色很不好,他死定了。
颜景的目光锐利如刀,刺得耿游瑟瑟发抖,但在温妕看向他的时候又换上了温雅的模样:“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罢了,柳小姐不用放在心上。”
“好的。”温妕乖顺地点点头,“我不会阻碍大人工作的。”
才怪!
温妕当晚就趁监视换班的功夫让春桃扮做自己的模样,穿上夜行衣溜了出去。
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与时间,再加之夜色的掩护,她有把握从任何监视手段下逃脱。
要找卜兴德十分容易,只要听铃声便够了,铃声最繁杂响亮的地方,就是卜兴德身处之处。
她隐于黑暗之中,一路赶行至西城门。
城门已经落锁,吵闹的铃声自门外而来。
温妕仰首,城墙高耸入云,不可能靠轻功翻过。她微微蹙眉,绕着城墙摩挲,看看能否有通过之处。
探索许久才在城墙下找到了一个狗洞。
洞口太小,成年人根本无法通过。温妕就要作罢,忽而看到狗洞处冒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头。
在黑暗中看不真切,温妕几乎要把它当做一只黑狗。
结果那“狗”说话了!
声音稚嫩而畏缩:“可以……帮我一把吗?”
是个小孩!
第8章 方士(修) 她父亲为她赐名为“妕”,……
温妕蹲下身,直勾勾地看着眼前怯生生的小男孩。后者触及她的目光,心中一颤,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衣角,低头错开了视线。
好瘦……几乎已经脱相了。
已经接近初冬的季节,男孩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布衣,并不密集的针脚加以大大小小的补丁,使其根本起不到御寒的作用。露出的半截手臂只可算是骨骼上覆上了一层人皮。
现下时局已经动荡到这般地步了吗?
“你叫什么名字?”温妕放缓了声线,尽可能避免吓到他,“为什么要从狗洞进来?”
妈妈送他进来之前曾经特意嘱咐他说一定要找一个好人。
小男孩偷瞄了少女一眼。
黑色夜行衣、半扇金属面具、腰间悬挂的利器……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啊QAQ
见他不说话,温妕还欲再软些声,杂乱的铃声中忽而脱颖一声极为空灵的铃声,瞬间盖住了所有其它的铃声。
本是动听之音,男孩的反应极大,几乎是同一时间抱头蹲下,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温妕紧蹙眉头,偏头看向一旁的城墙。当视线被石墙阻碍,其他的感官便随之增强。
后起之铃一经出现,原本吵闹无章的声响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以整齐的节奏化为诡异的乐章。
男孩的颤动幅度愈发剧烈,骨瘦嶙峋的面容浮现出绝望与惊恐。
有问题……
温妕当机立断趴下身子,从狗洞中向外望去。
视线过于低矮,她只能看到数双腿的交替,行走而过的所有人都是赤脚向前,黑黢黢的皮肤上满是泥泞的污-秽。
“叮——”
又一声悠扬的铃声响起,她听到了一阵欢呼,紧接着眼前的脚步乱作一团,似乎是与许多人在向什么蜂拥。
他们太过于狂热,导致有个孱弱的人被挤得摇摇晃晃,几欲倾倒。
不好,这样下去的话……
温妕刚刚如此想着,那孱弱者被挤倒在地。
青丝洒落在温妕的眼前,在一片凌乱之中露出一只眼,恰巧对上了温妕的目光。
空洞而浑浊。
后面的人见空位出现急忙从她的身躯上踏了过去,人体的重量猛地压-在柔软的腹部上,立刻便凹下去了恐怖的弧度。
那人的眼珠倏地凸出,口中发出哀嚎与求饶,但是没有人理会。
前赴后继的人从她的身躯上踏过,寻求着虚无缥缈之物。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温妕不愿再看下去,面色难看地收回视线。
方士大多自称神使,靠一些劣等戏法唬人,偶尔给予一些所谓“恩赐”吸引信徒,从而达到敛财目的。
她一向看不起方士,奈何时局动荡之下,这样的人层出不穷,不是她一个刺客或是罪臣之女能够限制的。
但即便是京城外声势最为浩大的方士,也不曾有过如此疯狂的信徒,已经彻底泯灭了人性。
以温妕父亲的战死为开幕,混乱时局至今不过三年,大华王室的政权还未完全崩塌。
为何会癫狂至此?
温妕半蹲起身,看向缩成一团的孩子,皱起了眉头。
如若不管他们,那像这样的孩子,又将如何活下去?
