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鹄低头道:“是,奴婢记住了。主子放心。”
小盒子屋内的灯还亮着,鸿鹄走过去,脸上浮着笑,叮嘱了几句。小盒子连忙答应着,往文德殿走去。
鸿鹄瞧着他的背影,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闷葫芦,倒是识时务得很。
文德殿的内室。
梅川穿着贵妃服制,神情木然。
从朱瑁口中说出立她为妃的那一刻起,她的脸便像冰凌,冻住了,化不开。
屋里的仆役都跪了安。
朱瑁走进来。
梅川听见他的脚步声,从头上拔下金钗。
朱瑁苦笑。
她做了他的妃子,他与她之间反倒隔得更远了。
朱瑁在离她三丈之距的杌子上坐下。
床榻上坐着的女子,仿若在云端。他曾无数次地以为,时光是一把云梯,有朝一日,他能用自己的真心,慢慢登上去。可现在,他不得已用权势做了云梯。
“梅卿——”他像从前一样唤她。
梅川不作声。
“让你留在文德殿,只因朕想护你周全。”
梅川还是不作声。
朱瑁笑笑。
他靠在一张山河屏风上,仰着脸。
“还记得在私邸的那夜,梅卿跟朕说,欢喜的事物不一定都得到,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喜欢的东西,轻轻浅浅地喜欢就好。这句话,朕想了很久。”
“七岁那年,父皇赏给二哥一副玉棋。那玉棋是番国进贡的,天下只得一副。握在手上,温温凉凉的,冷的时候不冷了,热的时候也不热了。朕特别喜欢,每日都缠着二哥,让朕摸一摸便好。一年后,父皇又赏给二哥更珍贵的物什,他玩腻了那副玉棋,便丢到渠沟里。他知道朕想要。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宁愿丢掉,也不给朕。那天晚上,朕与娘亲趴在渠沟里,一颗一颗地将玉棋子捡起来。所以,梅卿,你看,朕与你不同。自小,‘得到’二字之于朕,便是奢望。由不得朕放手。”
“朕与意和相爱。一心想着,娶她为妻。连办喜事所需的红烛、嫁衣都置办好了。可父皇抢走了意和。他根本不了解意和,更遑论爱她。却被周镜央口中的灵蛇祥瑞所惑,一道圣旨,纳她入后宫。朕后来明白了,他未必全然听信周镜央的话,可他宁肯照做,也不肯放过。任何对江山有益的,都会握紧。任何对江山不利的,都会除掉。这就是帝王。”
“朕以为,有朝一日,坐上了龙椅,便只有得到,没有失去。可是,梅卿——”
他笑了笑。
霜露爬到他眼中。
“龙椅上,亦是艰难的。”
梅川开了口。
“现在,可以放了安香吧?”
“梅卿,你对朕笑一笑,好吗?”朱瑁忽然说道。
“放了安香。”梅川坚定道。
“你对朕笑一笑,朕便答应你。”
朱瑁的声音像是被烛火炙烤过。摇曳着。轻颤着。
门外,有人唤道:“陛下。”
是小盒子的声音。
朱瑁道:“星阑,何事?”
“千秋殿的西阁起了烟,似乎是走水了。请您移驾过去瞧瞧。”小盒子道。
中宫走水,乃大事。朱瑁起了身。
走到门口,他转身,踱到梅川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
是免死金牌。
她没有对他笑,他还是成全了她。
梅川将免死金牌攥得很紧,起身,往天牢跑去。
安香。
梅妮的安香。
一定不要有事。
等着梅妮啊。
梅川提着裙角,奔跑着。夏夜的风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
灯火璀璨。
她仿佛看到安香那张让她温暖、安心的脸。
“梅妮,请你自由地,嫁给自己欢喜的人。”
天牢。
门打开。
梅川看着安香,张大嘴巴。
脑子一片空白。
眼泪纷纷如雨落。
第75章 放她出宫
眼前的安香,几乎已不成人形。
比梅川从前在军营的笼子中看到的她,伤势更重。
天牢里森森的刑具,烙铁,竹签,穿心箭,斧钺,立枷,凿齿……让人胆寒,不忍再看下去。
安香,她到底受了多少刑。
她佝偻着,躺在地上。头发散开,被血块凝结成一团一团的污垢。
梅川走上前去,双手颤抖。
她轻声唤着:“安香,安香……是谁将你折磨成这样……”
门外的狱卒笑着,讨好道:“娘娘,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刑部的大人们放下话来,说,说,说损坏先帝遗诏,等同欺君,务必要从她口中撬出幕后指使……小的们没办法,娘娘您……”
“滚开!”
