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荷花池飘来清香。
朱瑁屏退左右。
“梅卿,安香这是掉入虎口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今,不是她,也是她。你让朕如何做?”
“陛下,您答应过微臣,不会勉强。可您却又搬出遗诏来。安香,她,她是为微臣着急,才出此下策。”
“梅卿,朕明白,万事万物,皆由缘来,不可强求。朕原本想着,来日方长,朕会一点点打动你,让你心甘情愿做朕的皇后。可惜,如此政局,容不得朕等下去。朕这才搬出父皇的遗诏来。谁知,遗诏被损坏。朝臣步步紧逼,要朕严惩安香。”
朱瑁看着她:“梅卿,你是冰雪聪明的人,你难道不知,你现在很危险?”
梅川道:“陛下,只要您放了安香,微臣替她去天牢。”
朱瑁摆摆手。
“梅卿,事情并不似你想得那般简单。朕心中,有了决定。”
“什么决定?”
“以杨令佩为后,以你为妃。”
梅川睁大双眼。
那荷花的清香,竟变成了苦涩的气味。
“你随朕来一个地方。”
须臾。
朱瑁带着梅川来到宗圣殿前。
先帝安葬后,灵位同历代君王一起,摆放在宗圣殿。
“立杨令佩为后,朝中纷争可平息。文官们再无话讲。至于你,梅卿,你定然得是皇家的人。大梁江山,传至朕手中,朕一日不敢懈怠。守万里山河,守祖宗基业。父皇曾叮嘱过朕,你是有凤命之人。凤命,凤命,怎可落到他人手中?纵是渺如尘烟的可能,亦是朕的罪过。”
朱瑁仰头看着宗圣殿的碧瓦,道:“苻妄钦征战大齐,声名日高。你若嫁与他,你的凤命成全的是何人?九泉之下的父皇,何以瞑目?你让朕在金銮殿上,如何心稳?”
钱总兵的密奏里说了,现在的军中,士兵们口中念及的唯有苻将军。提起苻将军,仿若提及神明一般。
他一字一句道:“梅卿,为大局着想,为苻将军着想,为安香着想,为你自己着想,你都应该听从朕的安排。安香可不可恕,苻妄钦是不是忠臣,全在你一念之间。”
“陛下是何意?难道想着,在战事过后,烹狗藏弓吗?”
梅川眼中的清冽,冷冻成冰。
朱瑁并不回答她的话,自顾自地道:“另则,你做了皇妃,那些想对你动手的人,也会有所忌惮。朕想好了封号,全。取成全之意。全贵妃。朕会为你,在宫中造一座梅阁。比朕从前带你看的梅园更美,更恢宏。”
“是吗?”梅川冷笑道。
朱瑁背过身去。
他的背影里,有了一丝昔日在东宫时的萧索。
“三郎不愿强求梅医官。可天子,却偏要强求。”
一队宫娥和一队持甲侍卫走过来。
宫娥的帕子,侍卫的刀,刚柔并济。
朱瑁道:“带她去更衣。”
七月初七。
圣旨下。
封后册妃。
朝野盛典。
天下知。
第73章 英雄末路
西都与凉州交界处的战场。
傍晚时分。
京中邸报从驿站来。
时允身着白袍,站在营口,接过邸报,像往常一样,打算拿给苻妄钦看。
然而,进得主帅帐中,却不见苻妄钦,也不见孙册。
他问帐外站岗的兵丁:“将军去何处了?”
兵丁道:“将军与孙先生去壁山一带查看地形了。将军走前,留下话来,军帐中事,时副将可以裁夺。”
时允坐下来,打开邸报。
原来上头写的,是封赏诸事。
此次行军,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名震大梁,朝廷那边为了鼓舞士气,增拨了军饷。
“新帝还算有良心。”时允想着。
接着,是新帝立后。
杨家的女儿做了皇后。
“不枉杨晋那酸腐老倌儿一早便四下里活动。”
时允笑笑。杨家的势头想来比从前的周家更猛。周镜央再得宠,不过是个贵妃。周旦那厮,花花公子的做派,成不了大气候。杨令佩如今是皇后,杨晋老狐狸,比周旦不知阴上多少倍。往后啊,朝中热闹了。罢罢罢。跟军中无关就好。横竖将军谁也不挨着。
往下看。
末尾的一句话,让时允猛地一凛,以为自己看错了。
揉揉眼睛,没看错。
梅医官,竟然成了新帝的妃子。立后与册妃是同一天。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时允一拳重重砸在桌案上。
外头的兵丁听到动静,忙进来问道:“时副将,发生了何事?”
