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贫民窟的模样。
温妕看着眼前的一幕,被深深震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柳小姐?”
一声疑惑唤回了她的思绪,颜景雅正的面容中浮现担忧之色:“没事吧?需要回去休息一下吗?”
温妕看着他的眉眼,唇瓣微动,想说些什么,忽而感到裙摆小幅度被拉扯的力度。
“贵人……要孩子吗?刚出生的,自生的,保证健康……”一个敝衣垢面的妇人跪在地上,一手怀抱着破布襁褓,用哀求的神情看着温妕。
妇女自己衣不蔽体,但是襁褓中的婴儿脸蛋白净,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可以看出是被用心呵护的。
她的请求不是钱财,而是为自己的孩子求一线生机。
如若不是活不下去,哪个母亲愿意与自己的孩子分开?
温妕抿了抿唇,提起裙摆蹲下身子,伸手想要握上妇人的手。
妇人怕自己手上的泥泞污了贵人的手,往后回缩了一下,被温妕追上,双手握住。
“孩子交给我吧,之后如果想她了,随时可以将她接回去。”
颜景注视着温妕的动作,没有阻止,只是默默退后了几步。
温妕的话让妇人不敢置信:“贵人,您说的是真的吗?”
得到认真的神情与肯定的答复后,她眼角隐有温热液体要落下。
她向后跪爬了几步,连连向少女磕头:“谢谢贵人,您是真的大好人,朱雀天神会保佑您的!”
朱雀……天神?
温妕听得这个称呼皱起了眉头。
是她独有的信仰吗?
颜景又退开了几步。
温妕接过妇人怀中的婴儿,周围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再看少女的动作,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纷纷来到了少女的前面跪下。
“贵人!她家是个女孩!我家不一样啊,我家是男孩!”
“你起开,你家男孩都快一岁了!贵人,看看我家,我家还不足月!”
“行行好……带她走吧。”
黑压压的人群跪倒一圈,将温妕离开的路完全堵死。
每一个人都抱着孩子疯狂磕头,有些额头都快渗血了。
温妕刹那间明白了他们的思维。
现下时局的苦命人太多了,一旦你散发出一些善意,就会有人如飞蛾扑火般向着光亮而去,直到火焰被无数飞蛾的身躯扑灭。
难怪“无双君子”面对跪趴的可怜妇孺无动于衷,他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温妕猛地看向身侧,发现颜景已经退至自己的十余步远,恰巧远离了包围圈。
该死的颜云朗,为什么不提醒她?
什么“如月皎”,分明是一肚子坏水的竹叶青!
颜景打量着温妕抱着孩子骑虎难下的状态,半眯起眼。
不像是装出来的,她是真的从未想过有这样的后果?
她应当出生在一个小康之家,甚至以上阶级。
眼见着贫民已经拽上温妕的衣裳,将银白襦裙沾染上了黑色的印记。
颜景蹙眉,轻咳一声。
身边的耿游瞬间会意,带着侍卫上前疏散人群:“都让让都让让,哪有你们这样强逼着人家养你们的孩子的?当自己是杜鹃鸟吗?”
在凛冽如冬的寒芒之中,贫民们缩了缩脖子,畏缩地将自己的手收回,缓缓散开,只是偶尔回头的眼神带着不舍与不甘。
温妕心有余悸,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想要将自己手里的孩子一同还给她的生母,但是一眨眼发现那妇人早就已经趁乱离开了。
“柳小姐菩萨心肠,相信孩子的母亲一定会感谢你的。”颜景的嗓音适时响起,得到了温妕的一记眼刀。
她顾不得什么讨好什么美人计,一手抱着襁褓,另一只手伸出手指用力戳了戳男人的衣襟,气愤道:“颜大人真是过分极了。明明早料到这样的情况,为何不提醒我!”
颜景无辜地眨了眨眼,勾唇笑道:“柳小姐宅心仁厚,要做善事,颜某哪有阻拦的道理?”
“你!”温妕被呛得语塞,心中暗骂了好几句,愤然将怀中的孩子塞到颜景怀里,“既然如此,那请善名远扬的‘无双君子君子’为我分担一下吧!”
说着,也不管颜景什么反应,直接向前走去。
颜景一直知道自己有这个名号,但是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在自己面前提出,微愣了片刻便下意识接住了孩子。
他低头与不哭不闹的婴儿对视一眼,哑然失笑。
少女直白地与自己发脾气的样子,比起平日瓷瓶似的表演生动许多。
也可爱许多。
“耿游,将孩子抱到马车中,差人带回府吧。”
听得颜景的吩咐,耿游瞪大了眼睛,伸出一只手指着自己:“我?”
得到了一个冰冷刺骨的眼神之后,耿游立刻站定行礼:“是!”