梅川红着眼圈,扭头怒呵道。
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哪里是审讯。分明是想屈打成招。
“安香,我带你走。”梅川背起安香。
她本来就瘦,经历这番牢狱之灾,更瘦了。像是纸片人一样。
梅川的苦涩,像是一碗黄连汁摇摇晃晃地泼洒了,洒在心尖儿上,一层层晕开,苦得浓烈,苦得悠长。
梅川将安香背到了医官署,打了盆温水,给她擦了身体,洗净发丝。
安香迷迷糊糊中时而唤着梅妮,时而唤着时允。
她最牵挂的两个人。
在天牢里,无数次,她都想自戕,不连累梅妮。可她终是不舍。她不眷恋这个尘世,但她眷恋梅妮,眷恋时允。她觉得她还有好多好多的情意没有报答。红通通的烙铁落在她的身上。她眼前浮现的却是一方红盖头。
她和时允说好的,婚约。
安香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梅川趴在她的床边,静静地守着,见她睁眼,想说些什么,张开了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安香艰难地伸手,擦了擦梅川的眼泪,苍白的唇角挤出一个笑容来。
“梅妮,我,我好好儿的,你莫要哭。”
“嗯。”梅川点点头。眼泪却止不住。
她疼惜地看着安香。
安香的脸上留下了烙印,怕是将来就算伤疤好了,也不能光洁如初了。
安香轻声道:“不怕的,梅妮,不怕。就算时允因我的容貌,嫌弃我,我也不怪他。就让过去的安香,完完整整地留在他的心里,便好。他对我的深情厚意,已经足够我后半生慢慢儿回忆了。”
安香指着屋外,忽然羞涩地笑了笑:“他,他一定不知,他从西都给我捎带的丹若花,被我养得这样好。可见,丹若在京都也能活。水土,日头,都是不重要的。只要有心,什么都能做成。是吗,梅妮?”
“是。”
“梅妮,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了。你跟将军太难了。我多么想让你幸福。可是我没用,没有把事情做好……我对不住你。”安香说着,充满了愧疚。
“不,安香。”
梅川猛地站起身来。
她褪去身上繁复的袍子,穿上一身轻便的衣裳。
就在刚才,短短的片刻之中,她做了一个决定。
“安香,我要带你去凉州。”
“可……可以吗?”安香眼里闪现一抹亮光,但很快便涌上愁云:“陛下允么,他会不会为难你?”
梅川不作声,她背起安香,一步步往宫外走。
盛夏的深夜。
明月升上树梢,惊飞栖息在枝头的雀鸟。清凉的晚风吹来远处的蝉鸣。
这厢,朱瑁随小盒子到了千秋殿,见西阁的火已然熄灭,没什么大碍。
其实,只是小盒子叮嘱鸿鹄,在西阁烧了床被子,虚张声势而已。
既然来了,便不好立即便走。
好说歹说,是立后之夜。
碍于情面,朱瑁想了想,踏入正殿。
杨令佩早已恭候着,向朱瑁行礼道:“陛下万年。”
朱瑁搀起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西阁走水,皇后没有受惊吧?”
杨令佩笑道:“有陛下庇佑,臣妾无恙。”
鸿鹄端来交杯酒:“请圣上皇后饮交杯酒,江山万年,天长地久。”
交杯酒。意为交心。
皇后在孕中,鸿鹄贴心地将酒换成了果浆。
朱瑁端起,僵硬地与杨令佩交了杯。
外头的侍卫忽然来报:“陛下,全贵妃娘娘深夜背着安香姑娘离宫,在宫门口被臣等拦住。可她执意要闯出去!”
陛下眼看着就要在此处安歇了,此时却被搅扰,杨令佩不悦道:“你们那么多守宫门的侍卫,带刀的爷们儿,连个女人都拦不住吗?大半夜的,没得让陛下心忧。”
侍卫为难道:“皇后娘娘,话虽如此,可……臣……臣等不敢伤了全贵妃娘娘啊……”
朱瑁大踏步地往宫门口走去。
“朕去看看。”
待朱瑁走远,杨令佩恼得将杯盏摔碎在地。
鸿鹄忙搀着她坐下。
“娘娘,您消消气儿。依奴婢看,这个全贵妃,手段颇高,必是以退为进,引得陛下注意。”
“本宫不相信,她真舍得走。”
“就是。若真是要走,何必指使那齐女打遗诏的主意?不过,也得亏她打主意,不然,谁来替咱们背那个黑锅……”
杨令佩瞪了她一眼,打断她:“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提一字!”