时允想了想,把邸报收起,道:“无事。今日将军回来,不许提起京中邸报的事。”
“是。”
时允又担忧起安香来。
那个傻姑娘,还在梅医官身边吗?现时怎么样了?大军离京的日子,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丝残阳消失在天际。
天空似一口黑漆漆的大锅扣下来。
苻妄钦兴致勃勃地策马回营,孙册跟在他的身后。
他对时允道:“我与孙兄已将壁山的地形摸透,准备子时出发,走山路,突袭凉州!”
营中一众将官尽皆兴奋起来:“待将军拿下凉州,便可直逼大齐国都锦城,这西南河山,尽是将军囊中之物!”
苻妄钦环顾一周,轻轻咳嗽一声:“莫要如此说,河山非我囊中物,我等为大梁社稷抛颅洒血,乃武将应尽之责。”
将官们忙俯首称是。
苻妄钦见时允面色沉闷,打了他一拳,笑道:“你小子,怎的了?是嫌伙食不好吗?等明日打完凉州,弟兄们每人发一条羊腿!”
将官们哈哈大笑。
时允勉强地笑笑。他低头,不忍看将军的笑脸。
苻妄钦走到沙盘前,吩咐道:“今夜兵分两路,一路由钱总兵带领,走西线;一路由本将军带领,走东线。夹攻凉州。活捉凉州守备。以烟花为号,在凉州城中的‘一心潭’集合。”
“我等领命!”
孙册道:“苻兄,我陪你一起吧。我虽武力不佳,但对凉州城内外非常熟悉,能帮上忙。”
苻妄钦想了想:“也好。”
待到出发之际,孙册悄然与苻妄钦说道:“苻兄,凉州城中有个极重要的物件,你可知道?”
“我知。自古雍凉乃军事重地。凉州是大齐的陪都,风雨数百年,几度沧桑。有一枚碧龙玺,从上古时期便有,据说,得之可得天下。齐王曾言,有碧龙玺镇守凉州,可抵千军万马。今夜,老子便要夺了这碧龙玺!”
孙册点头道:“苻兄,找到碧龙玺后,不可在军中明示,你留着此物,以后有大用。”
苻妄钦道:“孙先生怎的糊涂了?我留着碧龙玺,岂不坐实了狼子野心?”
孙册道:“苻兄此言大谬!苻兄难道还没看清局势吗?这一战若输,回京,陛下必夺你的兵权,问你的罪。这一战若赢,恐怕苻兄回不了京城了!新帝断然已起杀心。钱总兵回京半路便会手持密诏暗杀苻兄,顶着苻兄的战功回京安享荣华富贵!苻兄,箭在弦上,你应为自己筹谋了!”
“姓钱的,没那个胆。”苻妄钦道。
“苻兄!”孙册眼圈红了。
“端亲王的军队本驻扎在闽地,可是陛下已经密调他到了洛阳。来日班师,必途经洛阳。苻兄啊,陛下就是防着你啊。你还不明白吗?”
苻妄钦道:“依孙兄说,当如何?”
“夺凉州,留下碧龙玺,再攻锦都,灭了大齐,杀掉钱总兵,以凉州为龙兴之地,振臂一呼,自立为王!对军中就说,当今陛下不仁,天道不存。军中的兄弟们一定会支持你。”
苻妄钦摇摇头。
“孙兄之言,梦呓尔。”
打仗要紧。
苻妄钦手持青龙刀,策马往前奔去。
孙册无奈地叹息,犹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一番血战。
尸横遍野。
城门楼攻下。
苻妄钦肩头受了些伤。
碧龙玺便在城门口顶端。
颇费一些气力,取下碧龙玺。
他忙按提前商定的地点,往“一心潭”奔去。
不出半个时辰,钱总兵便会前来会和。
来不及了。
孙册低声道:“苻兄,有个消息,我该告诉你了。”
凉州城中突现一队残兵,围攻上来。
苻妄钦连忙迎战。
孙册道:“梅医官已经做了新帝的妃子。今日京中来了邸报,写得清清楚楚,只是被时允副将藏了起来。他想瞒着你。但他并没有想到,邸报不止一份。苻兄,你要亲眼看一看吗?”
苻妄钦怔住了。
“不可能。”
孙册道:“苻兄,新帝便是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你,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王想要的,臣下绝不能觊觎。你在沙场打仗,宫中,新帝与梅医官怕是已经洞房了!”