.
“小姐,您这是……?”刘叔看着少女怀中的孩子,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自家小姐突然来京城边缘,还带了个孩子来。
“说来话长。”温妕一手抱着他的头,尽可能贴近自己的身体。
“准备热水,食物,还有医药箱。”
刘叔不再问,手脚麻利地出去与身边下人吩咐起来。
温妕低头查看男孩的面色,依旧是紧闭着眼,用力抱着自己的头,就像是在躲避自己长久不散的梦魇。
在过来的路上,温妕已经喊了他无数遍,没有任何反应,如同陷入了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境一般。
会在这个时间点从墙外钻进来,恐怕是有什么急事,但是现在什么都问不出来。
温妕很想要等他醒来,然而夜幕尽头的火光已经点燃云雾。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必须要在监视者起疑之前回去。
吩咐刘叔细心照料,在孩子醒来后先问他想要什么,不要被人发现之类的云云。
得到拍着胸脯的保证之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趁着黎明的最后一抹暗色赶到了颜府,与春桃换了班。
温妕忙碌了一晚上,理应疲倦到倒头就睡,但心事重重,压得她无法入睡。
以至于春桃推门进来想叫小姐起床的时候,对上的是一张黑眼圈浓重的面容,将她吓了一跳。
为了逼真,人皮面具极致轻薄,稍微有些不同寻常的色泽都会透显出来。
“小姐,我们今天还去吗?”春桃对上梳妆铜镜中的憔悴模样,有些不知道何从下手。
她说的是今天是否还要去颜景眼前露面。
前几日为了在颜景心中树立良民形象,温妕每日都会去颜景面前灌迷汤,但是今日这形象或许灌不下迷汤了,得上蒙汗药。
温妕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垂眼惺忪,但语气坚定:“去。”
卜兴德的情况宜快不宜迟,单单昨天她略微望了一瞬间,便有一个人死于非命。
再拖下去,不知还会有什么后果。
既然昨日耿游会急匆匆地来禀报卜兴德之事,说明首辅大人正在调查此事。
他们利害一致。
这与父亲之案或许无关,但她父亲为她赐名为“妕”。若对眼前能救之人视而不见,如何能够忠君建邦救天下?
春桃见小姐如此果决,也不再劝,只是多擦了些胡粉,尽量盖住她的憔悴,将她的气色提起来些。
温妕困得几乎就要眯上眼,但是大脑极度活跃,就像是有一根银针不停地刺戳她的神经,将她的身体与灵魂的困倦分离。
“好了小姐,我尽可能盖住了些,但还是……欸小姐!”
没等春桃说完话,温妕便起身走了出去。
一-夜未睡的精神状态太过于紧绷,容易让人的思维停滞,以至于口不择言或是无法控制情绪。
她必须立刻行动起来,免得因此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温妕快步走向颜景的书房,只要过了脚下这条小路便能……
“抱歉小姐,请就此止步。”一个侍卫打扮的高大男人拦住了少女的步伐。
温妕不由得感到烦躁,昨日还没有这一关卡的。
她深呼一口气,挂上笑脸抬头就要央求,却忽而愣住。
是她的错觉吗?怎么感觉侍卫的眼睛有些红肿,甚至也有些发黑?
他也熬了整宿吗?
“柳小姐?”熟悉的少年音响起,耿游从颜景的书房中走出来,伸手向她打了声招呼。
温妕事先查过颜景府内所有下人与门客的信息,自然记得耿游。
他是洛州县丞的长子,文武双全,年少成名,早年喜好当江湖游侠,行侠仗义,后来因不明原因成了颜景的门客。
她记得昨日见他的时候还是荔枝眼的清俊少年,怎么今日眼睛也肿了?
是京城的新流行吗?
在他们中间,温妕的黑眼圈根本不值一提,甚至被衬托出了几分魅力。
温妕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是尴尬地举起手回了一声:“耿公子。”
“你知道我?”耿游有些稀奇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他父亲的官职不高,也不常抛头露面,很少有人能够认出他的名字。
“我的父亲仰慕‘白衣游侠’许久了。”温妕微笑着为刘叔增加了他不曾知晓的故事背景。
耿游听到自己年轻气盛时的名号,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挠了挠自己的脸颊。
就在此时,一抹霜雪从书房内走出,眼尾上扬的含情眸在一众肿眼中显得愈发俊秀。
颜景出来便看到了温妕的面容,毫不意外。
从昨日耿游说漏嘴,他就猜到了温妕今日会来找自己。
“柳小姐早。”颜景勾起唇角,眉眼间显出清浅的笑意,抬步向少女走去。
温妕几乎已经是下意识地绽开笑容,甜腻地喊了一声:“颜大人。”
同时快速上下扫了一眼男人。
银白色的长袍系正红宫绦,与卯时飞禽走兽的朝服不同。
现在才午时,颜景是刚下朝就又换了一身外出服,是有要紧公务需外出?