温妕走出数十步,忽然想起自己出来的理由是随颜景出来办公的,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
故而重又走了回去,但是因生气而面无表情地对颜景道:“你走前面!”
本以为位高权重的世家公子会恼,结果颜景只是弯眸笑道:“好。”
这样对他都不生气?
温妕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线,难道颜景更喜欢刁蛮任性大小姐这一款?
这不应当啊,她看言情话本的时候明明说男人都爱软糯温顺的女人啊?
温妕一边思考一边跟在颜景后面走着,有腰挂长刀的侍卫们保驾护航,周围再没有人胆敢上前冒犯。
还未等温妕想出个所以然,她忽然听到一声空灵的铃声。
“叮——”
铃声在空中回荡,如石落湖泊,溅起无数回忆碎片。
蜂拥的人群、倒地的女人、凹陷的骨骼……
温妕立刻将视线向声音来源处投注,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大的建筑。
白墙绿瓦,如庙宇般耸立,门口的台阶一尘不染,支撑屋顶的门柱分别刻着两行文字:
“苍穹难聆万民愿”
“唯我铃响动天地”
建筑之前支起了一个高台,一个身披红袍的人端坐其上,全身缠绕着小巧的金铃,手中高举着一个精致无比的大铃,稍一挥动,便发出与方才相同的空灵铃声。
红袍之上绣满凤凰的纹样,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团华美的焰火。
温妕皱起了眉头,不禁问颜景道:“台上那人是谁?”
颜景淡淡地望着红衣男,眸中如死水结冰。
他回答:“朱雀天神。”
语气中带着似有若无的讽意。
高台之下有无数人跪拜,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个金铃,与红袍人身上的金铃一模一样。
三声铃响之后,台上红袍人放下了手中的铃铛,双手合十,缓缓低下头。
台下侧边站立着一个红衣高挑女子,高声喊道:
“铃声毕,还民愿!”
说着,她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起,确保能够让所有人看到。
盘子上装满数个包装精美的琉璃瓶,内里装满金黄的液体。
“今日愿——百病不生。”
第10章 救赎 坠落谷底的时候,连眼前的致命蛛……
百病不生!
听到这四个字的那一瞬间,高台之下的每个人眼中都散发出渴求的精光。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但是顾及台上的卜兴德,无人胆敢站起身去争抢,与昨夜温妕看到的一幕大相径庭。
“柳小姐是第一次见吗?”耿游看到温妕的表情,心下了然,适时出声解释道,“卜兴德自诩‘朱雀天神’,号称自己不死不灭,所以他的所有还愿之中,与性命相关的是最为灵验的。”
“除却‘起死回生’,‘百病不生’就是最为难得的了。看来我们今天运气不错。”
“灵验?”一旁的侍卫嗤之以鼻,“方士唬人的把戏也配用这两个字?你真把他当天神了?”
“黄奔你这个读书人就别咬我们莽夫的字了。”耿游笑着锤了黄奔一拳,看上去并没将他的拆台放心上。
高举托盘的红衣女子再次高声喊道:“今日【还愿剂】有二十枚,诚意最足的信徒方可获得。”
台下跪拜的信徒足有百人,从温妕这个角度一眼望过去就像是黑色的沼泽,漂浮着些许艳丽的红色。
诚意要如何衡量?不过是金银财宝的堆积罢了。
温妕知晓方士的把戏,但是她不知道卜兴德为什么要选择这些贫民搜刮。
巫蛊之术与钱、权分不开,越是富商高官聚集之处,巫蛊的种子便越容易生根发芽。
而这二者,都不是这些贫民能够具备的。
贫民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卜兴德如此兴师动众?
随后,今日第二件令温妕震撼的事情便在眼前出现了。
只见台下的信徒以习以为常地姿态推出了自己身边的孩子,有些襁褓中的孩子被高高捧起,如同在献祭一块普通的肉块。
任由红衣女子像是检验货物一样检验他们的孩子。
“他们这是做什么?”温妕惊愕不已,伸手指着那些信徒,看向身边的颜景,“这就是‘诚意’?”
她霎时间明白了最开始来城郊时,那些妇人的苦苦哀求究竟是为何。
她们十月怀胎剩下的孩子,此刻不过是被放在天平上衡量的筹码。
无人性可言。
颜景垂目,并不回答温妕的话。
红衣女子逐个审查贫民推出来的孩子,偶尔驻足,在几个孩子的眉间用手指点下红印。
一轮筛查过后,红衣女子走回台下,转身摇响了怀中的金铃。
人群中有人欢喜有人愁,大部分的贫民们都痛苦哀嚎起来:
“红锁大人,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我母亲生了重病,把机会让给我吧。”
“我家可以再出一个孩子,大人,我们的诚意绝不比他们少!”