苻妄钦的刀将最后一名残兵从马上砍下。
他微微地笑着:“不会的。”
孙册将邸报递到苻妄钦面前。
是怪凉州夜晚的星空太明亮,还是怪那几个字太戳心。他清楚地看到孙册所言为真。手一扬,邸报随风而去。
孙册道:“苻兄莫要悲伤,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与梅医官有缘无分。来日,苻兄坐了龙庭,普天下的佳丽,都是苻兄的。”
“不悲,不悲。”苻妄钦又笑了笑。
口中却忽然喷出血来。
眼神早已凄迷。
那个与他唇齿缠绵的女子,做了朱瑁的妃子。
那一夜,在天安,她被当作军妓,送进他的营帐。
“你把猪血涂在脸上,绕着泗水河跑一圈。”她是第一个敢捉弄他的女子。
“圣人说,仁者无敌,我要你放了安香。”她倔强地为人出头。
“阿季,我的心意,你不明白吗?”李花开的时候她笑道。
“阿季,你骗我,她的耳环在你的榻边,你们昨晚睡在了一处。”她眼中大雾弥漫,让他心疼。
“阿季,过了今年,我们就成亲。”邺城行宫的月下,她肤白如瓷。
白梅落了,落了。
我一生孤独,只有你。
天意负我。可你不能。
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扑杀大梁主帅苻妄钦者,赏金一万两,连晋三爵!”
大齐增派的援军到了,而钱总兵那一路人马还没有赶来。
援军听到如此重的赏赐,个个双眼放光,涌了过来。
苻妄钦带在手上的人马不到援军的一半。
孙册被人流冲散。他连忙躲在僻静处,放了烟花。他从没像此刻一样,期待那惹人厌的钱总兵到来。
苻妄钦的眼里冒着寒气。
齐军像狼一样,扑向他。
“拿下战神苻妄钦!”
“砍下主帅的头,灭了梁军的嚣张气焰!”
“此乃绝佳良机,定要杀了苻妄钦!”
他的青龙刀挥舞着,步步后退。
一心潭。
深千尺。
一个大齐的兵士趁苻妄钦打斗之际,举着矛戈,从他的背后向他刺去。
苻妄钦躲闪不及,矛戈刺入他的皮肉。
他大吼一声。地动山摇。
英雄末路。
四面楚歌。
他一掌奋力推开偷袭的兵丁。
刀剑却又齐齐袭来。
身受重伤,他纵身一跃,跳下一心潭。
潭水黑而冰冷。
第74章 免死金牌
大梁宫中。
到处都悬着红绸。
白日里大典的喜庆似乎还萦绕在宫廷的角角落落。
太监宫人们忙忙碌碌地收拾着。月亮睁着渴睡的眼。
杨令佩从绛云宫移至千秋殿。
自大梁开国以来,历代皇后皆居住在千秋殿,取“万岁千秋”之意。千秋殿是离文德殿最近的殿宇。
杨令佩头戴凤冠,身披凤袍,坐在榻上,红烛燃着。
她粉面含春,映着烛光,端庄而明艳。
鸿鹄道:“主子这身儿衣裳真好看,比您出阁时穿的嫁衣还好看。到底是中宫好。”
杨令佩淡淡笑了笑:“傻丫头,坐到这个位置上,千万般不易,岂是为了穿件儿衣裳?”
鸿鹄点头道:“是,是。从前先帝让您到东宫做个小小的宝林,老爷还恐委屈了您。还是主子看得远,对老爷说,只要入了东宫,机会在后头。又是您,叮嘱老爷和大公子,周贵妃得势的时候,千万在朝中少说话,一个人都不曾得罪。您思虑周全,奴婢佩服得紧。”
杨令佩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园子中哪朵花儿开得好,便让它开去。三月里,不与桃杏争。四月里,不与牡丹争。五月里,不与槐花争。六月里,不与荷花争。最后留着的,才是本事。”
鸿鹄似懂非懂。
杨令佩道:“你自小儿在本宫身边,原来的名字叫什么,还记得吗?”
“记得,奴婢的本名儿,叫春燕。是主子给奴婢改名儿叫鸿鹄。”
“你可知是何意?”
“奴婢不知。”
杨令佩朱唇轻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数月前,在东宫的清和院,梅川说宝林身边儿的侍女名字取得极好,愿得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梅川看轻了她。
她要的,不只是“双鸿鹄”那么简单。
更鼓敲了两声。
杨令佩向外张望着。
朱瑁仍没有来。
鸿鹄撇了撇嘴,道:“陛下以新殿宇没有修好为名,让那一位住进了文德殿。这下子,离陛下更近,与陛下同起同宿了。依奴婢看,宫中那么多殿宇,哪处住不得她了?偏就这样矜贵?”
那一位,指的,便是梅川。
杨令佩摇头,道:“恐怕,陛下此举另有深意。”
鸿鹄道:“甭管陛下是何意,立后之夜不过来陪您,总是说不过去。奴婢去唤一声吧。便说娘娘您……胎动了。”
杨令佩道:“还不到三个月的光景,胎动个甚?说出来,没得让陛下厌嫌。”
她想了想,又道:“让星阑去唤陛下,倒是妥当。”
鸿鹄笑道:“主子说的是。奴婢怎把这茬儿给忘了。”
杨令佩道:“你上次那般莽撞,星阑不与你计较,依旧日日陪伴在本宫身边,属实难得。你往后可不许再对他放肆,说话和软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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