“大人要外出吗?”温妕笑着上前贴近了颜景一步。
颜景俯首敛目。
少女应当是急着赶来的,脸颊有些红润,眼下发黑,简单的发髻中跑出几根碎发。
她从前总是梳妆整齐之后才会来见他,这次如此匆忙。她知道了什么?
他伸出骨骼分明的手指,在温妕的注视中抚上她的发丝,随手将她凌乱的碎发抚顺 ,平静地“嗯”了一声。
仿佛他的举动再正常不过。
自然的态度反而让温妕有些愣怔,心跳加快了几拍,全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
温妕暗自默念了几遍清心咒,才按捺住自己的心脏,双手十指交叉托下巴,眨巴着杏眼,柔声道:
“我能跟颜大人一起去吗?我想近距离看看颜大人工作的影子。”
两人的距离过近,以至于颜景能够嗅到温妕身上淡淡的银杏果香。
颜府中没有银杏树,但是西城城墙附近有一片银杏林。
他没有收到温妕出过门的消息,看来多派人手也防不住她的步伐。
那不如应她的请求,将她带在身边。
颜景的眸光流转,漾开一道温柔,轻言细语道:“好,柳小姐记得跟紧我。”
耿游与侍卫的目光随着二人的对话反复横跳,就要被他们之间粘稠的气氛噎死。
他们之间怎么都不像是普通友人啊?
但如果他们不是普通友人,那他们昨晚挨的打和骂算什么?算他们扛揍吗?
第9章 朱雀天神 苍穹难聆万民愿,唯我铃响动……
颜景以“轻装出行,不宜带太多人”为由,将春桃留在了府中,与温妕同乘一辆马车,令耿游与几位侍卫另坐一辆。
与上次一样,二人分坐马车两侧,颜景倚靠在车壁上执卷看书,温妕背靠在另一侧把-玩着自己垂落的一缕发丝。
长睫挡住视线所向,颜景用余光观察温妕的举止。
春桃不如温妕的武艺高强,大可能是那位擅易容之人,故而为防止上次之事重现,他将春桃看守于府。
且看此次,她要做何动作便是。
温妕出门前与他换了一样的银白色襦裙,将她本就白皙的面容衬得胜雪三分。
纤细手指勾勒、旋转、缠绕,令养护得当的乌发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溢出温润的光泽,如藏匿星辰的夜幕。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远,颜景瞬间收回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拉回白底黑字的纸张上。
于深邃的色泽中,温妕蓦然想到了那凌乱而毛躁的青丝,与那双麻木而涣散的眼神,仿若被深渊夺去了魂魄,独留一具躯体追随着虚无缥缈的希冀。
温妕生于将门,父亲虽为寒门出身,但也令她从小手握名匠利刃,师承大师武艺。
即便之后亡命天涯,睡过桥洞、吃过狗饭、捡过垃圾,波折不断,也因这些优势养成的超群能力而名声鹊起。
第一个委托目标是欺男霸女的富商,温妕在将其斩杀的当晚就洗劫了他的豪宅,从此以后便再也无需风餐露宿。
她与真正一无所有、白手起家的百姓相比,毫无疑问是幸运的。
那在朝廷为抵御外敌而心力憔悴,无力管理底层生活的现今,不幸的人究竟要如何求生?
很快,温妕就得到了答案。
她刚下马车,便看到一个低矮的房屋——或许无法称之为房屋,几根木棍支起打满补丁的破布,就撑起了一家三口的天空。
这样的“房屋”排满了眼前的空地,有些人甚至没有这样的条件,直接以天为被、以地为铺,蜷缩着睡在阳光下,干裂的嘴唇吞咽着寒冷的空气,长满冻疮的手脚扣在自己毫无肉感的皮骨上。
她的委托者与任务目标大多是钱权双全之人,从前奔波时为了躲避官员,从未去过人群密集之地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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