吵闹、喧哗,台下人头攒动,有些贫民急切地向前跪拜了几步,距离高台仅一步之遥,要伸出枯槁的手触摸自己的希望。
台上兜帽之下的目光冷了几分,有什么东西在宽大的红袍之下涌动。
就在此时,颜景忽而抬起手,沉声向手下吩咐一字:“上。”
早已等候多时的耿游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刹那间出现在最前沿的贫民与高台之间。
寒光迎着灼烧而上,耿游一剑挑开了包裹火焰的琉璃瓶,长身鹤立抬眸对上卜兴德冰冷的目光,挑衅扬眉。
晶莹的瓶身被抛掷在空中,重重摔在地上。
眼看火焰即将燃起,黄奔熟练无比地浇上一壶水灭火,看向衣袂随风飘摇,潇洒俊逸的少年,大骂一句:“管杀不管埋,就知道耍帅!”
卜兴德看清了少年的面容,暗自啧舌,将视线投向从林间走出清雅男子。
又是他……
“颜大人。”站立高台之下的红锁先一步出声,向颜景欠身行礼,“不知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例行公事罢了。”颜景淡淡回答,看向红锁手中托着的还愿剂,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卜兴德,“我不记得大华律法给了你生杀予夺的权利。”
“卜兴德,你是要造反吗?”
温妕跟在颜景身后亦步亦趋,视线时不时向耿游身后的贫民望去。
她记得那人刚刚喊的是自己母亲病重,应当也是逼不得已。
想至此,少女快步走了过去,蹲下身查看那人的情况,柔声问道:“你没事吧?”
卜兴德偏头看向颜景,恨得磨了磨后槽牙,面上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意:“岂敢岂敢,这都是误会,本座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罢了。”
颜景出身名门望族,如此年轻便做了位高权重的首辅大人,如月皎洁、如日光辉,又怎会懂他们这些白手起家的痛苦?
如若给他这样的身世,他定然能比颜景做得更好。
卜兴德阴暗地上下打量着颜景,目光如毒蛇捆绑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唯有这皮囊算是个中翘楚,如若……
“吓唬?”颜景笑了,但眼底却如寒霜凝结,“我倒是没看过这样的吓唬法。”
卜兴德咧嘴一笑,满是皱纹的面容露出两排澄黄的牙齿:“怎么会呢?不信你问他们,我从来没有亏待过他们。”
温妕没有听他们的对话,只是低头安抚着那个险些被火焰击中的人,干净的手在沾染灰尘的布衣上一遍遍顺着:
“没事了,你有什么困难可以与颜大人说,他是当朝首辅,你的声音,他一定会……”
话音未落,温妕的手腕被掐住,皮包骨的手指锢得生疼,白皙的肌肤上瞬间出现了红痕。
那贫民抬起头,目无感激,满是恨意,一字一句如刀刺进少女心中:
“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温妕的双眸微微睁大,只见他一把推开了少女,又膝行几步跪趴在卜兴德脚下,双手合十:
“朱雀天神,请不要理会他们的冒犯,赐给我、赐给我一瓶还愿剂吧!哪怕是一滴也好。”
说着便连连磕头,直至头破血流也不曾停下。
贫民有何可图的?图的就是他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在风雨中飘摇的命。
所以他们可以为了一线生机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至亲骨肉,和自己的灵魂。
温妕看着眼前的一幕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她不能理解他的思维,就像是那贫民不懂少女的救赎。
卜兴德笑得愈发猖狂,摊开双手似是无奈道:“我说了吧,只是误会罢了。”
颜景眸光低垂,在树与云的遮蔽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气氛一时间陷入沉寂,唯有为首贫民的磕头声与卜兴德的笑声不绝于耳,其余贫民都低着头不说话,仿佛失去牵引的木偶。
在凝滞的空气中,温妕一步上前拦住了磕头者的动作。
就在后者马上又要开骂的时候,少女一巴掌扇了上去。
力道之大如皮鞭破空,瞬间在那人的脸上留下红色的掌印。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被打的贫民都未曾反应过来,就又挨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起,这下脸颊两边都对称了。
温妕一把拉起他的衣领,目光如炬,恶狠狠道:“蠢货!坠落谷底的时候,连眼前的致命蛛丝与救命绳索都分不清,你还想让谁来救你?”
话音落下,如警钟敲响,在贫民的脑中回荡,但他不能理解少女的意思。
温妕也不管周围人的想法,起身拎起裙摆便向来时路走去。
银白裙子沾染了灰尘与泥土,但是少女的身姿如雪中寒梅般傲然。
颜景看着少女的背影,半阖眸子,在唇间泄出一声笑,抬眸重新看向卜兴德,淡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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