鸿鹄已意识到自己多言,忙敛了口。
杨令佩歪在榻上,半晌,叹了口气:“本宫总觉得,陛下的心里,是有她的。”
宫门口。
梅川背着安香,一脸的无畏。
朱瑁来了。
“朕已赐你免死金牌,恕了她,你为何还是要走?”
“我已决意离开此地。你若不允,我便血溅宫门。这性命,不要也罢。”
她不再对他自称微臣。
她不要再做他的臣。
更不要做他的妃。
安香满身的伤口,就是她的逆鳞。
“梅卿,你便是这般厌恶朕吗?”
梅川忽然笑起来:“你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你忘了吗?早知今日你如此胁迫于我,我便不会……”
“梅卿。”朱瑁唤了她一声。
她在诛他的心。
梅川道:“你既信先帝口中的凤命之言,便将全贵妃的灵位留在宫中。我对你仁至义尽。放我走!”
在朱瑁心中,她是一株梅。清丽地开着。这世间似乎没有她做不到的事。她一次次救他于水火。京中大疫的时候,他染了疾,梅川守在文德殿。他曾说,有梅医官在,我从未担忧过自己的生死。
现今,这株梅上长满了斑驳的刺。
扎得他难堪。
既无心于我,何必助我?
既有今日绝情,何必有旧日大恩?
朱瑁颓唐地转身,往回走。
侍卫小心翼翼地请示道:“陛下,这……”
“放她走。”
他一字一句道。
今晚的月真美。
却又那么残酷。
走吧。
走吧。
梅川背着安香到了将军府。
马厩里,还留着一匹枣红马。
她骑在马上,嘱咐门房阿伯找一辆马车,上面铺了两层柔软的褥子,将安香放在马车上。
“阿伯,我要去寻阿季了。”
阿伯拿袖口擦了擦眼泪:“歹丫头,平平安安的。”
“阿伯放心。”
马不停蹄。
一路往凉州。
到翌日天明,终见烽烟。
然而,军营中却好似出了什么大事,乱成一团。
良久,梅川总算是看到时允那张熟悉的面孔,她喊道:“时允!时允!”
时允本是一脸凝重,看到梅川,惊诧道:“梅医官,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已经……”
“我来寻你们。”
“京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梅川道:“一言难尽。先不说那些了。时允,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想不想娶安香?”
“自然。”时允肯定道。
“如果她不是从前的安香了,你还愿意吗?”
“什么意思?”时允心里咯噔一下。
“她失去了容貌,或是残了,或是哑了,你还愿意吗?回答我!”
时允道:“梅医官把我时允看扁了!君子一诺,死生无悔!纵便是安香化了灰,也是我时允的妻!”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梅川松了口气,掀开马车的帘子。
安香原本是背过脸,不敢面对时允。
可时允那番话,让她略放下心,怯怯缩缩地回转头来。
时允看着遍体鳞伤的安香。
七尺高的男儿,仿佛自己受了屈一般,一时间委屈又心痛。
他一把将安香抱在怀里。
梅川道:“时允,明日大婚,如何?”
“大婚?”
“是。我连给安香准备的嫁衣、盖头都带来了。都在马车上。我想着,你们的婚事因各种各样的因由一直拖着,索性来个痛快的。择日不如撞日。何谓良辰?你心悦她,便是良辰。何谓吉日?十指相扣,便是吉日。”
时允想了想,重重点了个头。
他问怀里的女子:“可以吗?”
又道:“这战地诸事简陋,恐委屈了你。”
安香笑中带泪,拼命地摇了摇头:“不委屈。”
三人进得营帐来。
梅川和时允同时开口道:
“阿季——”
“将军——”
梅川道:“你先说。”
时允低下头,踌躇许久。
“将军他……”
“阿季怎么了?他打了败仗?”
时允摇摇头。
“他……受伤了?”
梅川在一路上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以为,受伤,便是最坏的境况了。
时允点头,又摇头。
“战事胜了。可将军失踪了。有人亲眼看见,他跳下一心潭。齐军四下散播消息说,将军战死了。钱总兵已将奏报发往朝廷。”
第76章 十世轮回,我都在等你
话说,苻妄钦跳下一心潭后,齐军将领当即命数十个会水的汉子随之跳了下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齐军将领道。
然而,众人直寻到五更天,也没有找到苻妄钦。只找到了他的头盔、铠甲等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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